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衍發動車子,駛上了路,才開口,“知意啊,你有時間勸勸你姐,她現在的脾氣是越來越不好了,一點小事就跟我吼。”
讓向衍大半夜開車來接人,許知意很忍了忍。
不過還是沒能忍住。
今晚就算是睡馬路,也要實話實說。
許知意說:“我姐太累了,要做家務,要輔導兩個孩子,還要做代購賺錢,每天隻能睡四五個小時,換成誰脾氣都太好不了。”
向衍偏頭看了她一眼,沒再吭聲。
許從心一家住在一幢老式紅磚公寓樓裡,兩室一廳,地方局促,夫妻兩個一間房,兩個孩子一間房,四口人住得緊緊巴巴。
向衍剛拿出鑰匙,許從心就在裡面輕輕把門打開,放他們進來。
門一開,一股晚飯後沒散儘的煙火氣衝出來,許從心穿著睡衣,頭發胡亂攏著,原本秀美的臉膚色暗沉,掛著濃重的黑眼圈。
她悄聲對許知意說:“咱們輕一點,孩子都睡了。”
客廳裡,從沙發到地板,都堆滿了做代購用的箱子和包裝袋,還有各種保健品和化妝品的瓶瓶罐罐,校服亂堆在衣架上,小朋友的書包和大人的電腦包堵在門口,滿得沒有下腳的地方。
好像明天一家人還要各自奔赴戰場,今晚先在此地放下一身裝備,暫且紮營。
許知意放好東西就打算走。
向衍不出聲,沒什麼表示,許從心卻把她攔下來了。
“就住這兒吧,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太不安全。”
她指揮向衍:“你睡沙發,知意跟我睡主臥。”
客廳裡兩張書桌之間的空檔,塞著一張雙人座的沙發,許知意以前睡過,沙發太短,連她都不能伸腿,向衍那麼高的個子,更加沒法好好躺著。
許知意說:“讓姐夫睡臥室,我在沙發上就行了。”
許從心冷著臉瞪向衍一眼,轉頭對妹妹說:“讓他睡。他活該。”
兩個人還在吵架。
好不容易躺到床上時,已經快三點了。
姐妹倆小時候常常擠在一張床上說悄悄話,現在長大了,難得在一起,許從心卻累到隻問了問租房的事,就睡著了。
睡著的時候,眉頭還是緊皺著的。
看姐姐這一地雞毛的生活,讓人沒法不恐婚。
這還不如隻有自己,想去哪就去哪,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大不了暴斃路邊,死得乾脆利落,一點掛礙都沒有。
許知意望著黑暗中的天花板,錯過了困點,根本睡不著,又想起了今晚遇到的人。
那半張臉的側影真的像。
這些年也曾經遇見過有點像寒商的人,有人有類似形狀的眼尾,有人笑起來唇角會有差不多的弧度,手像的人最多,許知意看見過幾次,那樣的腕骨,那樣的手指。
一絲一點的,卻沒辦法拚湊出一個完整的寒商來。
許知意翻了個身,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雨還在繼續下著。
公寓樓外,和許知意直線距離不到一百米的地方,路邊停著一輛黑色越野車。
車裡,寒商一直等到那幢老公寓唯一亮著燈的房間熄了燈,才發動車子。
可是兩隻手都在奇怪地發麻。
像是壓得太久,血液不流通一樣,不太聽使喚,無數針尖似的星星點點的刺痛。
寒商攥了攥雙手,忽然有點明白,為什麼有人在某些時刻想要抽煙。
寒商索性把車子熄了火。
剛剛在路邊,看見那隻小虎斑貓,想起往事,順手摸了摸小貓的頭,小貓就跳下矮牆,沿著路往前走。
寒商跟了幾步,轉過拐角,就看到許知意了。
那一瞬間,寒商全身的血液上湧,耳邊轟鳴得聽不見聲音,站了好幾秒,才回過神,火速回到車上。
然後就莫名其妙地跟著她到這裡來了。
寒商拿起手機。
他熟門熟路地找到裴長律的微信,想了想,給他發了一條消息。
【長律,我剛剛遇到你女朋友了】
兩人的上一次對話還是去年過年的時候,裴長律發了個不知哪裡複製來的春節祝福,夾雜著左一個右一個花裡胡哨的表情符。
加州和這裡有時差,現在正是上午,裴長律應該在實驗室,消息回得很快。
【女朋友?】
不過緊接著就跟過來另一條。
【你說知意?你去澳洲了?還遇到我老婆了?怎麼會這麼巧?】
寒商盯著那行字。
這說明,許知意不止沒有跟裴長律一起待在美國,而且裴長律很清楚她在澳洲。
裴長律的下一條消息已經追過來了。
【剛剛?你們那邊現在幾點?】
他反應不慢。
手機響了,是裴長律打過來的。
他劈頭就問:“知意怎麼了?你們現在大半夜的,你是在哪遇到她的?”
寒商的手麻著,心臟懸浮在半空,像是放不對位置,沒著沒落的,語調聽起來卻自然如常。
“馬路邊。她在公交車站,像要搬家一樣,帶著個電飯鍋,好像在等人。”
“半夜搬家?”裴長律的聲音中透著點明顯的著急,“她前兩天從國內走之前,還在微信上跟我說過,最近澳洲的房子特彆難租,她該不會是沒地方住了吧?”
寒商默默聽完,問:“她怎麼樣,難道你不知道?”
裴長律歎了口氣,“她跟我打電話,向來都是報喜不報憂。非要去澳村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讀那種奇奇怪怪的學位,說自己搞科研會瘋,一看文獻就頭疼,死都不要再進實驗室,隻能先等她讀完書,再到美國來了。”
寒商沒有說話。
裴長律突然意識到,“你就那麼看著她在馬路邊坐著?你不管?寒商你是不是人?”
寒商停頓了很久,忽然笑了一聲。
他在車裡伸了伸兩條長腿,改成悠閒懶散的語調,“否則呢?我住的地方上下是打通的,隻有一張床,你想讓我們兩個睡一起?”
“我操.你祖宗的。”裴長律直接罵了句臟話。
寒商淡淡答:“你隨意。姓寒的祖宗我也不太想要。”
裴長律沒理會他發瘋,接著問:“那她現在在哪?”
寒商抬起頭,看了一眼公寓樓熄了燈的窗口,腦中浮現出剛才接許知意上車的那個男人。
那男人長相周正,身材不錯,看著三十出頭,成熟穩重,年齡應該比許知意大上一截。
許知意跟他上車時神情從容自然,肯定不是綁架。
兩人停好車後,一起把許知意的行李搬上樓,然後再沒下來。
沒過多久,樓上一間房間的燈就熄了。
寒商收回目光,回答裴長律:“我哪知道。我回車上拿了點東西,回來的時候她人已經走了。”
裴長律想了想,“這樣,明天我問問她情況。我把她手機號碼給你,你正好在那邊,能幫就幫一把。”
寒商好半天才嗯了一聲,“你欠我人情,記得還。”
裴長律說:“那沒問題,我肯定領你的情。等你什麼時候來美國,我請你吃飯。”
寒商靠在座椅背上,“誰缺你那頓飯。”
裴長律說:“你該不會又想讓我裸奔吧?說真的。聽知意說,你那邊最近好像是真的不太好租房子,你有什麼辦法嗎?”
寒商想了想,“我好像還真有。我媽很多年前來澳洲拿身份的時候,在這邊順手買過一個鬼屋。”
裴長律莫名其妙:“鬼屋?”
“是一百多年的老房子,上次翻新起碼是二三十年前,也沒租出去,一直扔著沒人住。”寒商說,“我前些天去看過一次,到處都是灰,跟盤絲洞似的,要是當鬼屋的話,掛上牌子就能營業。”
裴長律默了默。
他家是能乾出這種事,隨手買了幢房子,就扔在那兒不管了。
裴長律鄭而重之地說:“那我家知意就麻煩你了,富二代。”
第二天一早,許知意就有課。
學校坐落在市中心,這些年因為留學生多,一筆筆學費收下來,賺得盆滿缽滿,教學樓進進出出的到處都是亞裔面孔。
許知意坐在階梯教室裡,還在犯困。
許知意在讀碩士第二年,今天是好幾個專業都會選修的大課,因為和編程有點關係,教室裡華人占了大半壁江山。
印度裔也不少,澳洲本地人多數半是來進修的上班族,還有些看著和華人很像,但仔細觀察神情和著裝,就能分辨出微妙差異的東南亞各國人等。
有人拍了許知意的肩膀一下。
是夏苡安。
夏苡安身材高挑,鳳眼長長的,一把長發發量多得讓人羨慕,不太打理,發質卻奇好,一彎腰,頭發就流瀉下來,一陣沙沙聲。
她一臉精疲力儘,在許知意旁邊坐下,把頭靠在許知意胳膊上,“累。”
許知意伸手摸摸她的頭。
苡安肯定累。她假期沒回國,去農場打工賺學費,昨天晚上剛坐火車回來。
夏苡安說:“累散架了,倒下去就睡著了,沒看見你的消息,你後來找到住的地方沒有?”
許知意也打了個哈欠,“昨天在我姐那兒湊合了一晚上。”
夏苡安說:“你先住我那兒唄,不過就一張單人床,要麼打地鋪,要麼咱倆擠一起。”
以前有一次許知意租的房突然出問題,就是和夏苡安擠在一張床上,湊合了好幾天。
這不是長久之計。
許知意說:“我還是先抓緊時間找房子,就不信找不著。”
“今年的房子比往年都難租,”夏苡安說,“不光房租漲上天了,我看見有留學生願意直接給一年的房租,都拿不到房子。”
前座是個短發女生,叫顧嘉,上學期也一起上過課,回過頭插話說:“是,今年都瘋了。都說找不著房就隻能住橋洞。”
留學生沒有本地的信用記錄,也沒有收入證明,房東都不太願意租,寧願選沒什麼存款,賺一天錢花一天的本地人。
許知意翻了翻手機,給她們看中文論壇上的合租廣告,“還有人在客廳裡搭了兩個帳篷出租。”
三個人湊在一起看那倆奇葩的帳篷。
“高層,對著落地窗,景不錯,還挺奢侈。”
夏苡安繼續往下刷,“看這條。我前些天也聽說這個房東了,是不是個變態?隻招年輕女生,有年齡要求,還要面試,寫明了條件是每天和房東睡一張床。”
哈?什麼玩意?
許知意探頭看了一眼,竟然是真的。
顧嘉訝異:“這什麼不要臉的奇行種。”
許知意說:“這是假的吧?說不定是有人故意拿彆人的手機號碼惡搞。”
夏苡安說:“不是,還就是真的。我聽說前幾天有人假裝要租房,打電話去問過了,對方讓她過去面試,掛斷電話後還一直往回打。”
租房這麼難的時候,趁火打劫得有點太過匪夷所思,
許知意感慨:“就出個國而已,又不是重新投了次胎,這是把一層人皮都出沒了?”
許知意舉起手機,手指點了點屏幕,“看,手機號還挺吉利。”
結尾“3666”,一串六。
一點之下,屏幕一跳,突然變成了撥出電話的界面。
竟然打出去了。
許知意嚇了一跳,趕緊手忙腳亂地點了掛斷。
兩人對視一眼,夏苡安遲疑:“……應該沒打出去吧?”
許知意心虛,“那麼短的時間,估計都沒振鈴。”
正說著,手機忽然響了,就是剛剛撥出去的號碼,打回來了。
許知意差點把手機扔了,不過還是定定神,點了接聽。
對面是個男人扁細的公鴨嗓,用英文問:“我接到這個號碼打過來的電話,請問是誰?”又改用中文,“你要租房子嗎?”
“不是,我打錯了。”許知意回答,馬上掛斷電話。
和夏苡安兩個人對著籲了口氣。
夏苡安拍拍許知意,“實在找不著地方就去我那兒,我上課去了。”
她比許知意早入學,再修幾門課就畢業了,這學期有些課選得不太一樣,不在這間教室。
她剛走,手機就又震了。
許知意接起來。
對面還是那個公鴨嗓,鍥而不舍,“你真的不租?要不要約個地方見面談談?”
這人比殺豬盤還執著。
許知意:“我真的是打錯了,你不要再打過來了。”
掛斷電話,才不到兩秒鐘,手機就又震動起來,還是剛剛那個號碼,3666。
許知意沒理,打開筆記本。
過了好久,手機才終於消停了。
這門課的老師來了,是個禿頂有肚子的中年白人大叔,他把一遝打印的課程資料掏出來分給第一排,讓大家一份份傳下去。
手機卻又震了。
屏幕上顯示的手機號長長一串,仍然是04開頭,3666結尾。
都已經快上課了,周圍的嗡嗡聲漸漸低了下去,許知意索性按下接聽,趴在桌子上,用手遮住嘴巴,壓低聲音。
“一直打過來,你是不是腦子有病?都說了不住你的房子!那麼想占女生的便宜,做你的白日夢去吧。”
對面像被罵得愣住了,沒有出聲。
許知意直接掛斷了電話。
她乾淨利落地把號碼屏蔽,想了想,又放出來了。
他再敢打過來,就罵他個狗血噴頭。
許知意點了幾下,給這號碼備注了個名字:想睡女留學生的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