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紀和玉能。
小提琴沉鬱的G弦上,一串壓抑的音符流瀉而出。
身形纖細的少年在冰場的中央雙手抱胸,正是新芽未能長成的姿態,在低沉頓挫的樂音裡,少年的身形漸漸深蹲了下去。
在紀和玉的身上,考斯滕的水綠和雪白仿佛融為了一體,連帶著其上的亮片也閃過若隱若現的柔光。
雖然有紀元嵩這樁糟心事作為插曲,雖然在登上冰場前也曾心緒動蕩,但隻消一踏上這塊潔白的冰面,紀和玉的心一下子就有了著落。
如同遠遊的稚子回到了故鄉。
與第一次練習整支節目時的狀態相比,紀和玉又經過了半個月的苦練,狀態有了進一步的提高。
就比如現在,他的蹲踞旋轉做得更完美了。
從側面看來,少年的身形幾乎對折成兩半,腰腹貼在筆直的左腿上,襯得那雙抓住腳踝的手腕和雙臂格外纖細。
而少年的右腿同樣彎折成了一個漂亮的直角,垂直於地面旋轉起來!
考斯滕上的水綠與雪白隨著紀和玉的旋轉徹底融合,氤氳成一道似霜又似玉的水幕。
讓人一瞬間就聯想到了冬日的積雪,雖然寒涼,但其下卻可能蘊藏著勃勃生機!
這是一株初生的嫩芽,他在凜冽的冬日裡艱難逡巡,他在旋轉,瘋狂得旋轉,想要在狹縫中找到一條出路。
可是這太難了。
——觀眾們不約而同地想到。
對於一株新芽來說,冬日厚實的積雪簡直是難以洞穿的障壁。
那樣柔韌的身體,真地能負擔如此的重量嗎?
下一瞬,少年給了他們答案。
琴弓拉動的速度驟然加快,撥出的曲調仍舊悲愴但又激越,甚至帶著點飛蛾撲火般的蒼涼。
一株誕生於隆冬的新芽所做的,也正是如飛蛾撲火一般燃燒自己的事。
在密集而淒愴的鼓點裡,新芽的心情愈發急躁。
祂已經等待了一整個隆冬,為什麼、為什麼還要繼續等待下去!
到底、到底要往哪走,才能找到穿透積雪的路!
少年的旋轉愈發加快,身形也漸漸拔高,逐漸從蹲踞旋轉切入直立旋轉。
新芽正頂著沉重的積雪,極力向上冒尖。
祂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一看自己向往的世界。
祂的腳步那樣急,那樣快,可祂仍舊孱弱無依,面對這個紛雜的世界暈頭轉向——
冰面上,少年的雙足分開成一字,足尖向外,足跟相對,兩條腿伸得筆直,身體微向後仰,繞著冰面開始滑行。
這是一個漂亮的大一字巡場!
新芽找不到正確的方向,隻能在這個世界裡懵懵懂懂地尋路。
祂幼嫩但又急切,腳下的步子格外地快,恨不得立即就尋到自己向往的地方!
小提琴的琴音凝滯了一瞬。
新芽是要找到祂的方向了嗎?
在場的觀眾下意識地屏息凝神。
在曲目的編排裡,音樂的驟然變化往往是情緒的錨點,因此觀眾們的心緒,也隨之音樂的驟停而拔高。
冰上的身影也動了。
紀和玉不再向前滑行,而是向前跳躍。
裁判席上的陳長興猛地坐直。
向前跳躍?
在花滑的六種跳躍裡,隻有一種是向前跳躍的!
A跳!
而且,這還是一個大一字滑行進的A跳!
這個選手能成功嗎?
又能做到什麼程度?
像這樣較為業餘的聯賽上,是不是隻能看到一個勉強的1A?
冰場上的少年左腳起跳,右腿很快跟上,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形。
半周、一周、兩周、兩周半!
陳長興死死地盯著少年的身形,反複確認對方的周數是否已經做足。
答案是肯定的。
對於A跳而言,用刃的錯誤很容易導致偷周。
哪怕是當今華國國家隊的一線選手們,也或多或少存在用刃不穩定的問題。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用刃是需要數十年如一日在冰場上磨出來,才能徹底完美無瑕的。
但就目前看來,少年的用刃沒有一絲一毫的問題。
要落冰了,他能順利落冰嗎?
不知不覺間,陳長興已經開始為冰上起舞的少年擔心。
紀和玉當然能。
這段時間的練習已經讓他將2A完全撿了回來。
當他的右後外刃著冰時,甚至沒有帶起什麼冰花,就連膝蓋也沒有彎折,殘餘的衝力隨著少年左腿旋轉滑行的動作輕巧卸去。
陳長興沒有想到在花滑俱樂部聯賽的南方分賽區比賽上,竟然還能看見這麼高質量的跳躍。
陳長興更沒有想到,冰上的少年所能展現出的驚喜,還不止於此!
小提琴的琴音再度響起,這回響起的是A弦,琴音脫去了悲愴轉為了厚重。
隆冬的寒風終於舍得停歇。
少年落冰的一瞬間,四肢自然地舒展開來。
種子終於從厚重的積雪下鑽出,卻迎來了新一輪的考驗。冬日的氣溫仍舊很低,對新生的幼苗是甜蜜又苦痛的折磨。
少年再次半蹲下來,上身向後仰倒。
不,不是仰倒,是彎折,是下腰!
近乎平齊於冰面的腰腹,折成直角的大腿,和並沒有減緩多少的滑行速度——
這是一個漂亮乾淨的蟹步!
陳長興的不敢眨眼,直直凝視著少年伸直的背脊,試圖從那裡找到一絲搖晃的失誤。
但紀和玉沒有給他這個挑刺的機會。
男單很少做這個動作,不是因為核心力量不夠,而是它對柔韌的要求實在很高。
腰都下不去,又何談保持這個姿勢滑行?
但冰上的少年卻做到了。
新芽好不容易破雪而出,卻沒有如願見到陽光。
祂失望地低下了頭,開始思考自己堅持了一個冬日的意義。
堅持是有意義的嗎?
既然注定了見不到陽光,又為什麼要奮力掙紮?
孱弱的新芽遲疑了。
場上的觀眾們也遲疑了。
這是所有人都會遇到的問題。
堅持是有意義的嗎?
注定要失敗的事件是有意義的嗎?
就連這樣能熬過凜冬的新芽都會質疑自己努力的價值!
音樂又是一變。
柔和的E弦與厚重的A弦相互交織,融合成一道時緩時急、時高時低的樂音。
新芽怔了一瞬。
陽光自厚重的雲層後透出來一點,有一下沒一下地灑在了新芽的葉片上。
正是陽光對祂的安撫嗎?
是了,不要急躁,不能急躁!
新芽重新挺直了脊背,重燃了對陽光的渴求和對信念的堅定。
燕式巡場和一連串的點冰小跳暫時緩解了方才的一幕幕所給人的壓抑之感。
冥冥之中,似乎有種聲音在告訴新芽——
“春”就要來了。
A弦漸漸淡出,柔美高亢的E弦撐起了整支旋律。
春雷響起來了,春雨落下來了,這是春的前奏!
新芽渴望著成長,渴望著雨後的陽光,貪婪地汲取這一切。
少年屈起的右腿、後仰的腰背和挺得筆直的左腿形成了一個標準的“T”形。
新芽仰面朝上,認真而虔誠地接受春雨的洗禮。
仰燕旋轉這個動作,既考驗運動員的腰部柔韌性,也考驗腰腹的力量。
顯然,冰上的少年完成得很是不錯。他不僅姿態優美,旋轉的速度也很均勻。
“他真的很厲害。”孟潯忍不出出聲讚美道。
孟潯正是紀和玉開場前看到的,可能是自己競爭對手的那位選手。
陪孟潯來比賽的是一個並不非常專業的俱樂部教練,聽了他的話就訓斥道:“怎麼能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你看他動作和節目確實好看,可是那有什麼用?他這些東西說到底難度也就那樣!你不能跳2A嗎?你不會仰燕旋轉嗎?你又不比他差!”
孟潯聳了聳肩,並不與這位教練理論,轉而認真欣賞冰上少年的姿態。
孟潯今年十四,比紀和玉還要小上一歲,但已經有八年的花滑經驗了。他的基本功打得很是紮實,去年的選拔他因為意外沒有參加,今年就是以加入省隊成為職業選手為目標來的。
孟潯並不像現在的許多人那樣“唯難度論”,因此這會已經在琢磨比賽結束後怎麼認識一下這位選手了。
他滑得真的很好,不過,自己也不會輸給他!
冰上,少年的短節目終於要來到高潮。
來到了他成功率至今也隻有五成的3Lz+3Lo連跳。
小提琴的琴聲驟然熾烈,春暉終於降臨大地,恩澤於經曆了隆冬而不滅的、不朽的生靈!
新芽受到感召,更加努力地展現自己。
冰上的少年在不斷地向後滑行,似乎醞釀著一場疾風驟雨!
後滑?
會是3Lz嗎?
裁判席上的陳長興和候場的孟潯產生了同樣的疑問。
Lz是難度僅次於A跳的跳躍,如果紀和玉能夠跳出3Lz,就已經很不錯了。
果然,在音樂加強的那一瞬間,冰上的少年做了個類似崴腳的動作,右刀齒點冰躍起!
一周、兩周、三周!
真的是3Lz!
陳長興沒想到這種賽場上,居然還能有人做出一個利落漂亮的3Lz來。
孟潯則是沒想到,這種賽場上,居然除了自己,還會有彆的能跳出3Lz的選手出現。
冰場上的少年右腳著冰了。
誒,不對,他的左腿怎麼不順勢旋轉卸力,這樣不會重心不穩摔倒嗎?
陳長興和孟潯有著同樣的疑問。
下一瞬,他們的疑問就得到了解答!
在右腳著冰的一刹那,少年的雙腿微微交纏,很快又高高躍起!
轉體三周!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3Lz,是一個3Lz+3Lo的連跳!
而且是在節目的下半場,基礎分值增加了10%的連跳!
冰面上那看起來單薄瘦削的少年雖然漂亮纖細,卻哪來那麼好的體能,可以堅持一個在後半場的完美連跳?
陳長興隻覺自己的呼吸都凝滯了一瞬。
因為紀和玉馬上要落冰了。
他能像之前一樣穩穩落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