咕嚕嚕……
咕嚕嚕。
我拎起和服下擺,在寂靜的夜晚,順著走廊追逐小皮球。
這是上個月喜江阿姨出門采買東西時,替我買回來的。
是我自出生起收到的唯一一件生日禮物。
但隻有七歲的我個子太矮了,踮起腳尖也隻到喜江阿姨腹部,不管多努力去追,也隻能眼睜睜看小皮球越滾越遠。它順著走廊儘頭的台階‘砰砰砰’滾下去,鑽進了黑黢黢的灌木花叢。
我什麼也沒想,跟著一頭紮進去。費了很大功夫,才在交錯的枝葉間掙紮鑽出去。
然後就看到我的小皮球正被一個人拿在手裡。
是個看起來跟我差不多大的男孩。穿著華服,皮膚白淨,拿著小皮球的手肌膚細膩,一看就沒做過粗活。
我呆呆愣愣跪坐在地上,眨了好幾下眼,也沒怎麼反應過來。順著男孩拿皮球的手上移視線,我看到了他同樣微愣與我對視的眼。
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
那一刻,我腦子裡第一冒出的想法,便是跟經常來偷吃我餅乾的杏花一樣好看的眼睛。杏花是我年初遇到的黑貓兒,沒有主人,好像是意外掉進禪院家宅的,因為有結界,它想出也出不去,便被我偷偷養起來了。
後來這事被喜江阿姨發現,喜江阿姨還幫我買了貓糧回來呢。
我偷偷嘗了口貓糧,不喜歡。
杏花也不愛吃。
但喜江阿姨卻說,現在外面的貓都吃這個。
隻是這雙如杏花般漂亮的金燦燦眼睛,此刻盛滿了水霧,淚水還在不受控地不停往下掉。
我看呆了。
因為杏花從來不哭,我還是第一次瞧見‘貓’的眼睛流眼淚兒。
很快,他最先反應過來。
惡狠狠用手背擦了下眼淚,直將眼圈擦得通紅,躲在五指後面的金色瞳仁帶著掩不住的嫌惡盯向我:
“誰準你到這來的!”
我也回過神,雙手不停在身前擺動,睜大眼睛支支吾吾:“我…我是來撿皮球的。就是……就是你手上那個,是我的……”
“砰——”
皮球被他徒手捏爆。
小皮球乾癟的殘碎被他丟到我腿邊,他上前兩步,用力踩了四五腳,然後一腳踹翻我,使勁掐住我的脖子。
“殺了你……混賬!”
他的眼瞳,此刻像蛇般豎起,牙齒被他咬得咯咯作響。
我被掐到缺氧,四肢拚命掙紮。忽然,我摸到了手邊帶著尖端的泥塊,不知是哪裡來的勇氣,我撿起來就朝他眼睛砸去。
他完全沒設防,被砸了個正著。登時慘叫不止,掐我脖子的手也鬆了力氣。
我抓住他手腕,猛咬一口,直到嘴裡有濃濃血腥味,才鬆口。然後一把推開他,連滾帶爬鑽回灌木叢。
即將爬出去逃離之際,我悄悄回頭看了眼。
透過層層疊疊的灌木枝葉,我與他對視上。——他還保持著被我推開後坐在地上的姿勢,用力捂住那隻受傷的眼睛,殷紅的鮮血順著他五指縫隙汨汨而下,而另一隻完完好好的右眼,正如毒蛇般死死盯著我。
我在這樣的注視下感到恐懼,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逃走。
回到住處。
喜江阿姨正急得團團轉,發現我回來了,驚喜一瞬便是生氣。她一把扯過我的胳膊,斥責我:“這麼晚了你到哪裡去了?!”
我小聲:“撿……撿皮球,去了。”
“球呢?”
“……”我低下頭,用更加小的聲音說,“有、有蛇,沒撿到。”
“蛇?!”喜江阿姨驚嚇到了拔高聲音,覺察到自己音量過大,連忙捂住嘴,拉住我往浴間走。這個時間還不算太晚,浴間還有熱水。邊走,喜江阿姨邊驚魂不定地念念叨叨,“怎麼會有蛇呢?也對……禪院家建在植被這麼茂密的地方,萬一有一窩蛇像杏花那樣不小心掉進來出不去也不是沒可能。……皮球丟了就丟了,以後重新給你買就是。下次再看到東西掉進草深的地方就不要去撿了,萬一被咬了可就完了!”
等到了浴間,喜江阿姨就想幫我看看傷。
我怕脖子上的掐痕被喜江阿姨看到後,她會擔心。所以攏攏衣領,搖頭:“沒受傷。”
說完,怕她不信,我主動卷起袖子和裙擺。
細小的胳膊和腿上,沒有咬痕,頂多有些被枝葉拉出來的刮痕。
喜江阿姨這才如釋重負般鬆一口氣,“那你趕快趁還有熱水洗一洗吧,瞧你身上臟的,我去幫你拿衣服。”
*
洗好澡,躺進被窩。
低階傭人是二十個人睡一間屋,我睡在靠窗的最右邊。我側躺著,看窗外青翠枝丫,忽然被窩裡鑽進來一團毛茸茸。
是從窗外偷偷爬進來的杏花。
黑色的貓兒在我懷裡慵懶的伸懶腰,摸索了個姿勢就緊挨著我睡去。
我輕輕撫摸杏花毛茸茸的腦袋,不由得回想起今天瞧見的那雙金燦燦的眼睛。
“一點都不像杏花,好醜……”
我小聲嘟囔了下,抱住懷裡的杏花沉沉睡去。
隔天一早,我就從女傭姐姐們的交談中,聽說了直哉少爺眼睛受傷的消息,家主連夜去請了咒術界目前唯一一位會反轉術式的咒術師,來替直哉少爺治療。現在眼睛已經保住了,正在修養。
當時年歲並不大的我,滿腦子都是今天中午會吃什麼,思考問題單純到完全沒將昨晚遇到的人與直哉少爺進行聯係。
不久後。
直哉少爺院子裡的女傭長就帶人來,說要選我當直哉少爺的女傭。喜江阿姨一下愣在了原地,跟丟了魂般:“你……你說什麼?”
女傭長又重複了遍:“快點讓這小丫頭收拾東西,午前就要搬過去。否則直哉少爺怪罪起來,你我都逃不脫。”
撂下這句話,女傭長就離開了。
徒留下大腦一片空白的喜江阿姨呆立原地。
女傭姐姐們紛紛圍上去,拖住喜江阿姨,掐人中的掐人中,捏虎口的捏虎口,好半晌,喜江阿姨才回魂,她無視掉女傭姐姐們七七八八的聲音,視線穿過她們,定定落在我身上。
我不解地歪歪頭。
用過早飯,收拾好我數量極少的幾件東西,喜江阿姨送我去了直哉少爺的院子。
一路上,她都沒說話。
我也沒說話。
等快要到了,她才控製不住發出嗚咽,哭聲越來越大,她乾脆蹲坐下去,雙手掩面大哭特哭起來。
“真的是……都怪我,早知道直哉少爺是來選女傭的,我就應該把你藏起來,反正少一個孩子而已,也不會有人怪罪……都怪我。”
我也擔心的哭出來。
因為我聽女傭姐姐們說,去了主人家的院子裡做工,就不能再經常看見杏花和喜江阿姨了。
所以,等我被喜江阿姨轉交給早上才見過的那個女傭長時,我的眼睛鼻子都紅彤彤的。
喜江阿姨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女傭長使喚傭人將院落的大門關上,領著我走在廊間,朝直哉少爺的臥房去。
我謹記喜江阿姨在路上教導我的話,走路時,雙手交疊在腹部,步子也邁得極小,很規矩。
很快就到了。
女傭長跪坐在地上,我跟隨她的動作也跪坐下來。
女傭長動作徐緩地敲了兩下門,輕聲:“直哉少爺,我把她帶來了。”
“讓她進來。”
——裡面傳來聲音。
女傭長眉眼低垂,將門拉開,朝我遞了個眼神。
“哦……”
我保持著跪坐姿勢,往前爬。剛爬進門內,身後的推門就被關上了,我登時一個激靈抖了一下,沒敢抬頭。
空氣很安靜。
寂靜的房間,隻能聽見墨筆落在紙張上的細小唰唰聲。
直到我膝蓋都麻了,前方才傳來聲音:
“你把頭抬起來。”
“是……”
我聽話地抬起頭,看向前方的桌案。
穿著華貴和服的小少爺正端坐在桌案後,他抖著剛寫好的白紙,紙張上的字是紅色的,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紅得近乎不正常。
紙張被他卷成卷,露出他的臉。
是一張很清秀俊俏的臉,即使跟我差不多大的年紀,卻已經蛻去了嬰兒肥,下巴微尖。隻是左眼蒙著繃帶,破壞了些美感。——哦對記起來了,之前好像有聽女傭姐姐們說過,直哉少爺的眼睛受傷了。
我愣愣怔怔地,視線緩慢飄向他另一隻眼睛上。
“……”
我頓時呆滯住。
直哉少爺沒被繃帶纏住的那隻眼一直盯著我,流露出惡意滿滿的笑,像陰冷的蛇。他揚起嘴角,齜著牙:
“你要不要猜猜看,我練字用的墨,是什麼墨?”
我順著他的話,動作頓挫地看向筆架旁的透明盒子,裡面裝著殷紅粘稠的液體。
我猜不出來。
但很快他就告訴了我答案。
他將杏花丟到了我懷裡。軟綿綿的身體仿佛甜絲絲的棉花,一摸就化,我曾喜歡的像太陽般耀眼的金燦燦雙瞳也變得黯淡、渙散,了無生氣。
那時的我還沒有死亡概念。
隻知道,那天直哉少爺莫名其妙笑得很大聲,杏花也自那以後再沒偷吃過我的餅乾,也不再像之前那樣一不留神就溜出我的懷抱,躲到暗處。它一直安靜待在我懷裡,不掙紮,不叫,任由我抱它,直至腐爛發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