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畫面裡, 羅漾已將【舍己為人的二胡】從琴盒裡取出。沒有坐著演奏的條件,他隻能以一個又生疏又怪異的姿勢,單手握住二胡, 儘量讓琴身保持豎立,另一手捏住弓, 模仿著記憶中二胡演奏者的樣子, 將弓橫放到琴弦上, 試探性地輕輕拉過。
二胡的聲音隨之流淌而出, 低婉如訴。
於天雷驚呆, 要是“鋸木頭”都這種聲音,他能如癡如醉聽到地老天荒!
羅漾也猝不及防。
第一個琴音出現的一瞬間,仿佛有某種神秘力量灌注到身體, 他的手不再是他的手,而是成了兩個有著自主獨立意識的絕妙琴師,默契配合,揉弦,拉弓,演繹出這世間最哀怨動人的故事。
原來根本不需要演奏者有什麼水平, 道具本身的力量就能牽引一切。
更神奇的是二胡並沒有隨著握力的鬆開而落到地上, 似乎隻要開始演奏, 它便成了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人琴合一, 靈魂震顫。
“叮叮當~”
旅途的提示音在二胡的曲調裡幾乎被掩蓋, 可薑餅小人投射的信息屏清晰明亮——
高山流水遇知音, 舍己為人樂中聖,恭喜你獲得稱號【樂中聖手】!
……新稱號?
羅漾第一時間確認, 稱號【樂中聖手】後面沒有像先前解鎖成就那樣跟著“附加效果”說明。所以這單純就是一個稱號?還是搜集多少稱號會有獎勵?
沒等他多想, 於天雷急切的聲音破空而來:“羅漾——”
同一時間, 持弓的手腕被另一隻微涼的手抓住。
是方遙。
弓子一停,琴音戛然而止。
羅漾正在揉弦的另一隻手飛快握住二胡琴杆,以免道具掉到地上,不解看向方遙,卻在下一刻駭然醒悟,原本“戰前測試”就是想看看底下怪物對道具的反應。
儘管是在上層,但藝美樓的“中空結構”讓每一層玻璃欄板後的走廊都與一層大廳屬於同一空間,這也是他們選擇在這裡“開戰”的原因,沒有阻隔遮擋,沒有七彎八繞,完全能夠保證二胡的聲音以最直接方式響徹全場。
他飛快低頭,俯瞰玻璃欄板外的一層大廳。
而大廳裡的所有怪物也在看他,它們停下爬行,停下騷動,在寂靜裡簇擁著,仰望著,那一張張幽暗燭光裡的怪異面龐上,癡迷與癲狂更甚,卻好似已經忘了曾經看過的畫,在二胡獨有的琴音裡,他們找到了新的崇拜,找到了值得追逐與皈依的又一個神祇!
道具是有效的,如果剛剛二胡曲再多持續幾秒,羅漾毫不懷疑這幫家夥會奔湧而上。
不,它們已經在騷動了,隻要這時琴弦再有一絲顫動,它們必然會一瞬而起,如萬箭齊發。
羅漾深吸口氣,穩住握緊二胡的手,看向方遙和於天雷,聲音輕而堅定:“準備好了嗎?”
於天雷用力點頭:“嗯。”
方遙鬆開對羅漾持弓手腕的鉗製,這就是他的回答。
琴音再起。
羅漾這次的鉚足了勁兒,【舍己為人的二胡】也似乎與演奏者有所感應,流淌而出的曲調不再是先前如泣如訴的幽怨苦楚,轉而變成群馬奔騰般的熱烈激昂!
大廳裡瞬間沸騰,全部怪物湧入樓梯,爭先恐後衝向那令它們著魔的旋律。
不用呼喊,無需發令,三人早已定好怪物奔湧之時就是他們啟動之刻,可當真正看到那些恐怖的爬行怪物如蟲群般湧上樓梯,人類內心最原始的恐懼還是壓倒一切。
羅漾的演奏僵住。
於天雷毛骨悚然,頭皮炸裂,想喊竟喊不出。
直到方遙的聲音在幾乎不可抗的窒息恐懼裡劃破一道缺口:“跑。”
他甚至都沒有喊,僅是淡而冷冽的一個字。
羅漾猶如被重錘敲擊的鼓面,一瞬清醒,隨即用儘全力:“於天
雷,跑——”
二胡曲調重續。
羅漾、方遙、於天雷衝向眼前樓梯,衝向更高樓層,衝向那個即將作為主戰場的頂層天台。
怪物們窮追不舍,可它們的數量太大了,大到足以填滿從一層到頂層的每一段樓梯。跑在最前面的已經追到頂層展廳,落在最後面的甚至才剛剛從一層大廳擠上來。
藝美樓成了一座立體森林,被怪物們塞得滿滿當當的逐級樓梯成了一座向森林頂端無限延伸的“Z”型爬架。在這座森林裡沒有秩序,沒有光明,隻有狩獵者與被狩獵者,隻有逃命與死亡!
羅漾這輩子都沒這麼跑過,大腦完全空白,隻剩下最純粹的求生本能,甚至於當他終於跑上天台時,最先感知到的不是眼睛,而是急促喘息間呼吸到新鮮空氣,那是天台的風。
羅漾一口氣衝到距離最遠的天台邊緣,才在隻有膝蓋高的防護矮牆面前險險停住。
天陰沉得像是深色蓋子,蓋在這座正在狩獵的血腥森林上,仿佛要堵住求生者們最後的出口。黑雲猶如一層層卷起的海浪,又似一雙雙漩渦般的眼睛,若隱若現陰鷙的光,輕蔑窺視著逃命者的渺小,興奮期待著捕獵者的屠殺。
七層樓並沒有很高,可羅漾隻低頭看了一眼,竟感到刹那暈眩。他知道那是因為自己在腦內演練了無數次戰術,他已經沒辦法再將這裡當成可以放風納涼的樓頂天台。
這是他們的戰場,也可能是他們的地獄。
怪物上來了,通往天台的樓道裡有已經有了粗喘與嘶吼。
羅漾飛快轉身,在緊跟著的方遙和於天雷面前,毫不猶豫坐到矮牆之上。
於天雷立刻上前抱住他的右腿,所有情緒都在那張緊繃的臉上,前所未有的凝重,前所未有的認真,忐忑,擔心,和孤注一擲的勇氣:“羅漾,我絕對不會鬆手。”
方遙伸手抓住羅漾左邊腳踝,緩緩握緊,說的卻是:“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羅漾給了於天雷一個溫暖堅定的眼神,又給了方遙一個自信飛揚的笑,跑到甜腥味的嗓子聽起來有點啞:“我每次投壓哨三分都能進。”
說謊。
方遙明明看見了他的黑暗圖景,一顆苦橙味的糖球在沸水裡上下顛簸。糖球是謊言,沸水是恐懼,驕傲宣布自己壓哨三分從未失手的家夥,其實怕得要死,就像害怕被沸水融掉的糖。
可現實卻是,羅漾毫不猶豫向後一仰,膝蓋以上的身體幾乎全部翻出,倒掛在藝美樓牆外。
於天雷被羅漾後仰的慣性重量帶得身體往前踉蹌一下,但跪地的雙腿死死頂著矮牆,兩手仍牢牢抱住隊友右小腿。
方遙身體紋絲未動,手上寸力未鬆。
羅漾聽見一聲“砰”,那是自己後背與大樓牆體碰撞的聲音。
倒掛瞬間,世界顛倒,有那麼一霎他什麼都看不見,想不了,隻剩耳邊轟隆隆的風聲。
“它們來了!羅漾,你的二胡千萬彆停!”於天雷聲嘶力竭。
倒吊著的羅漾已經看不見方遙和於天雷的臉了,隻能大吼回應:“放心——”
是給隊友信心,也是釋放自己的恐懼。沒錯,他也在害怕,哪怕被二胡琴音包裹,哪怕風裡開始灌進怪物的躁動與嘶吼,他仍能聽見自己砰砰的心跳。
但不能退縮,演奏也絕不能停,手臂已經發酸,羅漾的琴弓卻在愈發加速。
二胡奏出的不再是群馬嘶鳴,那錚錚曲調分明是金戈鐵騎,衝鋒陷陣,旌旗獵獵,戰鼓聲聲!
幽暗的天空下,無數怪物湧入天台,它們比之前又變了模樣,人的痕跡完全消失,雙眼變綠,長出利爪,四肢變得短而粗壯,甚至還長出了尾巴。它們的衣服也早沒了,渾身上下覆蓋一層深褐色的絨毛,可這絨毛根本無法完全遮蓋它們的淺色皮膚,看起來就像毛掉光了的某種野獸,似狼非狼,似狗非狗,口滴涎液,吼聲淒厲。
它們在二胡聲中發了瘋,它們在琴音戰鼓裡被挑釁,爭先恐後撲向聲音來源,想要捕獲那攝人心魄的旋律。
可那旋律在樓體之外。
羅漾看不見天台情形,隻能聽著那二胡樂曲裡混雜的、如獸群驚跑的怪物動靜,那動靜不斷在逼近,連自己背靠的大樓外牆都開始傳來震動。
它們已經到了天台邊緣!
“操——”上方傳來於天雷痛苦的叫聲。
羅漾呼吸一滯,立即明白是有的怪物將於天雷和方遙當成了跳崖的“踏板”。
製定戰術時他們早就預料,方遙和於天雷就在“旋律”的必經之路上,不可能完全避開那些怪物。可羅漾什麼都看不見,他不知道於天雷傷得有多重,是否還在跟怪物糾纏,隻知道對方抓著自己右腿的手正在不穩。
羅漾想大聲問怎麼了,可還沒開口,視野被突然而至的陰影完全籠罩。
羅漾咬牙卷腹,從倒掛之中卷起一點上半身,顛倒的視野重新回正,然後就看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恐怖畫面。
在他的頭頂,數不清的怪物同時撲出矮牆,躍出一刻,在天空之下結成一張無數獸類身體編織的網,每一個“網結”都是活的,都是一頭怪物,它們鋪天蓋地而下,在撲咬的慣性之下劃出凶猛弧線,如雨墜落。
“砰砰砰——”
重物從七層樓砸到地面的聲響,伴隨著血肉橫飛,像魔鬼在歡慶節日。
就在這時,又一頭怪物踩踏到於天雷身上,它正欲撲躍,卻忽地低頭,看到了斜下方的羅漾。
羅漾大腦轟地一下,微微卷起的上半身立刻放下,“砰”地一聲後背重重撞回樓體外牆,重新倒掛。
可已經來不及了,那怪物向下撲來,就在羅漾重回倒掛的一瞬間,它也正好撲來,爪子與羅漾身體擦過,卻在最後一刻猛然回頭張開咧到耳根的巨口,狠狠咬上羅漾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