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剛好晚上七點, 江栩撥出鑰匙開門進去,客廳的燈亮著,但沒有人, 廚房那邊傳來嘩嘩水聲。
江栩脫下笨重的背包放到鞋櫃上, 換上拖鞋後,喊了一聲:“媽。”
水聲停止,李娟一瘸一拐地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看清他的身影後, 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面色一喜:“你剪頭發了?不錯, 看著精神多了,我看天都黑了,還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都說了要回來拿鹵煮。”江栩走到茶幾前,給自己倒了杯水。
“你這周不是和你同學出去玩了嗎?”李娟問。
江栩將杯中的水一飲而儘,把杯子放回茶幾上,抹了下嘴說:“對,我們從附近路過, 我就想著回來了,順便跟你說點事。”
李娟探頭往後看, 什麼都沒看到,便問:“你同學呢?沒跟你一起回來嗎?”
江栩反問:“我同學跟我回來做什麼?”
“你不是說你同學愛吃我們家的鹵煮嗎?正好再拿點,媽給你留了很多鹵煮……”李娟說到這裡,驀地想到什麼, 本來興衝衝的表情一下子變得訕訕起來, “媽忘了,咱家這個環境,還住在公租房裡, 確實不適合讓你帶同學回來。”
江栩一看李娟的表情變化,就知道對方又在多想了,歎氣:“沒那回事,隻是讓我同學先回學校了,他們還有作業要寫。”
李娟哦了一聲:“那就好。”
可話是這樣說,李娟沉重的臉色卻沒絲毫緩和。
江栩見狀,隻好岔開話題:“媽,你給我留的鹵煮呢?”
“都在廚房裡。”李娟說,“你不是說還要送給老師嗎?我都給你裝袋好了,放一個大袋子裡,你提上就行。”
江栩走到廚房一看,果然看到灶台上放了一個超市用的大塑料袋,裡面裝得鼓鼓囊囊,全是他叮囑李娟多做的鹵煮。
提著袋子回到客廳,李娟還在原地站著,雪白的燈光印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她握著雙手放在腹前,一副無措的樣子。
其實剛才對話沒什麼不對,但李娟喜歡多想。
江栩倒能理解,都是之前原主做的孽。
他把袋子放到茶幾上,目光掃過李娟的腿。
李娟的腿是在原主他爸去世後傷著的,疲勞過度沒看著路,從樓梯頭摔到樓梯尾,就這麼摔瘸了。
不過要說嚴重也不算特彆嚴重,至少沒到用拐杖的地步,但確實也影響到生活了,在江栩看來,賣鹵煮來錢不算慢,可由於李娟腿腳不便,很難搬動重物上下樓梯,每天售賣的鹵煮有限,因此收益也一直高不上去。
江栩收回目光,順便收斂了思緒。
李娟期期艾艾地問:“你吃晚飯了嗎?家裡還有面條,我給你煮一碗。”
“不了。”江栩說,“我學校裡還有作業,馬上就走了,到校後去食堂買點吃的就行。”
不等李娟說話,他又說:“我今天回來還要跟你說點事。”
李娟看著自己兒子,試圖從對方的表情裡看出些什麼,可對方沒有表情,她什麼都看不出來。
她感覺自己兒子的變化很大,好像是從這個暑假結束開始的。
以前兒子的性格在兩個極端之間蹦躂,要麼陰鬱自閉、沉默寡言,要麼暴躁如雷、狂躁嚇人,雖然現在依然不怎麼愛說話,但是情緒穩定多了。
李娟心裡又欣慰又複雜,難過的是兒子依然離她很遠,哪怕她很努力地想要跟上兒子的步伐,還是被遠遠甩在身後。
“什麼事?”李娟問,“是不是你們學校又要收錢了?收多少你直接跟媽說,媽卡裡還有錢,你在學校裡還要跟同學和老師們相處千萬不要舍不得花錢,上次媽去你們學校開家長會,看到那些孩子的父母都很有錢,我們家和他們家是比不了,但該給的錢不會少你……”
李娟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卻見江栩一聲不吭地兜裡摸出一張銀行卡。
他彎腰把銀行卡放在茶幾上。
卡裡幾乎裝了他全部的錢,他隻挪了兩千塊錢出來,用於以後的生活費和應急。
本來江栩打算先說獎金的事探探李娟口風,如果李娟不排斥的話,他再拿一部分的錢給李娟,讓李娟先把那些比較急的債務還了。
可昨晚和金家月吃過飯後,他改變了主意。
“這卡裡有五十萬,你拿去把家裡的債還了。”江栩說。
“……”李娟驟然沉默。
慢慢地,她的眼睛睜大,臉上浮現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將目光從卡上挪回到江栩臉上,聲音尖銳得變了調:“四十萬?什麼四十萬?四十萬塊錢?”
“對。”江栩說,“剛好還清我們家債務的四十萬塊錢。”
李娟人都蒙了,自從她丈夫去世後,她連十萬的錢都沒見過,銀行卡裡的餘額一直沒超過六位數,四十萬簡直像是夢裡才有的數字。
關鍵是她兒子一個高二學生哪兒來的四十萬?!
“你哪兒來的錢?”李娟臉色發青,一瘸一拐地衝到江栩面前,眼神直勾勾的,“你是不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上次是兩萬,這次是四十萬,這麼多錢……你是不是乾了什麼違法的勾當?!”
江栩:“……”
李娟急了:“你說啊,錢從哪兒來的?”
江栩抹了把臉,回答:“我每周帶回學校的鹵煮,不是送給同學了,是賣給同學了,高價賣的,平常我也在打一些零工,還幫了一些同學的忙,零零碎碎的,就湊起了這四十萬。”
“幫同學的忙?”李娟敏感地抓住了重點,“你幫什麼忙了?一次性能拿兩萬塊錢報酬的忙?”
江栩比李娟高出很多,垂眸對上李娟又失望又痛心的表情,他的心情也很微妙。
第一次給李娟錢的時候,他耐著性子解釋了很久,把能想到的理由都搬出來了,這才過去兩個月,他已經連一個多餘的字都不想說了。
因為很累。
本來掙錢就累,還要說服李娟收下這筆錢。
說到底還是因為他對李娟沒有多少感情,畢竟才當了兩個月的母子。
可如果把李娟換成他爸媽或者他哥的話,他不一定能做得更好。
他對那個家也沒有多少感情。
“媽,這涉及到我同學們的隱私,我不方便跟你說。”江栩語氣平靜地說,“但我可以向你保證,這些錢來得乾乾淨淨,既不是我坑蒙拐騙來的,也不是我敲詐勒索來的,沒有任何後顧之憂,我那些同學家裡都有錢,他們不在乎這些小錢,你就放心大膽地拿去還債。”
話音落下,李娟許久沒有回應。
她仍舊保持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目光灼灼,仿佛要在江栩臉上燒出一個洞來。
“江栩。”李娟終於出聲,話音未落,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你到底在乾什麼啊?”
江栩沒有吭聲,安靜站在原地,燈光映在他的鏡片上,他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冷漠。
“你去a市第一alpha高中那麼好的學校是去讀書考大學的啊!你入校的成績那麼好,可上個期末考出那種成績,年級排名下滑幾百名,你就沒上過心嗎?”李娟的眼淚簌簌而下,“你去學校裡賣鹵煮、打零工、從同學手裡掙錢,你到底是去讀書的還是去掙錢的啊?”
江栩沒什麼表情地和眼眶通紅的李娟對視,他說:“我是去讀書的。”
“那你還做這些?”李娟扯著他的衣服,痛心疾首到有些歇斯底裡,“照你現在的成績根本考不上大學,更彆說上一個好的大學。我和你爸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連一份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你現在用未來換錢,你想想值得嗎?難道你想高中畢業後跟我一起賣鹵煮嗎?”
江栩身體僵硬,猛吸口氣後,他的語氣變沉:“所以你覺得我該怎麼做?在家裡欠債的時候、在姑姑他們把你逼進醫院的時候、在你天天為錢愁得夜不能寐的時候,我像個沒事人一樣在學校裡讀書,和同學們一起玩,吃好的,穿好的,對家裡的現狀和你的苦難視若無睹,踩著你往上爬,你希望我這麼做嗎?你日夜辛勞就想養出這麼一個自私自利的孩子嗎?”
李娟猛地愣住,抬頭看著江栩,眼淚還在眼眶裡打轉。
江栩的呼吸頓了幾秒,才說:“窮沒什麼,省吃儉用就行了,債務才是壓在我們頭頂的一塊石頭,如果你真想給我創造一個好的學習環境,就把債都還了。”
李娟張了張嘴。
“但我不勉強你。”江栩搶在她開口之前說,“卡在桌上,你要還就還,不還算了。”
說完,他提起裝鹵煮的袋子轉身走到門前,穿上鞋子,背上背包,開門走了出去。
江栩心裡憋著一股氣,一口氣走到單元樓下,冷風撲面而來,裹著小區裡沒清理乾淨的垃圾堆氣味。
很臭,又酸又嗆人。
但也是這股氣味勉強拽回了江栩的一絲理智,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緩緩吐出口氣,轉身重新上樓。
開門進去,李娟已經坐到沙發上,正在掩面哭泣,見他回來,驚訝地站起來:“兒子?”
江栩把袋子和背包一起放到鞋櫃上,上前輕輕抱了一下李娟:“對不起,我剛才說話太衝了。”
李娟哭得停不下來,半晌抬手拍了拍江栩的背:“回學校好好讀書,考上大學才有改變命運的機會。”
“好。”江栩順口畫了個餅,“我會好好努力的。”
李娟默了許久,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媽對不起你,你本來不該過這樣的生活,如果當初不撿……”
話沒說完,她噤了聲。
再次走出單元樓已經快到晚上八點,比預計的時間晚了小半個小時,但江栩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輕鬆。
他沿著小路往外走,兜裡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
摸出手機一看。
居然是金家月打來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