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屋舍的路需要經過廚房, 柯南往裡看了一眼,貴子阿姨正在忙碌著。
煙火的味道與甘薯粥的香味一並飄了出來,他聞到的時候想著, 她今天又要抱怨午餐的樸素了。
恒思的房間在屋舍的最裡面, 柯南躡手躡腳地繞過自己房間, 接著敲響了恒思的房門。
門伴隨著猛烈溢出的香煙氣味被打開,他猝不及防地吸了一口,嗆得連連咳嗽。
見到柯南的到來, 青年僧人的臉上並未露出驚訝之色,反倒熄滅了手中的煙, 直接將他迎了進去。
恒思的房間裡沒有太多裝飾,看起來與他與柳原月這兩日所住的並沒有什麼區彆, 隻是他們桌子上擺著的是裝了涼水的茶壺,而恒思的桌上擺著的卻是個酒壇。
“要喝一杯嗎?”僧人一撩衣袍坐下,大方地舉起酒壇問他。
柯南一時間不確定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沉默了片刻, 答道:“我還是個小學生……”
“那真是可惜了。”恒思沒有勸他的意思,自顧自地仰頭喝了一口。
醇鬱的酒香飄散在不大的空間,舒緩著神經,誘人沉醉。
可在場的兩個人都不是會被酒精迷惑神智的人,柯南在恒思的對面坐下, 開門見山道:“恒思哥哥,你也想得到寺裡的那把鑰匙嗎?”
“鑰匙?”恒思的語調輕浮,“就算暗室裡當真有一尊古佛像,在我看來,也還不如這壺酒啊!”
柯南又問他:“那你是為了永善大師嗎?”
恒思終於放下酒壺,抬眸看他:“什麼?”
柯南的目光透過鏡片與他相接:“能夠讓延業大師心甘情願交出禪杖的人, 在寺院內屈指可數,而被他寄予厚望、一直視為繼任住持的你應當排在第一。
“但延業大師沒想到的是,你拿到禪杖的第一件事是殺他。”
恒思搖頭道:“我可沒有殺他。”
“你把這稱之為‘棒打’?”柯南接上他的思路,“‘掃除凡聖棒,將彼凡情聖解,一並掃除,道得也打,道不得也打,道得道不得也打,為正棒’。這是你對延業大師與延空大師動手的原因嗎?”
他將自己的推理全盤托出:“你來到菩提寺時,永善大師還在世,他將你帶在身邊,教你佛理。他本想將你收為弟子,卻不曾想突逢意外,你變成了延業大師的弟子。
“在寺中十餘年,你從不管事,又時常不參與僧人們的早課和作務,每日空閒著,對寺內的大小事知道得比起成日忙碌的恒行還要多。”
“況且你本就聰慧,估計見到東川三人年年來寺中,便將他們與延業大師三人之間的事情理了個清楚,連帶著也知道了永善大師逝世的真相。
“前天晚上,你與延業大師兩人在藏書閣,他打算還俗退位,想要將住持之位傳給你,將禪杖交到你的手裡,而你接過禪杖所做的第一件事卻是棒殺延業大師。
“昨天晚上,你趁大家都在休息的時候,獨自前往藏書閣拿禪杖,打算對下一個目標動手。巧的是,延空大師也出現在了藏書閣,他的目標與你一致,也是為禪杖而來。
“可你們的目的卻不同。你想要的是作為“棍棒”的工具,他想要的卻是禪杖之上那條與鑰匙相關的線索。
“你在寺中向來最是看不上住持之位,從延空大師的角度出發,他自然不會覺得你是那個殺害延業大師的凶手,隻將你也當作知道了禪杖秘密的人。”
“不錯。”恒思讚賞地看著他,雙手擊掌,誇獎道,“你說的都對。延空師叔甚至和我商量,說拿到了古佛像之後,我們一並將之變賣,得到的錢財等分。”
隻是延空後來還多說了一句,他說,像師侄這般一心向佛的人,估計是看不上這些世俗的黃白之物的,不如就一並交給師叔解決了吧。
柯南點頭,繼續說道:“禪杖在你的手裡,延空自然不希望你將之帶回屋舍,這件事被更多的人知曉。他毫無所覺地跟著你走到那條無人經過的道上,一心隻想著說服你與他合作,卻沒想到你真正想要的根本不是那把鑰匙,而是他的性命。”
“但這個人為什麼一定是我呢?”恒思分明已經承認了昨天與延空見面的事情,卻又倒回去問柯南,“恒學師兄對鑰匙汲汲營營,延識師叔也說不定跟蹤著延空師叔,寺中的每一個人都能做出來這些事情,你為什麼會來找我?”
柯南掏出手機,將相片調出來,給恒思展示地上的煙灰痕跡與那根被勾在桌角的棉線。
他給出關鍵性的證據:“藏書閣內起過火災,一向是禁止吸煙的,延業大師更不可能允許任何人在裡面吸煙。但地上卻有落下的煙灰,隻能是寺中唯一抽煙的你所帶進去的。還有一點,你的僧袍後面被勾破了。”
恒思向來不注意儀表,一件僧袍常年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後背的衣衫被剮蹭一下對於他來說根本沒有任何知覺,是以直到柯南指出這件事的時候,他才發現。
他將外袍脫下,翻過來看了看,笑道:“這要是大師兄或者二師兄,估計今天都已經補好了,哈哈!”
柯南不理解他為什麼還能笑得這麼輕鬆,追問道:“可你為什麼要對延業大師與延空大師動手?永善大師隻教了你一年,你是為了他報仇嗎?”
這句話問出來頗有一些冷血,但事實上,延業大師才是教養了恒思十四年的師父,況且不論是從恒辨的口中,還是從下笠的口中,所有人都肯定了延業大師對待恒思的用心與愛護,應當是絕不比永善大師少一絲一毫的。
“我不是在替永善師祖報仇。”恒思否認道。
因為喝了酒,他的臉上帶著淡淡的紅暈,與寺內那些故作沉穩持重的僧人們都不一樣。可明明他喝著酒,帶著笑,卻看起來有幾分飄渺恣意的佛性,令人不由得沉心靜氣,凝神聽他講述。
既然提起了那一年的事,恒思便乾脆從那時說起:“永善師祖是個好人,他領我入了佛道,也想教我佛法。但沒過多久,他說,我生來就有佛緣,不是他能輕易教導的了,便拿了幾本書給我自己讀。
“師祖的眼力不俗,連師父與師叔們的秉性都能看破,但可惜,他教了一輩子,也沒能把自己的三個弟子教好。
“既然如此,便索性由我來教。師祖的法子太過良善,我們禪宗向來是‘棒喝交加’,可他卻不打不罵,那又如何能教得好弟子呢?”
柯南沒有對他的說法做出評價,繼續問道:“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候?延業住持已經想要還俗了,不是嗎?”
恒思理所當然道:“正是因為師父要還俗了啊,可佛門豈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師父那夜將禪杖交予我,囑咐我要保持本心,將菩提寺發揚光大,將來修成得道高僧,他也算了卻一樁心願。
“師父盼著我修成高僧,自己卻想要踏入紅塵,這我如何能夠答應?我便為他的成佛之路出最後一分力罷,總歸他身上罪孽深重,有辱佛門,到了佛祖跟前自有評判,亦輪不到我來置喙。”
他說得天花亂墜,禪宗佛法一個不落,柯南卻聽得分明,一陣見血道:“可你是在殺人!”
他強調道:“你說輪不到你來置喙,可你卻連他們的生命都奪去了,這難道還不算是置喙?”
恒思覺得他的話天真可愛,答道:“‘打得念頭死,許汝法身活’。我是在幫他們解脫。”
柯南堅定地搖頭:“不。這是寺院,但不是法外之地,他們不由你評判,也不由佛祖評判,而是由律法評判。”
恒思辯駁道:“三界空無,即心是佛。不論在寺中還是在寺外,道理都是一樣的。他們被外物所擾,終日不得清淨,那我便幫他們清淨,豈不善哉?”
“你隻是在為了自己的行為找借口。”柯南反問道,“你說一切都要由佛祖說了算,可你殺了他們,這難道不是為了滿足你的私欲?”
他們各有一份理念,彼此都不能說服對方,更是談不到一起去。柯南還要再說,關緊的房門卻突然被撞開。
恒辨滿臉驚愕地闖了進來,大聲喊道:“三師兄,凶手怎麼可能是你?!”
他語氣焦急,期盼著得到一個否定的答案:“師父怎麼可能是你殺的?還有延空師叔,你這麼無欲無求,你又不想當住持,怎麼可能是你做的呢?”
沿著門縫,柯南看到門檻外的腳印。在恒辨出現的位置,積雪融化成兩團黑色,從這一點來看,恒辨應當是將他與恒思的整段對話都聽進去了,至少不會錯漏恒思所說的殺人動機。
那麼,隻可能是恒辨不肯承認這個事實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恒思的回答卻久久沒能等到。
寂靜之中,恒辨也沒辦法再欺騙自己。
他的眼眶頓時紅了起來,一聲聲地問道:“三師兄,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們以前……我們以前不是都很好的嗎?就算師父和師叔犯了錯,可……可至少不該由你來動手啊!”
師父做錯了,師叔們也做錯了。
他們該得到應有的懲罰,他已經逐漸接受了這件事。但他無法接受的是,這一切都是與自己一起長大的三師兄做的。
恒辨的聲音哽咽起來:“三師兄,師父走了,師叔們也走了,你如果也不在了,那……那我們寺裡就再也回不去了!”
“已經回不去了。”恒思安慰著摸了摸他的頭,“師弟,你還是嗔癡心太重了些,好在大師兄會看著你,不至於讓你誤入歧途。”
恒辨撲進他的懷中,眼淚浸濕了恒思胸口的整片衣襟:“可、可我……可我隻想和師兄們好好在寺院裡!我們每日念經誦佛,每日吃粥作務,不都很好嗎?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對待柯南的時候,恒思還能維持住淡然之色,但遇上一言不合就哭起來的小師弟,他真的是感到束手無策。
恒思僵硬地攬住恒辨的肩膀,學著以往恒行安慰恒辨時的方法在後者的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師弟,這些都是幻影,你的得失心也更重了啊。”
恒辨才不聽恒思的這些說教之語,三師兄在他眼裡就是一起長大的哥哥,半點威嚴都沒有的。
他拽著恒思的衣襟,用自己從小到大無往不利的法子耍起賴來:“我不管!我就是要和師兄們在一起!”
到了這一步,眼下最麻煩的忽然變成了師兄弟間的問題。對於如何安撫恒辨,柯南也覺得十分棘手,主動退出房間,將空間留給他們。
菩提寺內這麼多人,待人最願意付出真心的就是恒辨,也正是因此,他才在這幾起案件中受到最深的傷害,承擔著其他人都難以感受的痛苦。
柯南歎了口氣,卻也知道,這隻能由恒辨自己熬過去。
雪化的日子比前兩天暴雪時還要冷,柯南站在外面,忍不住跺了跺腳。
事情都解決的差不多了,柯南才猛地意識到,出門的時候太著急了,他竟然忘記灌幾個熱水袋放在房間。
但他應該有把門關緊,風大概吹不進去。
這麼想著,一些情緒便像催促著一樣湧入他的心底,讓他迫切想要解決這起案件,早點回到房間。
恒辨還要和恒思說多久?
柯南難得地在推理時為了案件之外的事情著急。
他看著一寸寸融化的雪,在心中想到,恒辨剛才的聲音那麼大,這裡又都是木板房,她在房間裡會不會聽見,會不會好奇?
還是說,她又不聽話地出門了,根本沒有老老實實地待在房間?
不知道胡思亂想了多久,恒辨終於走了出來。
他的眼睛紅腫著,但好在情緒穩定了許多,將他送出來的恒思也已然恢複了那副輕鬆的模樣,還有心情朝柯南招手。
恒思耐心地蹲下來,平視著柯南,問道:“小弟弟,你一個人來找我,就不怕我讓你再也說不了話嗎?”
柯南搖頭:“不怕。”
恒思很少會對一件事情好奇,但他此刻的確想要知道男孩說這句話的原因:“為什麼?”
“恒思哥哥,你覺得我是善還是惡?像我這樣的孩子,恒思哥哥也要評判嗎?”柯南很有信心,“你不會傷害我的。”
恒思的目光落在他臉上的傷痕處,悠悠道:“你可真是不簡單。”
他又笑了一下:“但我還有事情沒做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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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思承認了延業大師與延空大師的死都與他有關,然而據恒辨所說,警方還得明日才能過來。對於一位殺人凶手,他們不可能縱容恒思在寺中隨意走動,隻能與延識大師一般,將他們各自鎖在自己的房間之內。
鎖是恒辨當著柯南的面掛上去的,他試著扯了扯鎖扣,十分嚴實,哪怕用鋸子應該也要操作大半夜才能打開。
為求穩妥,他們一共上了兩把鎖,一把鎖的鑰匙在柯南這裡,另一把鎖的鑰匙在恒辨手中,少了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將門打開。
儘管還是有些許不安,但眼下的安排已經是所能做到的最好,柯南也隻能折返回房。
不出所料,本該好好待在房間的女生果然不見蹤影。
柯南看了看時間,才驚覺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難怪剛才恒辨鬨出那麼大的動靜,也沒有幾個人循聲而來。
是去飯堂了嗎?
他在心中猜測。
才推開門,他見到柳原月手中提著個食盒,正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朝著房間走來。
柯南快步跑過去,將食盒接過來,說道:“月姐姐,我回來晚了。”
柳原月搖頭道:“沒有啊,你又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走進房間,柯南將食盒放在桌上,伸手收拾起滿桌的紙張和書本。
他一邊整理,一邊將自己剛才出門的收獲分享出來:“月姐姐,恒辨哥哥剛才和我說,警方已經在鏟雪了,最遲明天上午就能來,我們也可以離開這裡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柳原月情真意切地說道。
食盒裡是兩碗甘薯粥,她隻是看著就半點食欲也沒有,但貴子阿姨今天早上受到了驚嚇,在有限的食材之下,還能堅持著為眾人準備午餐就已經很是辛苦,自然不可能還有更多挑剔。
柳原月一口也不想喝,可她的身體顯然不是這麼說的。從昨晚到現在都幾乎沒有吃多少東西的胃已經開始叫囂,如果再不填填肚子,恐怕她都要撐不到警方來的時候了。
“是啊,月姐姐,你猜殺害延業大師與延空大師的凶手是誰?”
柯南合攏手上的紙張,故作神秘地問她。
他的動作很快,已然清出大半張桌子,伸手去拿桌上的最後一本書。
那是昨晚睡前她還在看的那本《臨濟錄》,當時他奪過來之後擔心會弄亂頁碼,就反扣在桌上了。
不過事情已經解決,凶手已經找到,真相也都水落石出,這些書沒有繼續閱讀的必要,今後她也不用再對著這些蠅頭小字費眼費心了。
柯南打算將書本合上,卻還是朝頁面掃了一眼,準備記住頁碼,就算之後她還想接著看也能翻找出來。
但這一眼卻讓他的瞳孔猛然收縮,愣在原地。
書頁上的文字依舊密密麻麻,看得人眼睛生疼,但這段內容不多,句子也不長,輕易就看完了。
——【道流!爾欲得如法見解,但莫受人感,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逢父母殺父母,逢親眷殺親眷,始得解脫。不與物拘,透脫自在。】*
柯南的視線停留在最後一句上,想起剛來到菩提寺時,恒辨提起恒思時所說過的那段話。
——“恒思師兄小時候就被師父帶回寺裡教養。……與義玄高僧竟是有些相似了,講究‘不與物拘,透脫自在’,說住持不過是虛位……”
他沉默著想到。
原來這麼早,這一切就有跡可循了。
“凶手是誰?是柯南君在藏書閣裡發現了關鍵證據嗎?”
柳原月沒有在意他那邊的動作,自己將食盒裡的兩碗粥端出來擺好。
但等了半天,她也沒聽到男孩的回答。
“柯南君還賣起關子來了。”
柳原月的語氣輕緩,笑著抬頭去看他,卻見到柯南手裡拿著本書,宛如一個小木頭人般杵在原地。
柯南盯著那幾排字,沒有回頭。
如果是在見到這頁書之前,他應該會興致勃勃地跟她描述起剛才發生的一切,從藏書閣的煙灰、棉線,到與恒思的對話,可能還會說上兩句恒辨的事。
可現在他的心情已經不一樣了。
“恒思……”柯南沒有接她的玩笑話,而是念出僧人的名字,沉沉的目光望向她,“你之前就懷疑他了,對嗎?”
所以才會去看那些佛經。
他相信眼前的人並沒有判斷出恒思是凶手的證據,可至少,在昨天她指責那些僧人“俗氣”的時候,她是想到了恒思是凶手的可能性的。
可她沒有采取任何舉動。
他臉上的表情太過好懂,但柳原月寧願自己看不明白。
她眸中的笑意緩緩散去,唇角的清淺弧度也隨之消失。
女生手中的瓷勺被擱下,與碗沿搭在一起,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卻也顯得房間之內更加安靜。
柯南抓緊了手中的書冊,抿著唇沒有說話。
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這樣冷淡的神情,像是一層薄冰重新覆於其上,使她的五官變得更加精致,卻也在瞬間阻隔出距離。
柳原月平靜地回望他,問道:“又對我失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