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還是不放心, 抓著齊栗查了又查,查到齊栗都快暴躁了才收手。
她做了個鬼臉:“說了沒事!你們也太大驚小怪了!”
譚覺的眼裡帶著憂慮:“回總局了還是用儀器再檢查一遍吧,靈力波動檢測儀從來沒有過這麼大反應。”
他很擔心這次誕生的任務在C級以上。
一行人憂心忡忡地繼續往前走, 在砍開擋路的灌木叢後,前方又有一眼泉水,水底是鵝卵石, 水質清澈透明。
“剛剛那眼泉水不能喝,這裡總行吧?”齊栗從眾人背後探出頭,“我快渴死啦!”
趙叔打開了靈力波動檢測儀,然後從地上撿了塊石頭扔到水裡———靈力波動檢測儀沒有任何反應。
穆燕看著泉水的方向, 臉上露出些許遲疑:“我覺得......還是算了吧。”
“瞻前顧後。”齊栗小聲又不滿地嘀咕了一句,她忽然推開所有人跑上前去,雙手合攏在泉眼裡鞠了一捧清水,咕嘟咕嘟喝起來, 離他們最遠的地方,孟自秋獨自一人站在那裡,他的手中, 微縮的劍芒若隱若現, 前方五人的背影在他眼中忽然變成有些模糊的色塊, 這些色塊旋轉著,天地一變,眼中再清晰的時候, 是一整片寬闊的草地。
孟自秋低頭,他的右胸口, 一截劍鋒刺破了防護服,鮮血順著傷口不斷湧出,在黑色的防護服上暈出大片大片的深色。
難以呼吸的痛楚從傷口席卷到大腦, 孟自秋的手握上那截劍鋒,用力將劍震碎,鋒利的碎片割得他的手掌鮮血淋漓,他轉過身來,看到了趙叔猙獰的臉。
高興快意痛苦、震驚難受暢快———許多表情出現在那張蒼老的臉上,有種抽象畫似的扭曲,他的手裡握著半截斷劍,直直地朝向孟自秋的方向。
滿手的鮮血順著孟自秋的手掌滴落,他看向四周,譚覺在和穆燕打鬥,齊栗的手已經穿透了楊芷柔的肩膀......
“夠了。”孟自秋低聲說,“夠了。”
從在河邊醒來,他就知道自己在做夢,可他已經有五年沒在這樣平和的場面下見過這些故友了,即使是夢,他也願意暫時沉迷一會兒。
他試圖改變他們第一次遇到[貪泉]誕生時的場景,齊栗卻還是被濺到了泉水———在五年前頻繁的噩夢中,他曾無數次的想要改變局面,但無論怎麼改變都是一條死路,這次做夢也是一樣。隻是這一次的夢境比以往好些,至少還留給了他片刻平和。
他已經厭倦了這一路上的痛苦記憶,也更熟悉眼下的場景———背後驟然傳來的襲擊、劍鋒穿透身軀時的痛楚、組員們互相廝殺的遍體鱗傷......
B級任務[貪泉]自誕生的那一刻起,整座山都是它的載體,山上所有的水都是它的化身———草木上的露珠、呼吸時的水霧、飄到臉上的細雨......
[貪泉]脫胎於曆史上流傳下來的故事,在詩句中誕生了怪異,他們執行任務的山,是它蘇醒的溫床。
凡是沾染過山上的水,人性的【貪】就會被無限放大,這種貪會將人的情緒放大百倍千倍,一刻不停地催促人去實行———
彆人的目光總是落到他身上,是不是他消失了,彆人就會看向我?
她看起來好像沒有憂愁,憑什麼我不開心,她還能那麼高興?
我不過是做錯了一件小事,為什麼要批評這麼多,是不是讓他永遠閉嘴,我就能得到安靜?
......
世間沒有誰是聖人,沒有誰能保證自己永遠都不會誕生負面的情緒,不會因為某一件事與人發生口角。人會克製,會自我調節,會遺忘,但貪泉的水,會將人忘記的、那些自己都覺得可怕的念頭重新翻找出來,然後像魔鬼一樣引誘著他們去實施。
[憑什麼他掙那麼多?真想把他搶劫了捅死......]
[她憑什麼那麼好看?真希望她遭遇點不好的事情......]
[這個小孩子好吵啊,掐死算了......]
[他離鐵軌好近,推下去,把他推下去......]
貪是欲、是念、是不平衡、是嫉妒、是心裡偶爾生出的黑暗念頭。在貪泉的作用下,這些念頭不會消失,隻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愈演愈烈,最後將想法付諸行動。行動的人越多,貪泉影響的範圍便越大,催化的速度就越快。
孟自秋微微闔眼,他知道這場噩夢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甚至能背得出接下來的每字每句———
【同樣都是劍修,憑什麼我蹉跎到將近退休還是組員?你年紀輕輕就是組長!】
【管東管西!這也管那也管,死了算了!】
【不就是劍法好嗎?瞧你那副拽樣!】
【怎麼沒捅準啊!朝著心臟捅啊!】
......
在以往的無數次噩夢裡,這些字句一次又一次重複,然後在這字句刺激出來的、所有人的負面念頭都被極度放大的氛圍裡,他們狠狠地打了一架,隨著鮮血的流出,在疼痛的刺激下,理智終於壓過了【貪】,暫時回籠。
他們互相攙扶著,跌跌撞撞地想要離開這座山,離開這座山後,泉水的效應會逐漸減弱,隻要能克製住自己,影響就會逐漸消失。
在離進山入口還有不到百米的地方,樹上坐著一個人,無論是在當年還是在夢中,孟自秋自始至終沒有看清他的臉,但他記得他的眼睛———
眼尾與瞳孔都是瑰麗的赤色,像是燃起來的焰火,輕慢嘲弄,仿佛他們是手中的獵物、腳下的螻蟻。
他抬手,水流在他指尖聚集,然後烏雲彌漫,天上下了一場雨,雨絲落到傷痕累累的一組人身上,在他們腳下衝刷出暗紅的水窪。
“走不了了......”身上到處是傷痕的小老頭忽然歎了口氣,他看著孟自秋胸口處仍舊在往外滲血的傷口,“自秋.......對不住啊,沒想到在要退休的時候,還做了這麼件錯事。”
“孟老大,嫉妒過你是真的,佩服你也是真的。”
“組長,被你管來管去偶爾是會心煩,但我真的很喜歡,很高興。”
......
每個人都隻倉促地說了一句,然後他們齊心協力地將孟自秋往後一推,特異組每組最少五人,是為了保證每組裡都有金木水火土的五行屬性,在關鍵時刻可以締結陣法。
即使被貪泉浸染,他們還是在最後做出了決定———保下孟自秋,將消息帶回給異處局,這也是眼下局面的最優解。
沒有人說什麼“你走我留下來斷後”或者“要死一起死”的矯情話語,隻有沉默展開的陣法和一身傷拚命往山外跑的孟自秋。
惡意之中有真心,真心之中有惡意,善與惡同時存在。
這就是人性,這就是人類。
代表著生命印記的光點一個一個灰下去,言語化成的刀劍卻深深地留在了心上。孟自秋當年同樣年少輕狂,擁有著劍修一往無前銳氣的同時,也擁有一身的臭脾氣,同伴用言語築成刀劍傷害他,他便同樣回以森冷利刃,將同伴傷得鮮血淋漓。
如果可以逃離,或許在任務結束後一次聚會裡,或許在傷口好後一場酣暢淋漓的打鬥中,或許在一次夜間會談下,這些問題都會被攤曬在陽光中慢慢撫平。
可是,沒有機會了。
留下的傷也好,吐露出的攻擊也罷,都已經隨著生命的消失,畫下了戛然而止的句點。
他做的是正確的選擇,但他再也揮不出年少時的劍。他心中的那把劍以言語為鎖鏈,以他轉身離開放棄同伴為牢,被永遠地困住了。
好像和五年前無處次噩夢裡一樣,一模一樣的話語要再次響起———
【同樣都是劍修,憑什麼我蹉跎到將近退休還是組員?你年紀輕輕就是組長!】
“同樣都是劍修,你做的比我要好太多了,長江前浪推後浪,我可以放心退休嘍!”
【管東管西!這也管那也管,死了算了!】
“管東管西!這也管那也管,孟老大你到底是我組長,還是我爸呀?”
【不就是劍法好嗎?瞧你那副拽樣!】
“劍法好就這麼拽,不過我劍法要是這麼好,我能拽到天上去!”
【怎麼沒捅準啊!朝著心臟捅啊!】
“怎麼忽然捅人啊?再偏一點就要捅到心臟了!!”
......
兩種不同的聲音在他耳邊交替著,讓人分不清夢境中真實的聲音究竟是哪個。
夢中漸漸起霧了,遮蓋了夢境中的視野,而後,他又看到了那雙眼睛,眼尾與瞳孔都是瑰麗的赤色,像是燃起來的焰火,輕慢嘲弄,仿佛在看一出鬨劇。
孟自秋心中恨意翻湧,可他喚不出那把劍。作為劍修,無論出自什麼理由,毫不猶豫地放棄自己的同伴,就失去了持劍的資格。
白茫茫的霧氣開始變成血色,有紅色的水流蜿蜒到他腳邊,霧氣變得稀薄,他隱約間看到地上橫躺著五具屍體———和他重回山裡的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樣。
手中的劍芒明明滅滅飛快閃爍,可劍卻始終不成形。
【你恨的究竟是他,還是你自己?】
冥冥之中,他聽到這樣一個聲音。
他究竟是在恨諦長卿———
還是......在恨他自己?
恨他自己無能,面對危險隻能逃跑,恨他自己身為組長,卻讓組員為他送了性命......
孟自秋閉上了眼睛。
他恨諦長卿,但他更恨自己。
束縛住他心中那把劍的,是他對他自己的仇恨與厭惡。
好像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在震動著,要突破鎖鏈出來,血色的霧氣忽而濃厚,再散開,他又回到了那間茶館。
桌上原本應擺著茶寵、如今卻空白一片的地方忽然抽出嫩芽,嫩芽長大、開花,重新變成一株風信子。
“孟自秋,它是你的花。”
和上次一模一樣的話。
孟自秋抬頭,看到那位不久之前才在夢中見過前輩手裡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他將茶放到孟自秋面前,嘴角勾起淺淺的弧度———
“可以請你飲茶了。”
風信子搖曳著在桌上投下它的影子,孟自秋忽然想起曾經的齊栗,小姑娘總是熱衷於各種各樣的新興事物,比如曾經爆火一時的花語,還曾拉著整個小組一起學習。
“這是逝去之人能量形成的花。”孟自秋聽到前輩說,“我是個老古董了,不太懂這些。”
他微微彎腰,風信子搖曳著,輕輕貼上他的手背,他的眼裡泄露出點點笑意:
“不過......作為補償,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在夢中聽到的那些話,是去除掉貪泉影響後的真心。”
茶香彌漫,煙霧繚繞,孟自秋愣愣地端起茶杯,一口氣喝了個乾淨。
好像有什麼有遺忘的記憶被喚醒———
[組長,買花的時候好歹注意一下嘛,你買風信子是要去表白呀?]
[去看朋友,小姑娘家家一天天腦海裡裝些什麼?]
[咦惹,凶什麼嘛?那就送向日葵啊!]
[你當我是傻子嗎?你前兩天才在小組裡科普過向日葵的花語“沉默的愛”。]
[我真是服了.......孟大組長哎,每一種花都有好幾個花語,就像你手裡的風信子也有很多。]
記憶裡,那個活潑的聲音說:
[它最特彆的花語———忘記過去的悲傷,開始嶄新的愛。]
......
風信子搖曳著,孟自秋的身影在茶桌前越來越淡,最後徹底消失。
木製的桌墊上,一行字緩緩浮現。
【古人雲此水,一歃懷千金。
試使夷齊飲,終當不易心。】
貪泉之水,不變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