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悉市。
功課漸漸壓上來了, 許知意接連收了幾單尾款,心情愉快, 又接到一家出版社的彩插約稿,是個趕時間的活兒。
下午下課後,許知意回到老宅,先給姐姐打了個電話,知道她還在外面住著,平安無事,就打開電腦。
最近最急的功課是一個分析圖像表達內涵的小論文, 許知意卻瘋狂走神,完全寫不下去, 索性打開畫稿。
勾好的草圖出版社的編輯已經通過了, 接下來就是細化。
隔壁主臥的門響了一聲,接著是前門,寒商出去了。
樂燃在樓上一點動靜都沒有, 老宅裡異常安靜。
許知意一筆一筆地畫著, 不知過了多久, 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畫什麼。
是一隻熟悉的手。
手指修長, 比其他人的都稍長些,指甲修剪整潔,頂端有微微的弧度, 手背上微微凸起淡青色的血管。
那隻手, 指背如果沾了血,就會在她的肩膀上留下一個洗不掉的印子。
許知意向後靠在椅背上, 歎了口氣。
手機忽然響了,是許知意媽媽。
許知意戴上耳機,接起來, 原來是姐夫向衍找不到人,告狀告到嶽母那邊去了。
許知意把許從心的狀況講了一遍,好讓媽媽放心。
“知意啊,你勸勸你姐,”媽媽說。
“夫妻之間哪有什麼事都順心的?你姐夫我看就挺好,又不像彆的男的,沒那麼多花花腸子,天天上班賺錢,從心也應該知足了。”
許知意張了張嘴,想幫姐姐說點什麼,忽然泄氣,沒有說話。
媽媽話鋒一轉:“知意啊,我聽你羅姨說……”
許知意:完蛋了,拐到她頭上來了。
媽媽:“……我聽你羅姨說,長律好像要在加州做什麼助理教授。那孩子真是不錯,好學,上進,說是發了好多篇什麼Q1,什麼什麼……CSI?CIS?CPS?”
許知意默了默,“還S.C.P呢。”
“反正不管是S什麼,導師可喜歡他了,這馬上不就要安定下來了?你羅姨說,有教職了,申請美國的綠卡也容易多了,等長律一工作,他們就全款給他在美國買個大房子,你倆的事也差不多該定了。”
許知意忍不住打斷她:“媽,我都說過多少遍了,我不要。我不去美國,也不想跟裴長律有什麼關係。再說人家裴長律這些年也一直都在交女朋友吧?我不信他爸媽不清楚。你們這麼安排,他知道嗎?”
媽媽停頓了片刻,才繼續說話。
“你羅姨和裴叔早都說過了,除了知意,誰都不行。長律年紀還小,愛玩是正常的,那麼優秀的男孩子,有幾個沒交過女朋友的?以後等結了婚安定下來就好了……”
許知意聽著電話那頭絮絮的念叨,隻覺得房間像缺氧的密封罐子,透不過氣,異常憋悶。
她拿起手機和杯子,站起來,推開房門。
走到廚房,許知意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水,喝下去,在電話那頭的嘮叨聲中發呆。
後院的門開著,外面的天空藍得徹底,大樹的樹枝一根根向上伸展。
這片土地陽光熾烈,嬌養的盆栽能撲成灌木,是個野性蓬勃的地方。
許知意媽媽還在說話。
她苦口婆心:“知意,爸媽不是有什麼私心,真是為了你好。你從實際的方面想,長律這種條件,真的很難再找到了,錯過了可惜。誰不是找個合適的就過一輩子了?
“人活著,沒有那麼多風花雪月,再說感情的事,變數太大,今天喜歡,明天就不一定了。但是實際的各種家庭條件,經濟條件,它就擺在那兒,跑不了。”
“……我和你羅姨裴叔說好了,讓長律年底來一次澳洲,要是差不多的話,你倆就商量一下訂婚的事吧。”
許知意一哆嗦:“什麼東西??”
什麼就突然要訂婚?
還就年底?
“爸媽這就是一個想法,你害怕什麼?你好好考慮考慮。以後畢業了,結了婚,去美國找個工作,不比你在澳洲好?”
她的話題一拐,語調裡都是嫌棄。
“話說就你現在讀的這種學校,這個專業,以後能在美國找到工作嗎?人家美國不認吧?”
結不結婚的先放一邊,媽媽質疑她的專業能力,許知意十分不服。
“為什麼說我在美國找不到工作?我們這一行,學曆是次要的,都是用作品說話。”
身後仿佛有聲音,許知意猛地回頭。
竟然是寒商。
不知他什麼時候回來了,仍然是下短上長的運動打扮,許知意戴著耳機,完全沒聽見開門的聲音。
與此同時,許知意媽媽就像有心靈感應一樣,忽然警惕地問:
“對了,你以前那個同學,叫什麼寒商的,現在還有聯係嗎?”
許知意像被人戳破心事,嚇得一抖,碰翻了水杯,連忙手忙腳亂地去扶。
混亂中,攥著的手機嗖地飛了出去。
寒商伸手一把抄住手機,隻淡淡地看她一眼,順手把手機丟回台面上。
他繼續往前走,目光從她臉上一掠而過,仿佛她不是個大活人,是牆上浮雕小天使中的一員。
許知意看了一眼屏幕,電話已經斷掉了。
她開口叫他:“寒商?”
寒商停下來。
手機又震了,不過許知意沒有接。
她攥著手機,下定決心,問:“寒商,你是不是不太希望我住在這兒?”
他的態度奇奇怪怪的,還是把話挑明了比較好。
寒商漂亮的下顎繃出鮮明的線條,沒有出聲。
當初說走就走,突然消失的是他,拉黑她不肯聯係的也是他,現在又這麼冷冰冰的,仿佛兩個人不認識。
許知意繼續說:“寒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會……”
寒商忽然轉身走回來了。
他停在許知意面前,俯下身。
他剛從外面回來,身上還帶著冬末春初新鮮清涼的氣息,個子又高,威壓地逼近過來,許知意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身後是廚房的台面,無路可退,他卻停住了,停在隻距離她幾寸遠的地方,眼睛還像當初一樣,黑而明亮。
“我能有什麼誤會呢?”他說。
他的喉音輕飄飄的,隻有兩個人能聽見。
“你許知意向來行得正,做得直,君子坦蕩蕩,不欺暗室,我能有什麼誤會呢?”
這怎麼聽都像是在反諷。
許知意望著他,幾秒之間,迅速把這些年和他之間發生的所有的事重新捋了一遍。
完全沒想出任何對不起他的地方。
寒商凝視著她,目光在她的眼神裡搜索。
她的錯愕和不解仿佛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寒商不動聲色地直起身,又準備走。
“寒商,”許知意連忙叫住他。
“你要是想讓我搬走的話,當然沒問題。可是最近房子太難找了,我能不能先住一段時間,等租房高峰過了,再找地方搬?”
寒商回頭望著她,仿佛深吸了一口氣,喉結滾動了一下,眼眸中內容複雜。
樓上忽然一聲嚎叫,“嗷——”
是樂燃的聲音。
許知意嚇了一跳,揚聲問:“樂燃,你怎麼了?”
“許知意……快快快!關門!……不是……關窗!!”
許知意完全沒懂。
她顧不上寒商,衝上樓。
樂燃的房間門大開著,許知意衝到門口,突然想起合租條例,猛地刹住車。
房間裡現在雞飛狗跳。
畫架倒了,顏料扔了一地,書桌上擺著的巨大的透明亞克力盒子全翻了,各種顏色的馬克筆滾得到處都是,樂燃正在奮勇搏鬥。
跟後院那種大白鸚鵡。
好幾隻鸚鵡在滿房間亂飛,有隻轟炸機一樣,對準下面的樂燃一個俯衝,想啄他的腦袋。
還有起碼十幾隻不想進房間的,整整齊齊地在窗台上站成一排,好奇地歪著頭往裡打量。
這鳥學名葵花鳳頭鸚鵡,體型比鴿子大得多,快趕上雞了,一身純白色羽毛,頭頂上頂著一撮彎彎的黃毛鳳冠,諢名哈士葵,實屬澳洲一霸。
樂燃手裡揮舞著一件衣服,吆喝:“呦——吼——”
好像在套馬一樣。
許知意默了默,“你喂它們了?”
這種鳥不能喂。
喂了之後,它們就會把這房子當成免費食堂,要是哪天食堂沒開夥,就完蛋了,直接拉幫結夥上門燒殺搶掠。
樂燃理直氣壯:“喂啦!我這幾天順手喂了點面包,結果今天忘了,我哪知道它們這麼瘋?”
許知意:好吧。
寒商也跟著上來了,往房間裡看了一眼,挑了挑眉。
許知意:“小心一點,往外趕就行了,彆真打到鳥。”
打死大白鸚鵡,能罰到兩萬刀,還可能坐牢。
樂燃:“我知道。”
身後的寒商悠然開口,“許知意,你光替彆人操心,自己房間的窗戶關了沒有?”
許知意猛然警醒。
她火速衝下樓梯,狂奔到自己房間,撲向窗前桌上那台貴到吐血的筆記本電腦。
然而已經晚了。
天氣那麼好,她的窗戶也大開著,好幾隻白鸚鵡已經溜達到書桌上,正在幫忙修理電腦。
它們啄幾下鍵盤,歪歪腦袋,小黑眼睛骨碌碌地轉轉,再啄幾下鍵盤。
筆記本的鍵帽被拆得七零八落,散了一桌子。
許知意哀嚎了一聲,衝過去趕鳥。
鳥們慢悠悠地戰術性撤退,把這隻往外趕幾步,那隻又見縫插針地鑽進來了。
許知意手忙腳亂時,旁邊伸過來一隻手,看準她把鳥轟出去的空檔,乾脆利落地關好窗。
是寒商。
幾隻鸚鵡被轟到了外面窗台上,隔著玻璃,還在意猶未儘地歪頭看看屋裡的他倆,其中一隻忽然舉起爪子,熟練地攥住窗扇的框框,努力想把關上的窗戶重新拉開。
這玩意成精了。
許知意嚇得馬上把窗子的插銷全部銷死。
剛搞定,客廳那邊就傳來樂燃的叫喚聲:“許知意!”
許知意出來一看,廚房裡也進鸚鵡了。
大鸚鵡們很熱情,有的在啄一袋面包,有的在翻垃圾桶,桶倒了,裡面的垃圾撒了一地。
許知意拎著面包,把袋子連同站在上面一點都不知道害怕的大白鸚鵡一起扔到後院,寒商跟著也把垃圾桶扔出去了。
剩下的鸚鵡張開翅膀滿屋子上下撲騰,並不太把他們幾個放在眼裡。
完全沒有鳥德。
樂燃感慨:“這鳥挺拽啊?”
許知意:“那是。人家平均壽命五十,最多活到一百二,論年齡,說不準咱們還得管它們叫叔叔阿姨。”
搏鬥了半天,總算把鳥祖宗們都請出去了,三個人筋疲力儘,排排坐倒在客廳的沙發上。
寒商坐在許知意身邊。
他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往旁邊挪了挪,和她保持著邊界清晰的距離。
許知意顧不上理他,正盯著廚房外面窗台上站著的鸚鵡。
窗框那邊一陣響。啄木鳥一樣。篤篤篤,篤篤篤。
許知意:“他們在乾嗎?”
樂燃:“好像在拆窗戶。”
老舊的木頭窗框被啄開了,鳥嘴正往下撕扯木條,拽下來一條,扔一條。
許知意:“在撕紗窗了。”
樂燃:“反正有玻璃。”
許知意:“可它們在啄封玻璃的膩子。”
樂燃琢磨:“沒膩子,玻璃會掉下去嗎?”
許知意:“也許……不會吧?”
寒商出聲:“嗬。”
許知意轉頭看他,無話可說。
還“嗬”,你是在表演三句半的那個“半”麼?
皇帝不急太監急,鳥祖宗們在拆房子,房東自己都不在乎,她操個什麼心。
篤篤篤,篤篤篤。
許知意忽然想起自己慘遭肢解的筆記本電腦,從沙發上彈起來,回到房間。
桌上躺著筆記本的殘骸,不止鍵帽到處都是,裡面的小支架和膠帽也被啄得一天一地。
許知意桌上桌下爬著,一點點地撿起來。
撿了一會兒,忽然覺得身後好像有人。
是寒商,雙臂抱在胸前,倚著門,表情莫測,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悠悠開口:“你也可以不搬。”
許知意:嗯?
隨即反應過來,他是在說她要不要搬家的事。
和哈士葵們大戰三百回合後,他的腦子竟然還停留在前一個話題上。
寒商接著說:“不過合租條例要嚴格執行。”
這當然不成問題,許知意立刻重重地點了下頭。
寒商談判完,仿佛滿意了,不動聲色地轉身要走。
許知意叫住他:“寒商啊——”
寒商回過頭,淡淡問:“你還有什麼事?”
許知意:“二十刀。”
寒商眉峰微挑。
許知意客觀地說:“你剛剛進了一次我的房間,現在又進了一次我的房間,二十刀。”
合租條例第三條補充條例,進入其他室友的房間,罰款十刀。
條例要嚴格執行。
這都是他自己說的。
寒商低頭,默默瞥了眼站在許知意房間門裡的那雙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