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陸崇禮下班時候已經不早了,當司機將車子轉彎開進胡同的時候,閃光燈掃過胡同,青磚牆下,仿佛有一對兒在擁抱,難舍難分的樣子。
隻是一閃而逝,沒看清楚。
陸崇禮並沒在意,自從那十年結束後,文化禁忌一下子放開,社會風氣和以前大不一樣。
陸崇禮心裡的第一個想法是,估計是年輕人吧,年輕真好。
不過這個下意識之後,他心裡便感覺到一絲不對勁兒。
一想到那個可能,心驟然沉下。
他皺眉,請司機將車子停下,從另一頭離開,他自己則是下了車,拿著手電筒,放輕腳步,安靜地往回走。
走到那處槐樹下,那處青磚牆根下,朦朧夜色中,那對小戀人依依不舍的樣子。
男的抱著女的輕聲哄,又低頭親她,小聲道:“再親一下就得走了,晚上回去我也想你。”
女的便哼唧了聲,衝著男人撒嬌。
陸崇禮聽到那聲音,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
這輩子所有的惱所有的怒,在這一瞬間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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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崇禮到底沒有當場發作,他悄然回去,當晚隱忍不發。
第二日,便不許陸望舒出門,讓她陪自己拜訪朋友,第三日去探望姑母,第四日陪自己過去單位……
一天兩天的,陸望舒顯然也意識到不對了,她開始嚷著要去上學。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正百無聊賴的坐在陸崇禮辦公室的沙發上,剛才看著的書被她扔到了一邊,顯然根本看不下去。
陸崇禮慢條斯理品著茶水,望著女兒,淡聲道:“是想去上學,還是想去談對象?”
陸望舒一聽,驚詫瞪大了眼睛:“父親,你知道了?”
她並沒有什麼羞愧的,而是坦然地道:“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隻是我對象不讓我說,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已經談對象了?”
她想起來那天晚上的閃光燈:“父親,那天那輛車是你的車吧?”
陸崇禮望著女兒,她很無所謂的樣子,絲毫沒有半點羞恥,仿佛這是一件再光明正大不過的事情。
陸崇禮血往上湧,怒火幾乎爆炸。
他也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種種,想起自己昔日的一些言論。
他一直認為男女之間應該是自由的,開放的,因為這是人的天性。
愛情應該是沒有什麼禁忌的,不應該被束縛。
甚至欲望也是,既然彼此喜歡,又清楚知道後果,那就該大膽去嘗試。
但是現在——
陸崇禮對自己一個冷笑,自由?開放?去他大爺的吧!
陸望舒納悶地看著父親,她覺得父親臉色很不好看,神情讓人看不懂。
她便有些忐忑,小心地喊道:“父親…”
陸崇禮看著女兒有些怯意的眼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打開抽屜,拿出一份文件,遞給她:“看看這個。”
陸望舒詫異,拿過來看,一看之下,驚訝不已。
這竟然是美國一所名校的錄取通知書。
陸崇禮:“走公派留學的話,你也夠資格,不過太麻煩,就走自費吧,你母親和我會共同負責你的學費生活費,她會過去陪你一段適應那邊的生活,你小舅父就在這所學校,到時候有什麼事可以照顧你。”
陸望舒:“父親,我不懂,我好不容易考上人大,那不是挺好的,你為什麼突然讓我出去?你不和我商量,就這樣替我做決定,你尊重我了嗎?”
陸崇禮:“你談對象的時候,和我商量了嗎?你剛上學的時候,我說過什麼?”
他聲音有些沉重:“我說了,我會給你介紹好的,介紹好的,結果你聽了嗎?你自己談了一個!”
陸望舒:“可是談對象怎麼了?我成年了上大學了就沒資格談對象?”
陸崇禮:“你談對象為什麼偷著掖著,你為什麼不能告訴你的父親?好,就算你不想告訴我好了,你母親每周都會給你打電話,你怎麼連她都不說?你覺得你自由了,就可以任性妄為?你不要忘記你還在上學,還沒經濟獨立自主,你找對象難道不需要找你父母把關嗎?”
陸望舒:“我沒有要瞞著你們的意思,隻不過——”
陸崇禮:“隻不過什麼?”
陸望舒本想說林殿卿不讓說,不過話到嘴邊,她硬是轉了下:“我想著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你們。”
陸崇禮一個冷笑:“是他不讓你說,是他讓你瞞著我們,是不是?”
陸望舒心虛,她沒騙過父親,不會編瞎話說謊,但她也不願意供出林殿卿,那樣隻會讓父親對林殿卿印象更不好。
陸崇禮看女兒那眼神,了然,他輕出了口氣,放低了聲音,語重心長地道:“望舒,你已經是大學生了,你要談對象,我和你母親舉雙手歡迎,隻不過我們認為,人選方面,我們作為父母,應該幫你把關,畢竟你年輕單純,你不知道人心險惡。”
陸望舒聽這話,低下頭,過了一會,她才小聲辯解:“父親,我覺得他人品很好,而且他很優秀,各方面都優秀,長得也挺好看的,就算人心險惡好了,可他是好人,這不就行了……”
陸崇禮挑眉,笑了下:“好人?”
陸望舒理直氣壯:“對,他是好人!”
陸崇禮:“用好人壞人這麼簡單粗暴的字眼來定義一個人,那是童話裡才會有的標準,而童話是給小孩子看的。你是成年人了,應該知道,人是複雜多面的,一個臥冰求鯉的大孝子可能成為逆臣賊子,一個忠孝兩全的勇士可能對女人始亂終棄。”
他望著女兒,聲音溫和而緩慢:“那麼望舒,你所謂的好人,又是一個什麼概念,你和他才交往多久,怎麼就能斷定他是好人?”
陸望舒頓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她可以找出一百個例子來證明林殿卿多麼優秀,但是按照父親的說法,這依然不能證明這是一個好人。
陸崇禮就那麼沉默地看著女兒,耐心地等著。
過了很久,陸望舒終於道:“可我就是知道,他很好,他對我好,喜歡我,什麼都讓著我。”
陸崇禮:“那你對他了解嗎?”
陸望舒:“當然了!他什麼都會告訴我?”
陸崇禮聽這話,笑了下:“是嗎?”
陸望舒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你已經調查過他了?你抓住了他的小辮子,才故意這麼問我!”
陸崇禮好整以暇:“我還需要調查他嗎?”
陸望舒心裡已經湧起不好的預感,她了解父親,他現在的樣子看起來勝券在握。
她柳眉輕蹙,望著陸崇禮,終於問:”父親,你是什麼意思?”
陸崇禮這才道:“他算是我一手教養和資助的孩子。”
陸望舒腦子頓時“轟”的一聲:“什麼?”
陸崇禮看著女兒,眸中有些無奈:“你忘了是嗎,小時候,他經常來我們家,差不多每個月都來,隻不過你沒太上心吧,也是這幾年才不來了。”
陸望舒有些無措:“他,他,他——”
陸崇禮:“他叫林殿卿,是我好友的兒子,他父親受到衝擊去世了。”
陸望舒大腦仿佛沒了信號的電視屏幕,無序繁雜雪花亂舞,而她就在這一片雜亂中,慢慢地回憶起來,是有這麼一個人,看著規整沉悶,她一直沒什麼興趣,也沒太看在眼裡。
原來是他。
她懵懵了很久,才終於抓住一點思緒:“可是,可是父親一直很欣賞他吧,如果不是欣賞他,怎麼會資助教養他?他是父親教養出的孩子,父親不是應該相信他的人品嗎?”
陸崇禮:“但是他騙了你,不是嗎?”
他歎了聲:“我可以資助十個好友遺孤,但是我隻會有一個女婿,而這個女婿,我希望他至少不會瞞天過海,欺騙我的女兒。當我告訴你這些,你能確定他沒騙你嗎?能確定他最初出現在你面前不是蓄謀已久?”
陸望舒想起最初,那個出現在自己學校圖書館的林殿卿,恰好坐在她對面,恰好幫她撿起鋼筆,恰好就是他。
這一切都巧合了,她並不敢說,一切都是巧合。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是蓄意為之。
她眸中流露出難過:“父親……”
陸崇禮抬起眼,聲音很淡:“現在你有兩個選擇,第一個選擇,你可以堅持,為了愛情不顧一切,反叛出家庭,畢竟,你們很相愛,你是那麼相信他,對不對?如果這樣的話,放心好了,我不會攔著你,隻不過我希望你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能知道自己的決定面對著什麼後果。”
說著這話,他將鋼筆輕輕壓在那封錄取通知書信函上,道:“第二個選擇,出國讀書,忘記這一切,至於其它事,我會處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