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東估摸著皇帝是想推他出來, 讓那些亂了手腳,慌了心神,像被蒙住眼睛的驢子一樣四處亂撞的“老臣”們全聞著味兒聚到他身邊, 然後尋機會一舉剿滅。
至於為什麼是他, 這事還得仔細琢磨。
也不知皇子有沒有看出他爹的這層用意,就敢輕易朝秋東下手。
要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秋東都要佩服這小崽子的膽量了,那樣的話, 估摸著皇帝也得對他這個兒子刮目相看分。
若不知道,那可有的熱鬨瞧了。
當然如果這熱鬨本身不是他帶來的就更好了, 當有人讓秋東成了給旁人製造熱鬨的工具的時候,秋東心情就不太美妙了。
和皇子走一個,酒杯相觸, 發出清脆響聲, 一口飲下,甘醇的酒香讓秋東眸子微眯,耳邊是其他人不鹹不淡的閒聊,秋東覺得這事兒可真他爺爺的越來越有趣了。
皇帝給他劃了道兒他就要走嗎?
若皇帝劃的道兒是他樂意走的,他自然不介意順水推舟, 可眼下明知那是一條取死之路,還一頭栽進去, 那是犯蠢。
這些私底下的算計沒人會拿到明面上來講。
眼前, 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要做什麼也不會大喇喇說出來,酒桌上含蓄的暗示一番,不會給人留任何把柄,懂的自然知道如何應對, 不懂的剛好證明不是能混他們這個圈子的,順腳就被踢出局。
酒過巡,正是神誌放鬆之時。
秋東手裡把玩著個質地上好的白瓷酒杯,聽在場諸人互相寒暄,幾句話中夾著刀光劍影,不得不說這些人即便同屬皇子陣營,還是存在互相競爭關係,自然不可能一派和諧,借著由頭吵起來不過是分分鐘的事。
偏他們敢當著秋東的面兒吵起來,雖然言談間多有隱晦,可總的來說,是打心底裡覺得秋東壓根兒不懂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畢竟他的對話沒有沉浸官場數年的經驗,不明真相的人聽了隻覺他們在閒聊。
隻能說他們想借秋東的勢,卻看不起秋東的人。
就這麼會兒功夫,秋東都默默拿他們多少秘密當下酒菜了!
嗯嗯,摩多摩多。
他面上看不出什麼,一口酒一口菜,好似真的什麼都沒聽懂,實則非常納悶兒的跟996講:
“我為什麼能聽懂他們的潛台詞呢?總覺得這場面我很熟悉。”
996小小一團,給自個兒穿上了秋東同款的伯爺朝服,就連朝服上的一針一線都是等比例縮小,精致異常,它好似生來對這些東西特彆感興趣,蹲在秋東肩頭仔細照鏡子,十分滿意鏡中帥氣逼人的統,美滋滋道:
“書上說了,這是聰明人的通病,傻一點自然沒這個煩惱。”
聰明人嗎?
秋東覺得不太像。
但具體是怎麼回事,他又說不上來。
心思電轉間,酒桌上的唇槍舌劍已經結束了一輪,秋東覺得耳根子終於清淨了。那些說女人聒噪如鴨子的,是真沒見男人們為了一丁點兒的利益拍桌子罵娘的場景。
都是爹生娘養的肉體凡胎,誰比誰更高貴呢。
明面上,皇子今兒攢局的主要名目是給包括秋東在內的幾位管理糧草輜重的官員手底下安插屬於他的人手,他隻隨口提了一句:
“本王那裡有幾個不成器的學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唯有腦子還算靈活,人也踏實肯乾,不知諸位大人手裡有沒有合適的職位,不拘是打個雜送個文書的閒差都行,好歹讓他們有個能養家糊口的差事,掙一口飯吃。”
話說的客氣,誰還能真聽不懂呢?
這原也是人之常情,屬於眾人心知肚明的潛規則。畢竟人家是提著腦袋去前線拚命,自然希望後勤補給上有他自己人是看著才能放心。
都說軍未動糧草先行,可見其重要性。
在座可都是負責此次糧草輜重的主要官員,算官職,秋東不是最大的,但他是唯一身上有爵位的,不知怎麼,桌上眾人竟默契的等著他先開口。
秋東心裡輕笑,都是千年狐狸,跟誰玩兒聊齋呢?真當他看不出來,今兒這一桌子就他一個外人,擎等著他入套啊?
面上很光棍:
“您知道下官不管事,成日上衙門也不過是點個卯罷了,不過既然您開了這個口,下官明日便問問太子殿下,想來殿下也不會拒絕您這點要求。”
其他人:“……”
皇子:“……”
要是放心讓太子去管,乾嘛還辛辛苦苦來這一出?遇上一個完全聽不懂婉轉話的,一時竟有些無處下手的感覺。
旁邊一位四十上下的清瘦官員主動站出來打圓場:
“倒不必勞煩太子殿下,下官這裡就有個合適的職位,順手的事兒,若殿下不嫌棄,隻管把人打發來,下官一定給安排妥當。”
其他人紛紛附和:“下官也是。”
氣氛又熱絡起來。
這種事上沒有謙讓的必要,皇子當即應下來,面上的笑容都真誠了分,親自為在座幾位斟滿酒杯,感激道:
“如此便有勞諸位大人費心,客套話本王不多說了,他日凱旋再謝諸位大人。”
謝完旁人不算,還很周到的舉杯再謝了一回秋東,語氣溫和,態度誠懇:
“伯爺的一片好心本王心領了,日後本王出征在外,還得伯爺多費心操勞。”
秋東擺手表示這酒他喝不了:
“不費心,壓根兒就不是我在費心操勞。”
皇子:“……”
很多年沒這麼無語過了,真的。
秋東面上露出不勝酒力的樣兒,勉強維持清醒,同還欲向他敬酒的同僚們告罪:
“殿下見諒,諸位見諒,真不能再喝了,歇歇,讓下官先歇息片刻,諸位繼續,繼續。”
說罷搖搖頭,單手撐住暈暈乎乎的腦袋,支在桌上假寐。
對於如此無禮做派,皇子面上不見著惱,很是寬容大度,還很有涵養的讓人把秋東抬到旁邊小榻上躺的更舒服些。
席間幾人不動聲色的交換個眼色,有人想說什麼,皇子輕輕搖頭,示意他稍安勿躁,來日方長。
且轉頭叮囑親隨:
“你親自將伯爺送回伯府,切不可出差錯,勿要忘了叮囑伯爺的家人給伯爺煮一碗醒酒湯,免得第二日頭疼難耐。
對了,方才席間見伯爺喜歡這竹葉青,府裡正好有二十年陳釀,一並叫人送幾壇子過去,過幾日便是伯爺生辰,屆時本王怕是已身在邊境無法親自道賀,提前賀伯爺萬福。”
如此平易近人細心周到的做派,上位者對下位者的施恩到了這種地步,很難不讓人動容。
秋東不吃這套,但有的是人吃。
沒幾日功夫,就連秋東這種萬事不管的都能感受到圍繞在皇子身邊的人更多了。
尤其秋東整日進進出出,都能聽到下面人稱讚“殿下待人寬和,性情溫良,從不苛刻,我們有了錯處從不重罰隻叫改了錯處不要再犯”的話。
每每到了這種時候,秋東就停下步子樂嗬嗬跟人寒暄:
“是啊是啊,殿下確實平易近人,細心又體貼下屬呢,真有天家風範!”
轉頭還要拉住路過的太子笑眯眯的問一句:
“殿下您說是不是?”
太子黑著一張臉很想“嗬”秋東一臉,下面人能知道的事情,他隻會知道的更清楚,老那家夥可真能耐了!
他都懷疑秋東是故意膈應他的,但對上秋東那雙誠懇不做作的眼睛,他又覺得秋東這種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家夥,不可能有如此好的演技。
絕對的真情流露,他就是這麼想的,所以這麼說。
可偏偏因為秋東真情實感的如此想,太子心裡就更堵的慌了。
更讓太子坐立難安的,是那些讚譽的聲音,沒有隨著皇子的離去而減弱,相反因為不斷傳來的捷報,朝堂上對皇子的盛讚達到了頂峰。
皇帝數次在朝堂上誇讚皇子:
“吾兒似吾,朕心甚慰!”
太子覺得這話大有深意,越品越不對味,使他日漸焦躁。
老往日裡瞧著不聲不響,在軍營曆練十幾年也不曾聽聞過他有勇武的名聲,再平平無奇沒有,誰知竟全都是裝的!
太子氣的在書房發了好大一通脾氣,隨後吩咐親隨:
“讓馮少平在老地方等著!”
保山伯府裡,秋東從菜園子摘了幾個絲瓜讓管家送去廚房做菜,邊洗腳上的泥邊問最近在家讀書的好大兒:
“你怎麼看?”
顧長安覺得這世上大約真有居其位謀其政的說法,以往這些事隻當聽個熱鬨,聽聽也就罷了。可自打他爹當了個甩手掌櫃的官兒後,家裡熱鬨的呀,一會兒這個大人拜訪,一會兒那個大人約著喝酒,他在旁伺候,一來二去,才發現有些事遠沒有聽上去那麼簡單。
但不管有多複雜,皇子這件事上,他有一個最樸素的道理:
“殿下打了勝仗,陛下自然該獎勵,若是不聞不問,不言不語,那得寒了多少將士的心?”
秋東趿拉著一雙千層底布鞋,背著手和兒子走在廊下,語氣平和:
“還有呢?”
顧長安要扶他爹上台階,被他爹嫌棄的揮開,摸摸鼻子,跟在身後嘟囔:
“還有勝敗乃兵家常事,自古以來沒有常勝將軍,戰場上風雲變幻,魏國將領並非無名之輩,此時言勝負為時尚早。”
轉過回廊就是顧長念讀書的院子,秋東擺擺手,不讓人通報,果然又從窗外看到閨女抓耳撓腮咬著筆杆的樣子。
嘶,秋東覺得牙疼。
和好大兒在書房窗外的青石台階上坐了,頗覺心塞的提醒了一句:
“太子活的太順了,出生一個月就被冊封為太子,萬人簇擁,沒經受過大的打擊。”
顧長安心說他爹這種不把人掏空不罷休的提問方式,著實費兒子了些,但他不想挑戰他爹的權威然後被扔去種菜,所以認真道:
“您是說殿下面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蓄謀已久的強有力的競爭者,可能扛不住?”
那可有的熱鬨瞧了。
秋冬看他這完犢子樣兒,心說在看彆人熱鬨前,還有人等著瞧你爹的熱鬨呢,不過為了不讓你爹我成為旁人眼裡的熱鬨,你爹得給咱們的陛下先送一份熱鬨。
所以太子就算能抗住,他也會讓他扛不住的。
這一招,姑且稱之為亂拳打死老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