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雲中雪(六)(1 / 1)

陰兵煞將的禍患一平定,陵城百姓無不喜出望外,特意在城中選了十幾個容貌潔淨的少男少女到烏秅族中送謝禮。

被選中的少男少女對此更是欣喜,因為烏秅族人鮮少與外界接觸,婚配是個很大問題,所以在許多年之前,族長就定下了這樣一條規矩,大意是前來神山敬拜者,必要身心純淨,也就是中原所說的童子身和處子身。

雖然有些冠冕堂皇,但本意無非是讓族中的年輕人與外面那些個適婚的少年借此機會相看一番,倘若情投意合,便是一樁以神山為媒,以草原為聘的天賜良緣。

阿麗瑪是族中為數不多的尚未婚配的年輕人,她的阿布和額吉都非常重視這一次的謝禮宴,阿布為了招待那些少年,專門宰殺了兩隻肥羊,而額吉也翻箱倒櫃的找出了她年輕時最漂亮的衣裳和首飾,希望到了夜裡,阿麗瑪能成為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

可阿麗瑪卻興致缺缺,坐在河邊不願意回家。

瑤貞整日與阿麗瑪待在一起,了解她的脾氣,自然能看出她不高興,便湊過去問其緣由。

阿麗瑪氣鼓鼓的將小石頭丟進冰冷的河水裡,用不怎麼流利的中原話磕磕絆絆道:“我額吉非要我和這的人成婚,有什麼趣兒,我不願意,我想去中原,帶回一個中原人成婚。”

瑤貞愣了一下說:“為什麼?”

阿麗瑪稚氣未脫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羞怯,卻還是很勇敢地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中原人漂亮呀,眼睛黑黑的,臉又那麼白,反正我見過的中原人都很漂亮。”她頓了一頓,看著瑤貞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在說傻話?”

“怎麼會呢。”瑤貞挨著她坐下,認真道:“你想找一個中原人成婚,並不過分呀,你額吉為什麼不同意?”

阿麗瑪很沮喪的低下頭:“成婚以後,就再也不能離開阿郎山了,額吉說隻有我們長生天的孩子才會永遠留在這裡,中原人就算願意為了我留下,用不了多久也會厭煩草原的寂寞,想要回去中原。”

瑤貞聞言不由地點一點頭:“你額吉說的好像,蠻有道理的……”

“那你呢?”阿麗瑪懷著一絲期待問:“你也想要回中原嗎?”

瑤貞毫不猶豫:“當然,我的家在中原,沒人不想回家。”緊接著又道:“如果讓你一輩子待在中原,永遠不回阿郎山,你願不願意?”

“永遠不回阿郎山……”阿麗瑪托著胖胖的臉頰,輕聲喟歎道:“我也不願意。”

瑤貞親昵的往她身上靠了靠,笑著說道:“那就快回去換衣裳吧,你額吉還在家裡等著你呢,高興一點,說不定今天晚上你就會遇到自己的命定之人!”

阿麗瑪聽了瑤貞的勸解,倒也不再執著非要找個漂亮的中原人,和瑤貞手牽著手,連跑帶跳的回了家。

陪阿麗瑪梳妝打扮完,已經是傍晚了。瑤貞找到鬱潤青和鐘知意的時候,她們兩個正在草原上和額娃賽馬,說是和額娃賽馬,可額娃畢竟年幼,身下騎的是一匹小

馬駒,一眨眼的功夫就被甩開了。

額娃跑了一圈,眼見離那兩個人越來越遠,乾脆下場到一旁跟瑤貞說話。

“瑤貞,你看誰贏。”額娃很聰明,正經學中原話還沒幾日,已經像模像樣的了。

“我看啊,那匹白馬能贏。”瑤貞也很聰明,在額娃跟前把這場比賽變成了幾匹馬的比賽。

額娃聽了果然眉頭舒展,笑眼彎彎的遞給了她一顆酸果:“吃,誒你吃。”

“是給,給你吃。”

“哦,給你吃。”

說話的功夫,鬱潤青和鐘知意一齊回來了。鐘知意翻身下馬,問瑤貞:“你這一下午跑到哪去啦。”

瑤貞笑道:“我在阿麗瑪家玩,給她編辮子。”

額娃與三個中原人日漸熟絡,忙扯著鬱潤青的衣擺叫她做譯官,待鬱潤青說完,額娃便道:“阿麗瑪特地打扮,一定是為了今晚的謝禮宴,你們也一起去吧,這樣的日子很難得,可以唱歌跳舞,還有酒喝,熱鬨極了。”

瑤貞尋過來正是為了這件事:“阿麗瑪也邀請咱們去呢。”

陵城鬱潤青沒能逛上,這一份熱鬨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再錯過了,於是三人一道回帳子裡換了衣裳,匆匆趕去參加謝禮宴。

草原上的牧民都很擅長唱歌跳舞,喝起酒來更是豪邁,且舞跳得越好,酒喝得越多,就越是招人喜歡。

同為貴族世家出身,鐘知意和鬱潤青卻不太一樣,前者是家中天資最好的孩子,又那麼要強好勝,自幼無一日為了玩耍而荒廢課業,後者則是錦衣玉食嬌養著長大的,父母對她實在沒什麼太大期盼,隻願她能高高興興就好。

因此鬱潤青在這載歌載舞的謝禮宴上,真可謂蛟龍入水,自在又快活,反觀鐘知意,就有些抹不開了,起碼沒辦法像鬱潤青那樣和烏秅族人手拉手圍著篝火跳舞。

見鐘知意有些受冷落,瑤貞湊上前道:“你怎麼不和她們一塊去玩?”

鐘知意不想暴露自己的靦腆,擰著性子道:“我就不去了,她們說的話我也聽不懂。”

瑤貞笑一笑,往她手裡塞了一把杏仁。

“乾嘛?”

“給你吃的呀。”

鐘知意看了瑤貞一眼,攏著那把杏仁,沒再開口。

瑤貞坐在一旁自顧自地說起來:“看樣子,潤青師姐今日準是要喝醉了,不過她難得這麼開心,喝醉也沒什麼……欸,今晚怎麼都沒有見到烏仁圖婭?”

鐘知意不提烏仁圖婭,目光上移,瞧著天上圓圓的月亮和漫天星子,忽然對瑤貞說:“你想不想摘一顆星星下來?”

瑤貞笑她孩子氣:“星星怎麼可能摘下來。”

鐘知意一挑眉:“我說能摘下來就能摘下來。”她握住瑤貞的手,不容拒絕地說:“你跟我來。”

在人聲鼎沸中,她們兩個悄悄離了席,鬱潤青毫無所覺,接過一甌酒便眼睛也不眨一下的飲儘了,連額娃都覺得她喝得太多,提醒她少喝一點。

鬱潤青擺擺手,隻是臉有些紅,並沒有幾分醉態,可是額娃卻感覺她醉的一塌糊塗,想著烏仁圖婭總說鬱潤青傷勢未愈,喝這麼多酒定然不妥,有心叫鐘知意和瑤貞來勸勸,一扭頭卻見不到人了。

沒辦法,額娃隻好跑去找烏仁圖婭。

烏仁圖婭身為烏秅一族的大祭司,雖然平易近人,但並不喜歡熱鬨,聽了額娃的話,也隻是讓額娃去把鬱潤青叫過來。

不多時,鬱潤青掀開帳簾,帶著一身酒氣走了進來:“額娃說你找我有事?”

烏仁圖婭抬眸看她,微微一抿唇,說:“你喝這麼多酒做什麼?”

鬱潤青眼皮紅紅的,有一點輕浮的樣子,也不正眼看烏仁圖婭:“我高興喝。不要你管。”

“你的命是我救回來的。”烏仁圖婭淡淡道:“我不管,你早死了。”

喝了太多酒,鬱潤青有些口乾舌燥,她緩步挪到烏仁圖婭跟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結結實實的解了渴,才不緊不慢道:“救命之恩,等我恢複了記憶再報答你吧。”

烏仁圖婭笑了一聲,意味不明。

鬱潤青的視線終於落在烏仁圖婭的臉上,清了清喑啞的嗓子問:“你笑什麼?”

“笑你。”烏仁圖婭道:“都這個時候了,還把自己當十幾歲的人。”

鬱潤青心知肚明,自己是失去了記憶,卻始終不能將自己和旁人口中的鬱潤青混為一談,偏偏烏仁圖婭總是把對那個鬱潤青的不滿強加到她的身上。

越想越不服氣,鬱潤青目光灼灼的看著烏仁圖婭,說:“我不可笑,可笑的是你才對。”

“我哪裡可笑?”

針尖對麥芒這種事,鬱潤青是從來沒做過的,要她去做,她也不會,忍了半晌道:“好,是我可笑。”

烏仁圖婭睨了她一眼:“你滿臉寫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本來就是。

鬱潤青滿腹怨氣,一聲不吭的倒在了胡床上,側過身去,含混不清的說:“真困呐,我要睡了。”

這就是額娃急著勸她回來的緣故了。烏秅一族的酒,喝起來甜滋滋的,好像是不會醉人,可要說醉倒了,也就是那麼一兩句話的功夫。

烏仁圖婭對鬱潤青這反應絲毫不感到意外,起身走到胡床旁,垂眸盯著她泛著薄紅的臉,良久,彎腰脫了她的鞋襪,又隨手扯了一床被子壓在她身上。

鬱潤青睡得並不是很沉,尚且意識殘存,她費力的睜一下眼,眸光掃過烏仁圖婭蔚藍的瞳孔,似是小聲嘀咕了一句什麼。

烏仁圖婭不自覺擰緊眉頭,微微俯下身:“你再說一次。”

酒意漸濃,鬱潤青眼裡含著水光,在烏仁圖婭的注視下,用被子蒙住了臉,耍起無賴:“好話不說第二遍。”

這一幕倒是和很多年前的情景重合了。

烏仁圖婭有時候甚至想,倘若鬱潤青沒有失去記憶,自己大概也不會一看到她就無緣無故的心生惱怒。

靜立片刻,帳外忽然傳來一聲鷹嘯。

烏仁圖婭出了帳子,便有一個竹筒從天上落下來,正正好好砸在她懷裡。

竹筒上刻著小小的“沈”字,那是她母親的姓氏。母親是中原人,嫁到了阿郎山,死在了阿郎山,葬進了阿郎山,如當初許諾,一生未曾離開過。而母親故去後,草原上也隻有她和弟弟使用這個姓氏了。

烏仁圖婭拆開竹筒,裡面果然裝著沈硯的親筆書信。

緩緩展開信紙,隻見三言兩語,寥寥幾句,說的是一樁喜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