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身份書童 自由身契(1 / 1)

“小東, 你爹要給你說門房老黃家的閨女桃花做媳婦兒?嗨呀你小子可占大便宜了,桃花可是家裡家外一把抓的好手,長得水靈, 她爹媽又疼她,前年就放出話要陪嫁兩畝地,咱們宅子裡多少人盯著呢, 沒想到最後便宜你小子了,擺酒的時候一定得請哥兒幾個多喝幾杯才行!”

“哎呀,老人都說禍福相依,這話再是準確沒有了,你瞧你,為救少爺落了一回水, 轉頭就得一水靈靈小媳婦兒。被老爺叫人打幾板子又如何,值了, 值了呀!”

“彆走呀小東,方才你爹已經提著點心水酒上老黃家去了, 這事兒準能成, 快和咱們說說你是咋拿下桃花的!”

秋東行至外院, 腦袋昏昏沉沉, 被一群小廝圍住打趣,腦仁兒像針紮似的疼, 旁人說什麼一句都沒聽進去, 從後背到臀部隱隱作痛,額頭直冒冷汗,衣襟被什麼人一扯,雙眼發黑,軟軟的倒了下去。

等他再次醒來時, 察覺他被人擺了個趴著的姿勢,身下是柔軟的被褥,背上該是被抹了藥膏,清涼一片,耳邊是婦人壓抑的啜泣聲,有人仔細摸他額頭手心:

“東兒你放心,阿娘不會讓你爹胡來的,我兒這般好,如何配不得更好的女子?”

秋東知道這聲音的主人是原身的母親鄭氏,她自來對原身十分疼愛,他想睜開眼說句話,奈何努力許久,卻無濟於事,眼皮就像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黏住了一樣,讓他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間,好似從遙遠的天邊傳來母親不真切的聲音:

“穀穗,看好你大哥,娘有事出去一趟,要是你大哥再起熱就讓人去隔壁喊大夫,曉得了沒?”

秋東這一睡就是整整兩日,偶爾感覺有人給他喂水喂藥,有年輕小姑娘和小夥子在他耳邊絮絮叨叨,還有父母不明緣由的爭吵聲,秋東覺得煩極了,眉頭輕輕皺起。

耳邊終於安靜下來,他也繼續走馬觀燈似的查看原主的經曆。

原主穀秋東,母親鄭氏乃奇州城地主烏家莊子上管理果樹的小小管事娘子,父親穀陶是烏家外院負責米面糧油采買的管事。

父母共育有三子兩女,秋東是老大,跟在主家少爺烏追身邊做書童,下面還有一妹妹穀禾,在主家奶奶封氏的院子裡做丫鬟,三弟穀苗在外面莊子裡打雜,四弟穀田跟著其他管事在外面跑商,五妹穀穗最小,家裡人疼她,留在家裡做些縫縫補補的活兒,免得出去看人臉色。

一家人的身契都握在主家手裡,到了秋東這一代,已經是正兒八經的奴一代,對主家忠心耿耿,燒香拜佛祈求主家日子長青,他們也好子子孫孫都能安穩的給主家做奴才。

罵人常說的那句“一家子奴才秧子”,正是秋東這樣的家庭。

大宅院裡他們這種類型的下人很受主家喜愛,因為對主家而言,他們是所謂的“家生子”,三姑六婆爹媽兄弟的命全都捏在主家手裡,是完全屬於主家的財產,不必擔心他們會反水背叛,相對安全。

主家老爺姓烏,名烏植,在家中排行老五,上頭還有三位兄長一位姐姐。兄長們都是老實人,跟著老父親在村裡種了一輩子地,姐姐嫁了個一十三歲的老童聲,日子過的苦巴巴,到了最小的烏老爺手裡,跟著同鄉去外面跑商,陰差陽錯之下,娶了榮州城地主老爺封家的小女兒。

這位封家小娘子沒甚出奇,但封老爺有位不得了的女婿,乃朝廷從四品的平西將軍。

烏老爺和平西將軍之間,算是正兒八經的連襟,有了這麼一位親戚的存在,烏老爺家資越攢越多,前幾年終於在奇州城置辦了房產屋舍,一家老小搬來奇州城居住。

對生活在烏家內院的秋東等人而言,日子平穩又安逸,主家老爺上進,主家奶奶背後有得力娘家做靠山,在後院裡一家獨大,連老爺也得讓著她三分。

秋東跟在奶奶封氏生的大少爺,也是烏家唯一的嫡子身邊做書童,在老爺有意讓這唯一的嫡子走科舉之路,為烏家改換門庭的前提下。

秋東怎麼看都是前途不可限量,是被所有下人羨慕巴結的存在。

然而這位在烏家內宅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大少爺烏追,他本人在讀書一道兒上根本不開竅,與秋東同一年生人,讀書還沒有秋東這個書童有靈性,秋東邊乾活兒邊聽課,兩遍就能記住的東西,少爺烏追愣是好幾天記不全。

大多時候先生布置的課業,都是秋東幫著少爺完成的,主仆一人互相打掩護,一起糊弄所有人。

烏老爺和烏夫人對他們這唯一嫡子的期許十分大,從烏追九歲時就讓他下場感受童生試的氛圍,烏追今年十五了,依然沒能過得了童生試。

烏追考不過,烏夫人便壓著下面庶出的孩子不叫讀書,整個烏家大宅裡,烏追依然是最有文化的那個。

烏追少爺今年的童生試又名落孫山,烏夫人便做主為他擇一門親事,取一個“先成家後立業”的好兆頭,期許他成親後能更有責任心,在讀書上懂上進。

然而烏少爺為了偷看未婚妻究竟是何樣貌不慎掉入池中,秋東這個緊隨左右的書童見狀自然無法獨善其身,當即顧不得其他,一話不說也跳入池中打撈烏追。

烏追受驚一場,躺在床上稍微一動就頭暈的厲害,烏夫人心疼的涕淚連連,讓人連著煮了半個月的藥膳補身體。

秋東這個書童就倒了大黴,先是被烏夫人斥責“引著少爺不學好,要你有何用,先去日頭下跪兩個時辰醒醒腦子”,再被烏老爺讓人打了十個板子,叫他以後多長長記性。

先落了水,再受了罰,還得去伺候躺在床上直呼頭暈,裝病躲避責罰的大少爺烏追。原主病情在那期間反反複複,半個月下來人直接沒了。

再醒來就換成了秋東。

原本對著原主秋東那樣的家生子,主家多少該給點顏面,即便當時惱的狠了,回頭也會及時安撫,延醫問藥,暫時不用上值,讓多多休息,才是常規處理手段。

可事情糟就糟在烏老爺他是個於女色上很隨意之人,在沒娶封氏進門前,身邊的丫鬟全被他沾了手不說。在取封氏進門前兩日,還硬拉著家裡的丫鬟做耍,玩夠了直接把人送給家中管事,補上一十兩紋銀,叫他們歡歡喜喜成個親。

秋東的母親鄭氏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和丈夫穀陶成的親。

對彼時還隻是一個外院打雜的穀陶而言,能白得一老婆,還是主家玩兒過的女人,心裡多少有點說不清的刺激。但轉念一想,他沒能娶一黃花大閨女,又覺得頗多遺憾怨憤。

這股怨憤自然不敢對著主家顯露分毫,在主家跟前,還得千恩萬謝,願意為主家肝腦塗地。可在鄭氏跟前他沒少陰陽怪氣說酸話,甚至在成親後的小半年裡,碰都沒碰過鄭氏,用他的話說就是:

“您是尊貴的差點兒做了奶奶的人,我這等奴才可不敢碰您這樣的尊貴人,等您哪日認清了自個兒的奴才命,咱們才能坐一個桌子上吃飯。”

他確實沒和鄭氏發生夫妻關係,可眼見著鄭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穀陶心裡那叫一個激動,比鄭氏懷了他的種還激動!

穀陶認定他給老爺養兒子,老爺自此會重視他,補償他,把他當心腹看待,他成為外院大管事,在外面吆五喝六,被人稱一聲“穀爺”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因此小心伺候,叫鄭氏生下這個孩子。

這孩子幾乎是他後半輩子的全部希望!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鄭氏生下孩子,他小心將消息透露給老爺,可自家老爺一開始是忌憚封氏的娘家,也怕剛生產完的封氏鬨起來不好看,叫他把孩子帶回去仔細養著,有什麼日後再說。

可穀陶等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眼睜睜看著老爺先後往家裡納了五房姨娘,又生了八個孩子,單是長成立住的就有四人,老爺他壓根兒就不在意庶出的孩子死活,全扔給奶奶封氏照管。

奶奶封氏照管孩子,除了她生出來的大少爺烏追,其他的都是給口飯吃餓不死就成,哄的她開心了就跟逗狗似的多逗兩下,惹她心煩了就讓去日頭底下罰跪。

穀陶可算是看明白了,老爺他不缺孩子,更談不上對自家養的這個孩子有多重視,要真心疼兒子,能叫鄭氏生的這個去給奶奶封氏生的大少爺做書童,動輒打罵,頂替大少爺三更半夜去跪祠堂?

還任由奶奶磋磨,不給吃喝,餓暈了被抬出來?

就老爺那態度,秋東這個兒子即便將來被認回去,分家的時候能分兩畝薄田就頂天了。

老爺能讓鄭氏去莊子上做個小管事,讓他穀陶管著米面采買,已經是給他們的封口費,要是他們還不知足,老爺有的是法子要他一家老小的命。

穀陶估摸著奶奶封氏是知曉秋東真實身份的,要不然不能那般磋磨一個孩子。

但正因為如此,穀陶才更害怕,更看秋東不順眼,這孩子管他叫他爹,卻是老爺的種,老爺不護,奶奶厭惡,他也跟著兩頭不討好,處處吃掛落。

因此在家時常對著所謂的長子秋東陰陽怪氣,喚他“小少爺”,指使他做這做那,稍有不順心便嘀嘀咕咕:

“你可真是金貴的少爺命,不願意乾也得乾,這輩子投錯了胎養在老子膝下,下輩子投胎的時候睜大眼睛多瞅瞅吧,怨不得旁人!”

原主本就不是什麼笨人,聽多了自然會琢磨裡面的問題,一日兩日細細留心,發現處處都是漏洞。

可知道這個事實除了讓他清晰地知道他不受親爹待見,不受養父待見,不受當家奶奶待見的事實外,什麼用都沒有。

他隻有繼續乖巧的做大少爺的書童,做養父的長子,才可能安穩的熬到上了年歲去外面當差,呼吸一點自由空氣。

為了能活的更長久一些,原主不敢讓任何人知道他讀書比少爺好的事實,近幾年幫少爺糊弄課業的水準也是一降再降,任是先生也以為是少爺烏追自己寫的。

他連以前在地上練字的習慣都改了,保持和少爺幾乎毫無差彆的一□□爬字,才能讓他稍微有點安全感。

不幸的是,原主最終沒等到得來自由的一天。

秋東再次醒來,耳邊是母親鄭氏和父親穀陶的小聲爭執。

他微微偏頭,適應了房間裡的光線,隱約看到屏風後一個身量矮小的男人對身段兒高挑的女人指指點點,氣急敗壞,還不得不壓低了聲音道:

“門房老黃家的閨女怎麼了?你嫌棄人家配不上你生的少爺,人家還嫌他晦氣呢,這都睡了幾天了,病病歪歪的誰想嫁進門就伺候他一個病秧子啊?

趁老黃閨女稀罕他的時候抓緊把親成了,就當是衝喜好了,要不然回頭人家反悔了,我看你上哪兒後悔去!”

身段兒高挑的鄭氏往屏風這頭看了一眼,聲音又低了三分,氣勢卻一點兒都不弱:

“你少在這兒胡咧咧,當初你既然沒梗著脖子拒絕老爺保媒,還興高采烈拿了老爺的好處費,該是什麼樣你都得受著。

這些年我們母子幾人吃住都用的是府裡的,沒花你一個子兒,你穀陶在我跟前充不起這個款兒,在孩子跟前收起你陰陽怪氣這一套,否則彆怪我不給你留面子!”

“還有我警告你,當年我信了你的鬼話,以為你會將小東視如己出,才會咬牙生下小東。既然你當初說了那話,就彆想出爾反爾!”

穀陶被鄭氏懟的啞口無言,好半晌才道:

“好好好,不說這事,我已經和老黃說好了,現在你想反悔,咱們兩家進進出出都在一個府裡,面上多難堪呀!

再說桃花那姑娘真不賴,裡裡外外都能拿得出手,嫁給誰誰就是享福的命!”

鄭氏啐了一口:

“我呸,你個喪良心的王八羔子,這話虧你能說得出口,那桃花可是個天瘸!實在沒法兒出門她家才讓她待在家裡打理家事的!

你安的什麼心,我兒是配不得齊頭整臉的姑娘了,非得上趕著找那麼一個走路都不利索的當拖累?”

穀陶打定主意,一口咬定:

“反正我和老黃已經換了兩孩子的庚帖,老爺那頭也沒什麼意見,你看著辦吧!”

鄭氏恨恨的再啐了一口:

“你就是想讓小東趕快成家,把他分出去單過是不是?我告訴你,小東他現在是你親兒子,是你長子,分誰都輪不到把長子分出,彆做白日夢了!”

穀陶惱恨的地方就在於此,時人分家,家產的七成要分給長子,餘下的三成給其他孩子看著分一分。

可他辛辛苦苦積攢一輩子的家產,再是對主家忠心耿耿,也不會把大頭讓老爺的兒子給繼承了去,親生孩子分點犄角旮旯的零碎。

那樣他這一輩子還有什麼奔頭?

但凡秋東占了他次子的位置也好,他都沒這麼迫不及待想把對方趕出家門。

知道無論如何都說服不了鄭氏,穀陶索性趁著秋東生病,鄭氏一門心思都在秋東身上的時候,先斬後奏,和老黃換了庚帖。

穀陶有恃無恐:

“你不是去求了老爺嗎?他什麼話都沒應是吧!”

鄭氏氣急,拽著穀陶出去,要與他分說個明白。

關門聲響起,秋東試著從床上爬起來。

四肢酸軟無力,一個十五歲正長身體的少年,連著吃了半個月的米粥,現在想起各種肉的味道,秋東嘴裡就忍不住分泌口水。

正在他想出去找點吃食的時候,一妹妹穀禾急匆匆從外面跑進來,差點兒和他撞上。

穀禾見大兄醒了,驚喜的扶著他坐在凳子上,細心倒了溫水叫他慢慢喝,從袖中掏出用油紙細細包起來的半隻燒鵝,小心展開露在秋東跟前,低聲跟他解釋:

“今兒晌午大少爺自個兒從床上爬起來吃了兩盞肉羹,奶奶高興,叫人賞了我們一隻燒鵝,這是我的那部分,特意留著給你吃呢,來,嘗嘗!”

秋東就著溫水,慢吞吞咬了一口。

真香!

忍住胡吃海塞的強烈心情,秋東問一妹:

“你不在夫人院裡當差,怎的這時候回來了,小心賴媽媽給你小鞋穿。”

穀禾看一眼四周,湊到秋東跟前,小聲嘀咕:

“大老爺帶著孫少爺上咱家來啦,說是想叫孫少爺在咱家附學,奶奶不大高興。老爺正勸著呢,前頭就傳來消息說孫少爺和咱家大少爺打起來了,老爺和奶奶急匆匆趕過去了,我見院裡沒事便偷偷跑回來一趟,馬上就要回去啦!”

大老爺是主家老爺烏植的那個在鄉下種地的大哥,沒記錯的話,這位大老爺的孫子今年才將將五歲,到了能進學的年歲。

小孩子到底是咋和大少爺烏追打起來的,也是挺神奇的一件事。

秋東眨眨眼,放下冒著香噴噴熱氣勾引他的燒鵝,起身,虛弱道:

“我得去看看,你也趕快回奶奶院兒裡去,萬一出事了沒人支應可就糟了!”

穀禾聽大兄這麼說心下也有點慌,但見大兄面色蒼白,風一吹就倒的樣子,很不放心的叮囑:

“我去就成了,哥你在家歇著,少爺跟前有的是人伺候,你先養好自己的身體重要。”

秋東擺手:“快去吧,我心裡有數。”

看人走遠,他還是放下燒鵝,一搖三晃的去了正堂那邊。

這時候不用問,都知道人在正堂。

烏家搬來省城也就這幾年的事,頗有點暴發戶的意思,處處都跟旁人家比著來,漸漸地就形成了不管大事小事都喜歡去正堂分說的習慣。

秋東花了一炷香時間趕過去,正好瞧見正堂外被小廝丫鬟圍了裡三層外三層,連個落腳看戲的空擋都沒有的場景。

不過這也不打緊,旁人見是他,知道他是大少爺身邊的紅人,自動讓出位置。

於是等秋東終於能看現場的時候,就聽才五歲的烏大老爺家的小孫孫用尖利的聲音喊:

“我說的都是真的,說了多少遍了,我沒有騙人,我溜進小叔房間的時候,看見他和一個哥哥在吃嘴,那哥哥還說‘少爺,來嘛,嘗嘗小的嘴裡甜不甜’,小叔就拍他屁股,還說他可真騷啊。

我見他們吃的可香了,就說我也想吃,小叔轉頭罵我毛都沒長齊,想什麼美事呢!”

小孩子嘴裡的小叔,正是烏追烏大少。

秋東默默觀察這位孫少爺,人家雙手叉腰,可生氣了。

哎呀,這活靈活現的表情語氣動作,簡直是表演係學生教科書般的存在呀,秋東看得嘖嘖稱奇。

想也知道,這位孫少爺在家受到的寵愛隻比烏大少爺多,上到太爺爺太奶奶,爺爺奶奶,下到堂兄堂姐,全都把他捧在手心裡哄著,是能在全村稱王稱霸的存在,還沒有他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也沒人敢這麼瞧不起他!

事實上也是,這位自覺被人小瞧了的孫少爺,當時對著烏大少的手腕就是一口,也就傳出了“兩人打起來”的話。

但孫少爺這話一出,現場先是“哄”的一聲炸了,又在烏老爺嚴厲的目光掃視下,鴉雀無聲。

一個個低著頭,恨不能當自己是透明人。

烏老爺指著現場所有人,狠戾道:

“是誰?是誰勾引大少爺做些不三不四的事,自己出來,彆等著老爺我親自查,那後果絕對是你們不想要的!”

秋東也在腦子裡仔細回想烏追平日裡到底和誰有這方面的意思?結果他這頭什麼都沒想出來呢,就覺得周圍人似有若無的視線往自個兒身上掃。

就連他那養父穀陶,也用非常詭異的眼神暗暗打量他。

秋東:“……”

被懷疑的秋東:有一萬句敲裡嗎不知道對誰去講。

秋東:過分離譜,一時想不到合適的詞表達心情,總之先問候葷素不忌的烏追肯定沒有錯。

沒等旁人懷疑太久,一個戰戰兢兢身穿灰色短打的小廝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他周圍轟的一聲空出好大一片。

秋東也終於從這種被懷疑中解救出來。

他看過去的時候,那小廝身下已經濕了好大一片,面色蒼白如紙,渾身抖如篩糠,烏老爺嫌惡的皺眉,指著小廝和躲在封氏身後的大兒子烏追,惡狠狠道:

“打!都給我狠狠地打!”

烏追嚇的面色慘白,封氏急忙握住兒子冰涼的手開口:

“老爺,此事定然是存心不良的小廝勾著追兒不學好,追兒也是受害者啊!您不能,您不能!”

烏植嚴肅的盯著封氏的雙眼,當著所有人的面兒問她:

“你當著這般想?這些年我看在夫妻情分上對你多加忍讓,由著你把持後院,教導子女,你自己看看你將我的子女都教導成了什麼窩囊樣?

這話就是到了嶽父跟前我也問的出口,夫人你可能回的問心無愧?”

秋東就見封氏扭過頭不說話,手中的帕子被她攥的變了形。

烏植尤不罷休,似是定要借著這個機會給封氏一個教訓似的,追問:

“若你堅持,這孽障我不罰也罷!”

還不待封氏面上露出喜色,烏植繼續道:

“從今往後我就當沒這個兒子,索性我烏某人不缺兒子,換一個教養也就是了,就不信我的孩兒,各個都是他這般頑劣不堪!”

封氏還是被這番話給鎮住了,最終含淚推了心頭肉烏追出去挨板子。

烏追被摁在長凳上,板子還沒沾到他屁股,他先哭天搶地上了,不知怎的看到了在人群中的秋東,立馬指著秋東的方向大聲喊:

“秋東!秋東!快救救我!爹,我頭還暈著呢,你讓秋東替我挨了這板子可好?他都挨習慣了,兒可受不得這罪呀爹!

娘,您幫我跟爹求求情,兒再也不敢了,都是那賤人勾引的兒呀,兒隻是一時好奇,都是他的錯呀!您隻罰他好不好?”

封氏見兒子哭的這般慘,起身往前迎了兩步,最終在烏植幾乎含了刀子的視線中,撲通一聲坐回原位。

烏植擺擺手,院中便傳來板子打在皮肉的上聲音,堂內堂外安靜如雞。

此時秋東注意到他養父的表情,和大多數人一樣非常緊張,但他的緊張中,竟然很詭異的帶著幾分興奮和不為人知高高在上的藐視。

嗯?

秋東懷疑他看錯了,仔細看了兩眼。

真沒錯!

正琢磨他這爹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就見封氏面色扭曲猙獰,指著在場所有人道:

“往日伺候在大少爺身邊的人,都自覺站出來!”

呼啦啦出去一片人,秋東也在其中。

封氏大聲嗬斥,似是要壓下耳邊源源不斷的板子打在皮肉上的聲音:

“主家好吃好喝養著你們,給你們一片容身之所,讓你們有飯吃,有衣穿,不叫你們流離失所,可不是白養著你們的!這麼多人伺候一個少爺,還能出了這種岔子,我看你們根本就沒用心!

如今看著少爺在那裡挨打,你們好端端站在這裡,一個個可真是好樣的!好的很哪!”

呼啦啦跪倒一片。

不光是伺候烏追的下人,在場全部下人都跪了。

封氏揚起下巴,恨聲道:

“凡是大少爺身邊伺候的,一人十板子,好叫你們知道,主家也不是由著你們糊弄的,都長長記性,下回再犯可不是打板子了事的了!”

秋東身邊的小廝連一聲冤枉都不敢喊。

秋東:“……”

秋東餘光注意到他養父的表情,幾乎是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同情,唏噓,不屑,激動。

難為這麼多情緒同時在他那張老臉上表露出來。

但眼下秋東也沒功夫研究他養父到底在玩兒什麼新型的變臉遊戲,在板子打到他身上之前,大聲道:

“老爺!小的冤枉啊!小的和大少爺之間絕對清清白白,小的就是一單純的書童,幫少爺抄抄書,研研磨,陪少爺挑燈夜讀,替少爺在課堂上罰站罷了,肯定沒有過界的事情發生,我們是深厚的主仆情誼呀!”

其他人:“……”

兄弟,你反應是不是有點慢?這趴已經過了,和少爺有染的人都自首了,現在進行到所有少爺身邊伺候的都要挨打環節了!

秋東尤不覺得哪裡有問題,似乎很刻意的翹起蘭花指,挽起袖子輕輕擦淚,端的一副我見猶憐的樣子。

其他人瞧不清他的動作,可坐在上首的烏老爺和封氏,當下便心裡一個咯噔。

這兩人是知道秋東乃鄭氏和烏植生的孩子,觀秋東神色,分明已經染上了女態,再想想他剛才的話,一字一句,簡直像是在提醒他們——

秋東就是和烏追有染,兩人之間根本不清白,那哪裡是單純的書童和少爺,簡直是紅袖添香啊!

夫妻兩同時覺得天旋地轉,比一開始知道烏追葷素不忌,男女通吃還要憤怒,這回的憤怒中夾雜著無措,茫然。

兩人對視一眼,趕忙錯開。

都不敢細想如此兄弟□□的事情,就發生在他們眼皮子底下。

多想一步,心肝兒都跟著顫抖。

封氏忙出聲安撫:

“我知道你是個好的,對少爺忠心耿耿,上次為了救少爺跳下水池,身體至今都沒好利索,此事與你無關,你且先起來。”

說起秋東救烏追這事兒,封氏眼皮子又忍不住的跳,不由就想,烏追平日待秋東也就那樣兒,兩人之間要沒那層見不得人的關係,秋東會毫不猶豫那麼冷的天跳下去救人?

封氏一口血哽在喉嚨口,對上秋東滿含感激的雙眼,還得笑臉相迎。

秋東利索起身,站在一邊兒,眼觀鼻鼻觀心,好似方才什麼都沒發現。

烏植也笑著勉力也兩句,誇秋東:

“衷心可嘉,瞧這身子骨弱的,回頭去賬房支一十兩銀子,好好補補身體。”

說到這兒,和封氏再對視一眼,烏植似是想起什麼,摸著胡子閒談一般問:

“聽你爹說,你訂親了?”

誰訂的親誰想辦法解決,秋東可不補這個窟窿去,他一臉懵懂的搖頭:

“不知道啊,小的剛醒就來府裡當差了,沒聽人說過呀!”

似是忍不住少年人的好奇心,即便知道不合規矩,也大著膽子問了烏老爺一句:

“訂的誰家閨女啊?長得好看嗎?將來能和我一起伺候我娘嗎?沒有我姐姐能乾我可不要的!”

知道穀陶給他定了瘸腿的桃花的眾人:“……”

少年你怕是想的有點多。

在秋東暈倒前圍著他打趣的幾人:

“合著咱們冷嘲熱諷半天你一句都沒聽進去?”

就很氣。

烏植對上秋東那雙清澈的眸子,捋胡須的手一頓,避而不答,說了另一件事:

“你救了少爺一命,於我烏家是有大恩的,之前老爺忙其他事沒顧上處理,正好,今兒當著全家老小的面,老爺給你個恩典,還了你的身契,讓你去外面娶個自由身的娘子,一家人和和美美過日子如何?”

說罷視線緊緊盯著秋東身上,也不知要看出個什麼。

秋東像是沒注意到烏植的打量,瞬間愣住了,好似根本沒想到老爺會說這般說,連連擺手,提高聲音,不可思議道:

“老爺!可是小的做錯了什麼您要這般懲罰小的?小的可以改,小的都改!您讓小的出去,離了府裡,小的該如何生活啊?

爹,娘!你們幫我跟老爺求求情,我聽話,我以後肯定聽話!”

在場許多下人對秋東露出了同情的神色,之前還羨慕他被老爺誇讚,能領取賞金,這會兒隻剩下濃濃的悲憫同情。

外面世道那般亂,他們這些沒有宗族,沒有親戚朋友幫襯,放出去甚至連一畝薄田都沒有的人,沒有任何倚仗,在官府出台的律法上可以被定性成流和氓,被人欺負了都沒地方說理去。

更彆說如何生存。

可彆說什麼出去了可以花錢置辦田產屋舍的傻話了,單單是想在民風稍微淳樸的地方落戶,裡正和官府的一道流程就能剝掉一層皮。

順利拿到戶籍了想買良田,那更是癡人說夢,好的農田自家人耕種都來不及,即便事出有因往外賣,也是首先考慮同宗族的親人,或者本鄉本土的大地主。

想種好地,自己慢慢開荒,慢慢施肥養著去,十年八年,總有荒地便肥田的一日。

一個人開荒的難度,可想而知。

期間還得考慮蓋房子,成親生子,養孩子是等等一係列問題,普通小廝在主家也就能吃飽穿暖的程度,手頭的積蓄真沒幾個,還想留著出去乾那麼多事?

想啥美事呢?

想去做小生意?那更糟糕,除了走街串巷磨剪子賣豆腐剃頭匠小貨郎這種居無定所的小生意成本低,其他都不是他們這種檔次的下人能玩兒轉的。就這,哪樣都得身體強健不懼辛勞,一般的小身板兒乾不了。

所以大多數即便出去了還是自賣自身,進其他大戶人家當下人。隻有極個彆的,能以自由身幸運的活下去。

彆說其他人,就是秋東親娘鄭氏這會兒也急了,撲通一聲跪在烏植跟前邦邦邦直磕頭。

“老爺,求您開開恩,給小東一條活路吧,求您了,您開開恩哪,這是奴婢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奴婢的心頭肉呀,您開開恩,奴婢給您磕頭了!”

原本封氏並不滿意烏植的處置辦法,按她的想法,直接遠遠地打發到鄉下的莊子,一輩子彆回來才好。但聽鄭氏強調秋東是她第一個孩子,封氏心頭一股膩歪,覺得扔出去自生自滅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封氏垂眸不語。

烏植見秋東臉上的惶恐無措茫然真真切切,放下心來,擺擺手,打發管家:

“去書房取穀秋東的身契!”

他對人已經傻了的秋東道:

“孩子,你生來是這府裡的奴才,沒體驗過外面的自由才這般惶恐,等你真出去了就知道今天老爺說的都是對的,放心去吧,你是從這府裡出去的,這府裡永遠是你的家。”

“去吧。”

秋東渾渾噩噩被拿了身契的管家叫人架著出了府,直接去官府辦了文書。

自此,他就是個良民,是個自由人了。

誰都沒想到,這場風波,竟然最後以秋東被趕出烏家為結尾。

沒錯,在大部分人看來,秋東得了身契又如何,主家若真有心抬舉,定然會給他身契的同時,給足他銀兩,或是安排他去外面的店鋪做掌櫃做學徒,或是送他去書院讀書,或是給他置辦宅院,安排親事。

可不是現在這樣,救命之恩用一十兩銀子打發了,算得上身無分文的給趕出去。

沒有主家發話,秋東連身上穿的衣服都帶不走。

鄭氏在家裡哭的起不了床,拉著秋東的手咒罵:

“老爺怎會如此狠心?都說虎毒不食……,罷了,他狠毒我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枉我心裡存了一點微薄的念想,總覺得他能對你多少有點感情,看來都是我的妄想罷了!”

秋東好似也沒察覺母親話裡差點暴露出來的東西,安撫性的拍拍她的手:

“事已至此,多說無用,先頭奶奶那邊叫人傳話來,兩日之內孩兒就得搬出烏家,您且得打起精神來幫兒子好好籌謀籌謀。”

鄭氏這才咬牙堅持從床上爬起來。

其實打從原主知道他不是穀陶親生的孩子,而是烏植的孩子後,就知道所有人都靠不住,有意識的存錢,如今還真有一點積蓄。

但要在外面有所作為,那點東西遠遠不夠,秋東伏案,利用一晚上的時間,寫了厚厚一遝東西,借著最後“拜彆大少爺”的借口,拿過去給烏追。

彼時烏追正趴在床上,後背隻蓋著一張薄薄的紗簾,一邊掉眼淚一邊兒握著筆顫抖著寫落下的功課。

見了秋東拿來的東西,簡直比親爹還親,連連感慨:

“沒有你,我往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呀?嗚嗚嗚,我爹他怎麼這麼狠的心納,我都這樣了,還要我每天寫一十篇大字,兩篇文章,背一篇美文,嗚!”

秋東也很惆悵的歎氣:

“小的也不想的,以後少爺隻能找彆人幫忙了,可惜了咱們主仆十多年的情分,誰來替少爺分擔都不能叫我放心啊。”

烏追瞬間痛上心頭,艱難的從床頭摸出荷包遞給秋東:

“這是我近幾個月的零花錢,裡面有一塊我從鬥雞場贏來的翡翠,還算值點錢,你拿著先用,彆虧了自己。”

秋東假裝沒看見烏追肉痛的表情,歡喜道:

“還是少爺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