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第八十二面 “為什麼不揭穿我?”……(1 / 1)

她吐字很輕, 但柯南每一個音節都聽得清晰。

“又對我失望了嗎?”

——又。

他的記憶力很好,和她的所有對話與相處片段都能輕易從腦海之中調出來。

所以他清楚地知道,江戶川柯南從沒對她說過諸如“失望”之類的話, 唯一一次表達出這種情緒是在他還是工藤新一的時候。

他想, 他早該發現這一點,隻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作為一個本應堅持理性的偵探, 他卻因為某種難以遏製的心情,選擇對真相視而不見, 自我欺瞞。

這一瞬間,他想要得到的答案太多, 竟然恍惚有一種哪怕是最精妙的推理技巧也無法解惑之感。

這種感覺令他沮喪, 同時有些惱怒。

柯南一時間甚至難以分清自己此刻的情緒由來。

究竟是在責備她隱瞞了對恒思的推斷, 還是隱瞞了對自己身份的了解……又或者是, 他對於兩人之間始終存在一段無法觸碰、無法度量的距離的深重不安。

案件已經塵埃落定, 柯南了解她的性格, 理解也接受她對此的選擇,那麼他真正在意的事情便無處可藏。

他最終問道:“你早就發現了,是什麼時候?”

柳原月本也沒打算再瞞下去, 坦白道:“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我說過的, 我很喜歡工藤君的眼睛。

她的聲音很小, 小到快要聽不見:“那是一雙不論經過多少年,我都永遠可以一眼認出的眼睛。”

柯南沒有聽清後半句話, 不確定地問她:“遊樂園嗎?還是在公寓?”

柳原月答道:“遊樂園。”

這個答案令他感到驚訝。柯南沒有想到一切竟然發生在那麼早的時候, 在他最狼狽的時候, 她就已經將自己辨認出來。

無數個問句在他的口中過了一遍又一遍,他選出最關鍵的那條:“為什麼不揭穿我?”

柳原月的語氣稱得上是理所當然:“工藤君選擇隱瞞,一定有自己的道理吧。我們相處這麼久, 如果想說的話,總有機會主動告訴我的。”

她的理由總是很充分。

柯南沒有說話,沉默地看著她。

柳原月卻不覺得自己這樣的解釋有任何問題,繼續說道:“至少,現在我們已經說清楚了,不是嗎?”

“不是。”

他很快給出否定的答案。

身份被揭露,他身上的孩子氣也隨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屬於工藤新一的進攻性與迫人銳意。

他的話甚至有幾分咄咄逼人:“柳原根本不懂吧。”

柳原月的確沒明白他的意思:“什麼?”

“你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自顧自地秉持著尊重我的心情陪我演了這麼久,說等我主動告訴你,其實是因為……”他頓住,不願意用太過極端的字詞,改口道,“你不願意乾涉我的生活,也不想插手我的人生。”

他說得已經足夠直接,但柳原月仍然沒有聽懂,純黑的瞳孔中盛滿了不解與困惑。

明明她對於這些感情很了解的不是嗎?

明明她能夠看穿自己在想什麼的不是嗎?

為什麼要露出這種單純的眼神,為什麼要作出一副無辜的模樣?

柯南感到更加強烈的惱意。

他摘下臉上的眼鏡,在沒有任何阻隔的情形下對上她的雙眸。

拋去了含蓄外殼的犀利言辭從他的口中說出:“你避免去影響任何人,不論對方決定殺人,還是決定去死,你都冷眼旁觀,你都將這當作對方自己的選擇,這樣才可以毫無愧疚感地隨時抽身,對嗎?”

柳原月第一次避開與他人的對視,她害怕從那雙眼睛裡面讀出任何負面情緒,她恐懼可能出現的厭惡與反感。

她本能地垂眸否認:“不是這樣的……”

但她的逃避卻被柯南讀出了另一層意思。

“連對我也要這樣嗎?”

柯南說道。

他的洞察力一向敏銳,隻是並未像今天一樣毫不留情地點破:“柳原,你在疏離所有人,包括我。

“你知道我的身份,你的行動力很強,你有表達的能力,可你卻從沒想過開口問我。

“如果真的關心,真的在意,又怎麼可能不聞不問,怎麼可能……”

“我沒有這樣想過。”柳原月的聲音很輕,連自己也不確定這句話是不是真的。

“看著我。”

柯南在她的身邊坐下,雙手捧起她的臉,強硬地與她目光交接。

柳原月避無可避,隻能看向他的臉龐。

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嘴唇,陌生的感覺裹挾了她的全身。不論在哪裡,向來都是她讀懂彆人的心理,這是她第一次被人面對面地剖析。

柯南沒有繼續之前的對話,而是認真地朝她問道:“怎麼樣才能和你建立真正的羈絆?或者說,怎麼樣才能讓你心甘情願地使用這種羈絆?”

在剛剛聽到她說知道江戶川柯南就是工藤新一的時候,他的確因為她沒有拆穿他的身份,看著他一直扮演幼稚的小學生而感到不悅,但他同樣清楚,她絕不會是出於玩鬨或是取笑的目的而這樣做。

她隻是始終不願意打破這層隔閡。

也許她努力了,但隔閡依舊存在——甚至可能是在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

他希望她擁有絕對的自由,卻不希望她對他也是,更不希望她被潛意識的某種想法所困擾,所束縛。

不論是作為工藤新一,還是江戶川柯南,使用著其中任何一個身份的他從來都是以偵探自詡,享受解謎的樂趣,享受推理出真相的快感。

所以,這是他生來第一次直接向出題人索要答案:“你願意告訴我嗎?你的秘密是什麼?”

在這樣誠摯又溫柔的語調之下,沒有人能夠藏住心中的話。

柳原月並不是那個例外。

可她剛張開口,就被滿腹的思緒堵住。

她的確有許多事都沒有告訴他,起初隻是覺得沒有提的必要,可到了現在……

她的顧忌卻越來越多。

關於自己的過去並沒有什麼不能提及的,可她要怎麼提到漫畫的事,怎麼提到他的……角色?

她太重視他,以至於不敢透露任何一件可能會傷害他的事,一絲一毫都要細斟慢酌。

患得患失的情緒仿佛不知來路的風,力度忽小忽大,速度忽快忽慢,令人無法預料將去向何處,或許會輕輕落下,或許會摔得粉碎。

然而她一點風險都不敢承擔。

柯南從她的沉默中讀出了拒絕。

心臟倏忽間沉沉墜下,他不動聲色地收回手,推開桌子站起來。

甘薯粥上方的白霧已經縹緲,接一連地咽了氣。驟然施加的外力讓不夠濃稠的粥面起伏,等到將傾之際,又重歸平靜。

低重心的瓷碗堪堪在桌面上穩住,另一邊的瘦高木筒卻承受不了這樣的抖動,被震得摔在地上。

空心的木頭材質與地面的撞擊聲音輕得好似幻覺,透明的水緩緩朝外淌著,連同裡面的梅花一起,落了滿地的花苞。

這樣的動靜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力。

柳原月沒有動,柯南也沒有去看它。

毫無意義的語句湮滅於齒間,他最終歎了口氣,抓起眼鏡朝外走去。

出門前,柯南望著女生的背影,問了最後一句:“柳原,什麼時候,你才願意真正降落?”

許久,房間裡才響起回答的聲音。

“早就降落了。”

-

那兩碗粥最後也沒人去吃。

但掉在地上的花卻被人拾起。

冬日的天暗得很早,被厚重雲層遮住的太陽提前下山,從正午到黑夜也仿佛不過瞬息,令人無知無覺。

柯南出門之後就沒有再回來,可能是去找恒辨了,也可能是找恒行再安排一間屋子,總而言之,他是找得到去處的。

隻剩下一個人的房間寂靜非常,連微弱的呼吸聲都幾不可聞,柳原月裹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呆。

一樁又一樁的事情往她的腦袋裡擠,有些是在另一個世界時的,有些是來到這裡之後的,平靜和惶亂交織,冷淡與熾熱糾纏,過載的畫面令她不堪負荷,連身體都開始感到不適。

化雪的夜晚寒氣逼人,低溫自四面八方而來,令她的血液凝固,使她的手腳冰涼,讓她難以入眠。

這段時間的短暫快樂就好像是刺激精神的成癮性藥物,讓她忘卻所有的煩憂,可一旦停下,就會出現戒斷反應一般的苦痛,教人難以忍受。

是她錯了嗎?

是從哪裡錯起的呢?

又或者說,要從哪一步挽回?

極輕的敲門聲打斷了柳原月的思緒。

“門沒鎖。”

她將話說出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有氣無力,根本不可能被外面的人聽見。

寺裡還活著的人屈指可數,來人如果不懷好意,那麼應該已經闖進來了,如果是有事要說——這裡應當不會有迫切到需要連夜告訴她的事。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她還是不可避免地自心裡升起一絲渴望,期待著站在門外的人。

在這種念頭之下,她克服著僵硬的四肢挪下床,將門打開。

房門才淺淺推開一道小縫,呼嘯的夜風就瞬間將好不容易裹出來的一點暖意驅散。

門口一個人也沒有,隻有一個籃子擱在外面,上面壓著一塊毛毯,裡面不知道放著什麼。

柳原月一邊將這個沉重的籃子拎進房間,一邊想到,他要是在這裡,一定不會讓她去碰這些來路不明的東西。

但東西的來路很快清楚,因為毛毯下是六個圓鼓鼓的熱水袋。

每一個都被灌滿了熱水,不是滾燙的開水,是可以用掌心去觸碰的溫度。

它們仿佛成為了整片空間的唯一熱源,不斷地散發著暖意,首先到達的是她的雙手,然後沿著肌膚與血液被送往全身。

很難描述這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大概就是本以為弄丟的珍寶再一次出現在眼前,他意料之中的沒有回來,卻不厭其煩地將璀璨光芒送到她的身邊。

有點難過,有點酸澀,又有點喜悅。

“什麼嘛。”柳原月眨了眨微微濕潤的眼睛。

她不情不願地把熱水袋們一個個塞進被子裡,低聲抱怨道:“一點也不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