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下旬的天豔陽高照, 梨花綴滿枝頭,春風一拂,落英繽紛, 如雪花似的簇簇堆在豆腐鋪前的石板橋上,一條青綠小溪穿橋而過, 直通漕河, 偶有年輕的俊小夥撐杆從烏篷裡冒出來, 笑嘻嘻衝沈瑤打個招呼,
“老板娘,給我半斤豆腐唄!”
年輕的俏婦一身雪白的春衫, 柔軟的綢緞裹住曼妙的身段, 白皙的膚絲毫不遜色那枝頭的梨花,眼眸亮晶晶的是無暇的雪色,哪怕不經意往那兒一靠,也是掩飾不住的風情萬種。
沈瑤仰眸一笑,依著門框道,“豆腐沒了, 油豆腐要嗎?還剩最後一斤。”
那小夥子被她笑看一眼, 骨頭都酥了, 忙不迭道, “要要, 彆說油豆腐,石頭我都得來幾斤。”
這話一落, 激起左右鄰坊笑聲疊疊。
“小夥子你來晚啦, 咱們沈娘子一日隻做一百斤豆腐,每日天蒙蒙亮,隊伍都排去了巷頭, 你巳時來,哪還有豆腐賣?”
又有明眼的嬸嬸接過話,“這你就錯了,人家可不是來買豆腐的,人家是討沈娘子歡心來著。”
小夥不僅不害躁,反而咧開嘴大方笑了起來,從腰間門懸著的布囊裡取出去銅鑼街買來的蔥油餅朝沈瑤晃了晃,
“給老板娘捎來了蔥油餅,明個兒留半斤白豆腐給我如何?”
沈瑤嗔了他一眼,“咱們鋪子規矩如此,誰也不留貨,你想吃下回來早些,”隨後吩咐碧雲道,“將籠子裡最後那斤油豆腐全部包給他。”
碧雲利索地收拾好箱籠,提著一斤油豆腐塞給那小夥,順道接過蔥油餅,小夥哈哈大笑,將油豆腐掛在杆上,往後一撐,欸乃一聲漣漪化開,他哼著小曲慢慢消失在河道前方。
最後一斤油豆腐賣完,沈瑤與碧雲關好鋪子,“走,碧雲,咱們上街去。”
到了銅鑼街,四處鑼鼓喧天,街上人如潮水。
碧雲挽著沈瑤問,“姑娘,今日是什麼好日子嗎?”
“不知道呢。”沈瑤穿過人群來到一間門書鋪,掌櫃是相熟的,每每有新出的書籍便留給沈瑤,沈瑤接過掌櫃遞來的包袱又細細翻看一遍,與他道了謝,“多謝劉掌櫃的。”
劉掌櫃是個位中年男子,前年他妻子病重無意中得沈瑤出手相救,兩廂走動起來如同親戚,他一面著人給沈瑤奉茶,一面關懷問道,“沈老弟怎麼樣了?”
沈瑤笑,“越發刻苦了,希望今年能中。”
三年前蒙兀南侵,是年科舉取消,諸多錦繡子弟棄文投戎,三年後戰事消弭,朝中前不久廣布文書,重開科舉,沈展韜光養晦三年,從國子監換去嵩山書院研讀,已經半年沒回京,意圖今年一舉中第。
劉掌櫃也曾是舉子,後來家道中落,在城中開了間門書鋪維持生計,聽得少年誌氣遠大,想起年輕時的崢嶸,眼底微微現了水光,“你等等,我尋兩本古籍給他,上頭還有我當年的注解。”
不多時,掌櫃又取來一個錦盒,看得出來十分珍重,沈瑤抱在懷裡道了謝。
將要出門,書鋪小夥計迎面奔了進來,滿頭大汗避開沈瑤,臉上笑融融的,連忙與掌櫃作揖道,
“掌櫃,小的打聽到了,原來今日是大都督回朝,滿朝文武皆在南城門迎他,城中故而敲鑼打鼓,待會咱們去正陽門大街圍觀,沒準還能一堵大都督風采呢。”
掌櫃的鮮見露出激動,“我當年在書院讀書,曾聽謝老太爺授課,也算是得了老人家恩澤,既是大都督凱旋,無論如何得去跪迎。”
碧雲攙著沈瑤出了書鋪,回眸瞥見掌櫃主仆忙著關門閉戶,好奇心起,
“姑娘,那大都督是誰呀,咱們也去看看熱鬨?”
沈瑤抬眸望了一眼天,蒼穹無邊無際,大雁不留痕,她懶洋洋一笑,
“不必了,不過就是個男人,兩個眼睛一個鼻子,有什麼好看的。”
末了下了台階,又寧和一笑,“三年大戰,民不聊生,既是平安回來了就好。”
在路邊遇見賣絹花的小鋪,買了一匣子給小丫鬟算是安撫了她,高高興興回程,
“林大哥前個兒捎信,晌午就該到家門,他愛吃我燒的蔥油豆皮,豆皮今日全賣完了,咱們趕緊回去做些。”
“好嘞!”
*
暮煙如霧,一層又一層籠罩在明熙堂。
謝欽過家門而不入,在朝中忙了五日五夜,終於在三月初三這一日回了府。
給老太太磕頭請安,陪了老母說完話回來六房,幽深高邃的簷角被蒼翠掩映,曾經燈火通明的院落此刻靜若冥淵。
謝欽站在書房與故吟堂相接的敞廳上。
黑袍獵獵,襯得他如同孤仞神邸。
三年了,這三年他在邊境壘了層層白骨,那一身的霽月風光被血海屍山給洗褪,隻留下一具俊挺的軀殼馱著萬千將士的孤魂,像地獄歸來的閻羅。
去年年中女真偷襲永平府,逼近京師,將年邁的皇帝給徑直嚇死了,年僅十歲的七皇子倉促登基,皇帝一死,朝中一應軍政仰仗於他,七皇子體弱,又是他學生,對他深信不疑,上下一心,總算徹底肅清了邊患。
一朝得勝歸來,大權在握,朝中上下哪個不看他臉色行事。
謝欽目光幽黯投向故吟堂的方向。
無數斷壁殘垣,枯骨孤墳與眼前的靜謐寧和相絞揉,刀光劍影與康橋煙衢在他面前交織,最後沉溺於那雙暗鬱幽潭般的深眸裡。
謝欽靜靜地望著,直到濃霧散去,故吟堂前方的青石小徑慢慢現出輪廓,他才適應眼前的安寧。
下意識地抬步往故吟堂走去,才走了兩步,他驀地停下。
忘了。
那裡該已沒了人。
謝欽木了片刻,煞有介事點了下頭,旋即折回書房。
他已多年不曾睡個好覺,這一下空下來,茫然不知何處,愣了許久吩咐平陵將朝中邸報送來,慢慢投身政務中,才找到熟悉的感覺。
翌日如常給老母請了安,老太太要他陪著他去城外西山寺還願,謝欽也應了。
一路護送老母上山,老太太在佛堂禮佛,謝欽坐在摘星樓聽雨,西山寺香火極盛,哪怕是這樣陰雨天依然人煙不絕,謝欽就默默坐著,看著滿山青雨,聽著底下人間門煙火。
驟然間門一道格外敞亮的笑聲吸引住他,他忍不住探身望去,不知哪家的姑娘穿著一身海棠紅的裙擺在雨天摔了一跤,惹得眾人哄笑。
姑娘不僅不哭,反而大大方方站起身,朝人群露出個俏皮的笑臉。
謝欽驀地一笑,重新坐下來。
總感覺有隻言片語吸引住他,細究卻不知是什麼。
回程路上,老太太忽然提起,
“你年近而立,出將入相,位極人臣,四海升平皆是你的功勞,你這一生也沒旁的念想了,該要定下來,好好娶個妻生個孩子,為娘便死而無憾了。”
謝欽聽到娶妻生子四字,腦子裡一下空了,久久沒有回應。
休整了一日,翌日回朝,先是在文華殿陪著年輕的皇帝聽政,朝臣們挨個稟報各部要務,明著跟皇帝說話,實則樁樁等他示下,謝欽忙了半日,見皇帝神色虛弱,著人將他送去奉天殿,自己留在內閣繼續主政。
午時,各部堂官聚在文華殿用膳,不知哪家的小廝遞來一個食盒,鄭閣老喝著茶笑問道,
“老柳啊,這麼多年了還是不變,就好一口吃的。”
那禮部柳侍郎笑吟吟回道,“哪裡,這一口吃的可不比旁的,是九陽巷新出的辣豆腐,你們可知,豆腐還能做辣的,我嘗過一次,喲,回味無窮。”
另外一位堂官也接過話,“原來是九陽巷的豆腐,我也聽說過,那家豆腐格外好吃,滿城聞名,可惜就是每日隻做一百斤,再多的就沒了,各家想吃還得早早去排隊。”
鄭閣老不以為然,嫌棄道,“瞧瞧你們,堂堂三品大員,竟然貪圖口腹之欲。”
那官員瞥了一眼上首謝欽的臉色,連忙討好道,
“哪裡哪裡,原先豈敢,如今首輔大人妙手安天下,咱們方能享這一口福。”
鄭閣老想起這三年的艱難,原先那點埋怨頓時煙消雲散,“吃吧吃吧。”
那柳侍郎也不好獨享,既然說開了,乾脆將食盒擰開,
“諸位也嘗嘗。”
每位朝官跟前均擺著禦膳廚做好的精致小菜,謝欽跟前比旁人還多了兩道。
那柳侍郎壓根沒指望謝欽會賞臉,不過是客氣客氣先將食盒捧到他跟前,謝欽不知為何,目光落在那黑黑的豆腐方塊上上,眼底倏忽閃過一絲銀光,他下意識夾了一塊。
柳侍郎吃了一驚,謝欽從不講究這些,朝臣皆知,今日給了他面子簡直是天大喜事,他樂滋滋地捧著食盒挨個送,大家都跟著來了一塊。
謝欽鉗著那塊辣豆腐看了一眼,最後送入嘴裡。
方才嚼了兩口,一股久遠的熟悉的味道竄上來。
如果他沒記錯,這道菜他吃過。
心一下子揪在一處,他逼著自己鎮靜地慢條斯理地將那塊豆腐吃完,隨後不動聲色擦了擦嘴,看向柳侍郎,
“這辣豆腐口味獨到,著實不一般,柳侍郎方說在何處所購?”
“九陽巷!”
謝欽淡淡頷首不再多問。
夕陽濃墨重彩地在宮道上鋪上一地金光,謝欽早早褪去一身緋袍,換上玄色長衫出了宮,他也不知要去哪裡,騎著馬漫無目的朝城南去,奔至一處人潮湧至的街口,他忽然抓著一人問,
“九陽巷何在?”
*
這是謝欽在九陽茶鋪喝得第七碗茶。
他手握著白瓷大碗,喝著並不精致的粗茶,目光卻凝著斜對面的豆腐鋪子不動。
時不時有一抹衣角從窗扉裡閃現,似是而非。
像她又不像。
唯有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的小丫鬟托腮靠在鋪子的窗欞口朝來來往往的行人打招呼。
茶鋪的女掌櫃見謝欽氣度不俗,又老盯著豆腐鋪一動不動,驀然失笑,眼見太陽要落山,她也快收攤了,拿著抹布在桌案上擦拭,順著謝欽視線覷了一眼,笑眯眯打聽,
“這位爺也是來看沈娘子的?”
謝欽眉峰微微一動,“沈娘子?”
果然是她。
掌櫃笑,“可不是,自沈娘子來開店,咱們九陽巷便熱鬨了,一日路過的陌生男人,十個有八個都是看她的。”
謝欽臉色瞬間門沉了下來。
“可有人欺負她?”
“誰敢?”那掌櫃的遞來一誇張的眼神,“爺是不知,那沈娘子可厲害著,她初來乍到,有些地痞便想調/戲/捉弄,頭一個被她打瞎了眼,第二個斷了一隻腿,彆看這沈娘子貌美如花,她竟還有一身好功夫,沈娘子會做生意,連著咱們跟著吃香喝辣,久而久之,都敬佩她為人。”
然後述說了沈瑤幾件仗義之事。
她真是個能乾的好姑娘,走到哪裡都被人喜歡。
謝欽認真聽著,喝了一口茶,不知是何滋味。
掌櫃的見他失神,隻當他沉迷於沈瑤的美貌,歎了一聲,
“這沈娘子素來招人喜歡,卻是命苦,她男人死在了邊關,留她一個寡婦無兒無女傍身。”
謝欽聽了這話,嗆了一口茶。
“她與人是這麼說的?”
這是在罵他嗎?
謝欽心底湧上些許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欣喜。
掌櫃的卻看出謝欽的激動,及時給他潑了冷水,
“不過這位公子爺,旁的您就彆指望了,沈娘子自來,給她說媒的便踏破門檻,她眼光極叼,等閒人物入不了她的眼,隔壁巷子裡一位六品員外郎府中的小兒子看上了她,非要娶她,人家都沒嫁呢,直到近日....”
謝欽聽到這裡,心猛地一咯噔,“近日如何?”
就在這時,掌櫃的忽然指著對面的鋪子道,
“快看,沈娘子收攤了。”
謝欽抬眸望去,一道雪白的身影從廊廡邁了出來,她這一出現,前街後巷不少人給她打招呼,有人從門廊探出頭,有人從烏篷船拱出一個小腦袋,還有人歡歡喜喜蹦過來牽著她的手送她入後面的巷子裡。
謝欽跟了過去。
斜暉脈脈,那道修長曼妙的身影投遞在磚道,跟陽光一般五彩繽紛,從未褪色,謝欽踩著她影子跟著她亦步亦趨來到一間門宅門前。
宅門前蹲著兩座笨拙可愛的石虎,有一老嫗提著菜籃子坐在石虎上掐菜,看到沈瑤與碧雲回來,如常打招呼,目光不知怎麼落在謝欽身上,問沈瑤道,
“肆肆,那是你什麼人?跟了你一路。”
沈瑤回眸,撞入一道幽黯的視線裡。
三年未見,時光漫過他面頰,他眉目深邃,五官深刻而淩厲,依然俊美得不食人間門煙火,來之前謝欽鬼使神差刻意修繕一番,將那被戈壁風沙留下的滄桑給拂去,儘可能保留原來的面貌。
可這道身影在沈瑤記憶裡越來越久遠了,久遠到她一時沒想起他是誰。
半晌從謝欽沙啞的那聲肆肆回過神來,露出訝異一笑,
“謝大人?真的是你?”
很驚奇也滿懷高興。
可這份高興裡卻透著生疏與客氣。
謝欽湧動的心抽了一下,愣在那裡。
前塵過往隨著這一聲“肆肆”翻湧而出,沈瑤心情複雜看著謝欽,相顧無言。
這些年她過得很好,慢慢的對謝欽的埋怨便淡了,甚至感謝他,感謝他給了她自由,讓她尋到了獨屬於自己的天地,暢快的怡然的天地。
“來得正好,我有一樣東西給你,快請進吧。”
沈瑤沒介紹謝欽的身份,碧雲也不敢問。
將人迎入並不寬闊卻溫馨的門庭,沈瑤示意謝欽坐,碧雲立即奉了茶來,沈瑤看了一眼那茶水笑道,“換碧螺春來。”
碧雲隻能重新去沏茶。
留下沈瑤與謝欽相對而坐。
自重逢,謝欽的視線不曾從沈瑤身上挪開半分,帶著忐忑又小心翼翼的欣喜。
歲月不曾在沈瑤身上留下半絲痕跡,他曆經風霜,她卻與原來沒什麼不同,甚至氣色更加好,眉梢間門風流不減,嫵媚多情。
這一看便是被滋潤著暈養著極好的女孩兒。
沈瑤也發現謝欽變得有些不一樣,以前雖然冷,好歹是個活人,現在整個人冷硬冷硬的,眼底陰沉沒有光,任誰瞧見他都要生懼意。
屍山火海裡爬上來的男人,一個人背負著整個江山社稷。
難為他了。
沈瑤從內間門尋來一錦盒遞給謝欽,
“謝謝你當年資助我一萬兩,如今都還給你,這裡還有一千兩利息,算是我心意,我知道你不在意,可我不想欠人人情,如此我們兩清,誰也不欠誰的。”
這話如一盆冷水,將重逢的喜悅徹底澆滅。
謝欽眼底的唯一一抹光亮一下子黯淡了。
他目光終於挪到那錦盒上並未作聲。
當初提和離的是他,他無話可說。
沈瑤沒有細辨他的臉色,笑著問,“在邊關還好嗎?沒有受傷吧?”
像是關懷老友,語氣稀鬆平常。
謝欽腦子跟鏽掉似的,慢慢回過神來,澀然抬起眸,應了一聲,“沒有受傷。”
傷是肯定有的,沒有致命傷罷了。
沈瑤放心了。
“那就好。”
然後笑一笑,沒有多餘的話了。
她不說話,謝欽就更不知該說什麼。
不一會碧雲送了茶水點心來,沈瑤客氣地讓他吃點墊肚子,謝欽隻喝了一口茶。
沈瑤雙手環胸靠在圈椅裡,神色寧和。
謝欽就知道她這是在趕人了。
可他莫名的不想離開,努力尋著話題,
“你呢,這三年可還好?”
沈瑤莞爾一笑,彆了彆耳後的鬢發,“挺好的,拿了你的銀子開了一家豆腐店,如今名聲越來越響,不愁吃不愁穿,什麼都好。”
謝欽喉嚨粘稠不堪,半晌擠出一問,“還是一個人嗎?”問完修長的手指抵著茶柄不敢動。
沈瑤眼尾拖出一抹說不出的意蘊風流,
“身邊有個可心人守著,一輩子相安無事過日子。”
謝欽心漏了一拍,指尖從茶柄滑落,“什麼人?”
沈瑤提到那個人,面上露出羞赧,雙手攬著垂下的鬢發,解釋道,
“他姓林,做生意的,南來北往的生意他都做,我們認識三年了,他早早便求過親,我那時忙著開鋪子,無心嫁人,這三年鋪子穩定了,展兒也催我定下來,半年前我遇到歹人,他舍命救我,我想這輩子就認定這麼一個人了,你凱旋那一日,他從西北回來,昨日剛發了喜糖給鄰裡街坊,下個月便成親。”
謝欽默不作聲聽著,僵直著身一口一口喝茶,半晌方哦了一聲。
意識到自己反應過於冷淡,便扯了扯唇角道,
“恭喜。”
“謝謝你。”沈瑤由衷道。
謝欽不知道自己怎麼出的門,循著身體記憶回到九陽巷口,牽起自己的馬翻身而上回程。
這一路也沒回府,折回皇宮。
官署區燈火通明,他坐在人來人往的衙署裡,方才找到一點知覺。
屬官打量他臉色不太好,“謝大人,您臉色有些白,是不是不舒服?”
謝欽手搭在桌案上,艱難地看著他,“我好像是有些不舒服。”
屬官立即去請大夫。
太醫院掌院正要出衙回府,聽人稟報說謝欽不舒服,二話不說重新進去換了官服操起醫箱火急火燎趕來吏部。
先是請了安,坐在謝欽對面問,
“首輔,您哪兒不舒服?”
謝欽無神地看著他,指著自己胸膛,“這裡不舒服,又悶又脹,堵得慌......”
可明明裡面什麼都沒有,空空的,怎麼會堵。
“甚至有種麻痹的澀感。”
謝欽一雙眸空洞地看著太醫,清晰準確地描述著自己的感受。
太醫聽到這話,臉色十分凝重,立即給他搭脈。
可搭了半晌,實在沒發覺他身體哪裡出問題,
“謝...謝大人,您確定是身子不舒服嗎?”
太醫忐忑地說,
“有沒有可能是心裡不舒服?”
*
謝欽狼狽地回了府。
穿過石徑,越過月洞門,來到故吟堂的院中。
四下寂靜。
熟悉的院落像是飽經風霜,在前塵舊夢裡抖動著它的塵埃。
自回京他越發沉默寡言,每一個迎上來的人無不笑臉熠熠,恭敬討好,甚至小心翼翼揣摩他的心思,他心生厭惡。
他站在奉天殿之巔,看著所有宮殿樓宇星羅棋布鋪在腳下時,沒有絲毫快//感,有的隻是無邊無際的寂寥和空曠。
他一直不明白心裡為何不痛快,直到此時此刻站在那空落的故吟堂,五內空空,四野茫茫,那種孤寂到極致的感覺,淹沒著他。
這麼多年撐著他的朝堂理想已實現,四海升平,河清海晏,他一將功成,萬古流芳。
他成了個孤家寡人。
心底某一處像個無底洞,更像一個被掏空的窟窿。
他急切地想要用什麼來填補,循著本能來到故吟堂,來到這曾經歡聲笑語的後院,曾經不被他放在眼裡,卻在失去後,在無數個邊關暗夜裡,慰藉著他的溫柔鄉。
他下意識地盼望著這裡有一盞燈,淺淺照亮回來的路。
下意識期待那一張活脫的俏臉,不經意推開小軒窗朝他遞來嫵媚的一眼。
可惜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