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去明大報到的時候,許知意爸媽都沒有送,讓她一個人上了火車。
因為早就說好了,裴長律會來接站。
這邊送,那邊接,從爸媽手裡,到裴長律手裡,順順當當,許知意爸媽沒有什麼好不放心的。
許知意倒是無比雀躍。
這是十八年來,她第一次一個人離開家。
而且一走就走了個這麼遠的。
鄰座也是一對送孩子去楓市大學報到的母子,媽媽一路都在探身跟坐在過道對面的兒子絮絮地說話,囑咐他今後飯要吃飽,覺要睡好,冷了加衣服熱了脫衣服,出汗了及時擦乾,不要感冒。
許知意默默地啃一口鳳爪,再啃一口鳳爪,心情像鳥一樣在列車車廂上空盤旋,無比自由。
快到楓市時,裴長律忽然發來消息。
【知意,學生會今天剛好有事,臨時走不開,沒法接你了。】
【你自己出站,一出站就能看見明大的迎新接站點,有師兄學姐值班,他們會帶著你上大巴,直接就到學校了。】
沒關係,許知意並不需要他接。
楓市臨海,空氣不像熙市那麼乾燥,就算有太陽,也浸潤著一種特殊的濕意,溫和而柔軟。
許知意一路順暢地找到迎新接站的地方,坐上大巴,到了明大。
是報到的時間,明大校園內外熱鬨非凡,到處都是拎著大包小包的新生和家長。
路兩邊長著熙市沒有的梧桐樹,葉片大得張揚,樹乾粗壯,上面深一塊淺一塊,像是決定不了自己該穿哪層顏色似的,斑駁得如同迷彩。
許知意對照地圖,找到新生報到的地方,看見那裡早就排起了長龍。
大可不必湊那個熱鬨,她先去領托運過來的行李。
大家都在排隊報到,領行李的地方隊伍反而不長,不過一領到行李,許知意就有點痛苦。
爸媽知道有裴長律接,托運了一個最大號的滿滿當當的行李箱,裡面不知塞了什麼,沉得要命。
行李箱有輪子,斜拉著份量仍然不輕,許知意背著雙肩包,左手一個行李箱,右手一個行李箱,拖著一點點艱難地往外挪。
有兩個拉著小拖車,穿著誌願者衣服的師兄過來,熱情洋溢。
“同學,要幫忙嗎?”
許知意身後傳來聲音。
“不用了。”
許知意轉過頭。
竟然是消失了一整年的寒商。
他好像比以前又高了一點,穿著件寬鬆的黑T,運動褲,手抄在口袋裡。
許知意一年沒看到他,猛然再見,心想,原來自己還是最吃他這款顏。
他站在那裡,不說不動,隻垂睫看著她,就把周圍所有男生秒成自動去色的背景板。
兩個師兄去幫彆人運行李了,許知意納悶:“你怎麼在這兒?”
“新生報到,我過來看看熱鬨。”寒商說。
看熱鬨能專門看到領行李的體育館裡,那他還真是挺熱愛看熱鬨的。
寒商順手接過許知意的兩隻箱子,手托住斜拉的箱子提手時,手臂上的青筋馬上一爆。
寒商沉默了一下,“許知意,你這裡面裝什麼了?運一箱子磚頭過來,打算自己蓋宿舍?”
許知意實話實說:“我也不知道,零零碎碎的,都是我爸媽塞的。”
寒商把箱子提手抽高,拖著往外走,“裴長律呢?怎麼沒去接你?”
“他說今天學生會有事。”
許知意兩手空空地跟在他身後。
“再說我也根本用不著彆人來接,我自己可以。”
寒商挑了下眉,停下來,轉頭看看她。
他把兩隻行李箱的提手重新送回她手裡,“你可以,那你自己來。”
來就來。
許知意坦然地接過箱子,繼續往前拖著走。
寒商放慢腳步,遊手好閒地跟著她,弄得路上熱火朝天運行李的所有人都納悶地盯著他倆瞧。
才走出幾步,就有個穿誌願者衣服的學姐開著電動小三輪路過,停在許知意身旁。
“同學,去哪?我幫你運啊?上車。”
許知意還沒回答,寒商就上前兩步,又把她手裡的行李箱接過去了,拖著大步往前走。
這個人就奇奇怪怪。
學姐笑嘻嘻,跟許知意擺擺手,嘟嘟嘟地開著小三輪車走了。
許知意背著背包快跑兩步,追上寒商。
她總算基本弄懂了他的意思。
“寒商,謝謝你來接我。”
寒商:“嗯。”
他瞥一眼許知意,忽然伸出手,把她身上的雙肩包也剝下來,掛在行李箱的提手上,自己拉著繼續往前。
他走得毫不猶豫,許知意奇怪:“你知道我宿舍在哪嗎?”
“還能在哪,你們這級新生就在前面。”寒商隨口說。
許知意對著手機上的地圖研究,“那咱們好像應該往左拐了。”
寒商頭也不回,“箱子這麼沉,裡面裝的肯定不是被子,你沒帶被子吧?前面有賣的,我先帶你去買,不然你今天晚上睡什麼。”
他繼續說,“買完被子,再去宿舍那邊,放好行李,然後回來把報到手續辦完……”
許知意立刻聽出了問題。
“你怎麼知道我還沒報到?”
寒商頓了頓,轉過頭,眼中略帶一絲被她揭穿的尷尬。
“我剛才遠遠地看見你沒排隊,直接去取行李了。”
所以他才跟到了領托運行李的地方。
寒商繼續說:“報完到,領了卡,再帶你在學校裡轉一圈。”
他全都規劃好了。
雖然許知意自己摸索著也能做完,但是有他在,萬事不用操心的感覺,還是挺爽的。
許知意這回直接表揚:“你想得真周到。”
寒商沒說話,繼續拉著行李箱往前走,走出好一段距離,才慢悠悠地說:“你就當我是在幫裴長律吧。”
不領他的情,他不高興,領他的情,他又說不用。
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之後,許知意才知道,當時裴長律沒來,是正在追學生會裡一個高年級的學姐,一時走不開。
不過第一次去明大報到的這天,許知意記了很多年。
那天天氣非常好,梧桐葉非常綠,寒商買來的雙皮奶非常好吃,完美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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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半球天氣回暖,一點點地有了春天的意思,空氣中滿是植物萌發的新鮮氣息。
有工人過來,連乾了幾天活,把地毯揭起來,給全屋都裝了電熱的地暖。
房東毫不心疼電費,全天開著地暖,老房子是雙磚牆,保溫很不錯,房間裡現在無論白天夜裡,都暖呼呼的。
許知意這天回老宅時,剛走到前院門口,就看見有一輛黑色越野車駛進車庫,車庫門正緩緩地放下來。
開車的沒彆人,肯定是房東。
車庫門落到底之前,許知意從門下的最後一道縫隙裡看見,有人從車上下來了。
縫隙太窄,隻能看見一截小腿和淺棕色的登山短靴。
靴子上沾了點泥和草葉,不知去哪走過,那截小腿肌肉線條流暢分明,是曬過太陽的淺蜜色。
冬天還沒過,在外面穿成這樣,也不嫌冷。
許知意原本以為這位社恐的房東大人一定長相斯文,蒼白得不見天日,沒想到竟然還是個戶外運動愛好者。
許知意進了院子,打開正門。
車庫有連通客廳的門,還關著,也沒人進來,隱約能聽見裡面有聲音,房東大概正從後備箱裡拿東西。
樂燃倒是在,他今天下午沒課,正在廚房裡忙著。
滿屋都是濃鬱的烤肉香。
樂燃看見許知意回來了,立刻招呼:“你要不要吃德國脆皮烤豬肘?我剛烤的,太大了一個人吃不了,你想跟我AA嗎?”
廚房台面上放著包裝盒,是半成品的豬肘。
德國豬肘像武功一樣,分南派和北派,北派是燉的,南派是烤的,這是南派的巴伐利亞烤豬肘,已經醃製熬燉過,隻要放進烤箱裡直接烤就行了。
許知意本來對這種半成品不抱什麼希望,沒有買過,沒想到烤起來會這麼香。
“好啊。”許知意問了價格,把錢轉給樂燃,奇怪,“你不是要吃泡面省錢嗎?”
樂燃痛苦:“吃泡面太可怕了,明天。明天再開始節約。”
許知意一邊說話,一邊轉頭瞄了一眼客廳連接車庫的小門。
門緊閉著,沒有動靜。
房東應該還在車庫裡,他不是傑瑞那隻凶猛的大老鼠表哥,倒像隻敏感的小耗子,聽見客廳裡有貓叫,就不敢進來了。
樂燃又拿出兩個盤子,打開一個玻璃罐,用筷子從裡面往外撥切成絲的德國酸菜。
這酸菜和東北酸菜不同,是圓白菜做的,但是聞著一模一樣,酸溜溜的味道也一樣。
“德國豬肘必須得配這種德國酸菜,”樂燃呲牙笑,“Schweinshaxen配Sauerkraut,這是吃貨我唯二會說的倆德語單詞。”
兩個陌生的德語單詞讓許知意的心猛地一扯。
一陣鈍痛。
就像那種多年前的傷口,看著似乎愈合了,機緣巧合時不小心再撞一下,疼痛突如其來,絲絲縷縷地擴散開,讓人眼眶發酸。
樂燃隨口問:“許知意,你會德語嗎?”
許知意點頭,“會一個詞。Scheisse。”
樂燃不懂,“什麼意思?”
“Shit。”
樂燃啞然失笑,“果然大家學的第一個外語單詞,都是罵人的話。”
許知意臉上笑著,心中又是一陣抽痛。
並不是。她學的第一個德語單詞,是慕尼黑。
Mün。
u上有兩個小點,她曾經在各種本子上寫過很多遍,每次都在寫完之後,才認真地點上那兩個點,就像畫師畫好一條龍,最後點上兩隻眼睛。
那是座古老的城市,在阿爾卑斯山北麓,伊薩爾河穿城而過,那裡有她最喜歡的人。
樂燃無知無覺,戴上隔熱手套去開烤箱。
一開烤箱門,香氣就呼地衝出來了,香到囂張跋扈。
烤盤上的肘子變成了金黃色,樂燃稍微放了放,就拿出刀分肘子,切得乾焦的表皮一陣脆響。
“這會兒是最好吃的時候,過一會兒皮就不脆了,你要芥末醬嗎?”
“不用,我要蘸生抽。”
隻要不蘸他們的醬,這肘子肉配酸菜,根本就是我大中華美食的味道。
許知意轉頭去看車庫小門。
門那邊仍然安靜無比。
“樂燃,分好了以後,我們還是回房間吃吧?”
樂燃雖然不懂,還是答應:“好啊。”
兩人端著各自的肘子回房。
肘子皮上已經被割成一刀一刀的,酥脆無比,撕開皮,下面就是軟嫩的肉,蒸汽騰騰的,熱到燙手。
許知意一點點撕著吃,又等了好一陣,才聽到外面有聲音。
小耗子終於進來了。
許知意悄悄走到門口。
剛剛回房時,許知意沒有把房門完全合攏,留了一道細縫。
有一點輕微的聲音從車庫門那邊過來。
地毯厚重,沒什麼腳步聲,但是能分辨出衣服面料摩擦的輕響,正在往這邊靠近。
許知意下意識地緊張起來,屏住呼吸,把一隻眼睛貼近狹窄的門縫,悄悄往外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