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霧裡青(二)(1 / 1)

無儘深沉的夜幕之下,是華燈初上的梅州城。

遠近聞名的羅氏熏雞開在街邊,小小一個鋪面,外邊熙熙攘攘的圍了不少人。一隻雞不便宜,一隻熏雞更不便宜,尋常百姓也就逢年過節才舍得買一隻來做貢品,平時恐怕是想都不敢想的,因此鋪面外排隊等著的多是替主人家采買的仆役。

“這麼多人啊,不曉得要等多久……”靈姝想了一下說:“你去最前邊那個人手裡買吧,我們給他雙倍的錢。”

鬱潤青往前掃了眼,搖搖頭道:“我不去,你看他穿的衣裳,主家一定非富即貴,於他而言熏雞自是比一點蠅頭小利要緊的多。”

靈姝又道:“他後面那個呢?”

鬱潤青道:“你著急的話,你去吧。”

靈姝理直氣壯地說:“我也不去,萬一他罵我狗眼看人下菜碟怎麼辦。”

她一句話用了兩個坊間俗語,令鬱潤青不禁側目,沉默片刻道:“可能會罵的更難聽。”

羅氏熏雞是先熏後煮的熏雞,任憑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等一會才能取走,靈姝雖然急切,但不好意思開口跟生人搭話,更害怕劈頭蓋臉挨一頓罵,隻好耐著性子等。

好在熏雞鋪子裡的夥計乾活麻利,不過一刻鐘的功夫,她們前頭就隻剩下一個人了。靈姝墊著腳往裡看,完全是豹子捕到獵物準備飽餐一頓的眼神。

“你餓了?”

“我早就餓了好不好,你以為誰都跟你們似的,十天半個月不吃不喝也能活……”

靈姝嘟嘟囔囔的,視線仍緊緊黏在熏雞,已經迫不及待了。

偏偏趕在這節骨眼,一張明黃色的傳訊符從夜幕裡直直的墜下來,又急又快的“啪”一聲拍在鬱潤青的額頭上。

符紙是靈力的載體,而靈力是依靠神識驅動,因此即便同為一種符咒,在不同人手中也會有這樣那樣的差彆。嶽觀霧是劍修,劍氣之淩厲幾乎可以開山劈嶺,以至於她的傳訊符也總有一股所向披靡的氣勢。

鬱潤青微微一怔,方才反應過來,抬手扯下那張傳訊符,“她們到了。”鬱潤青將符紙收進袖中,看向靈姝,輕聲說道:“等你吃完再過去恐怕有點晚。”

“什麼意思?!”

“我先去,你吃完過去找我,這樣行嗎?”

鬱潤青講話一直都是這般溫吞吞的,像平緩流淌了千萬年的山澗水,已經將每一塊有棱角的石頭都衝刷成了光滑圓潤的鵝卵石,任憑小魚橫衝直撞也不會擦傷自己的魚鰭。

可是,或許鬱潤青在寒川待的太久了,那涓涓流淌的山澗水在冰天雪地裡逐漸凝結,靈姝總能在鬱潤青身上捕捉到一種乍暖還寒的冷意。

最後看了眼熏雞,靈姝撇嘴道:“算了,我不吃了。”

“你不是早就餓了?”

“你不是急著過去!”

鬱潤青歎了口氣:“邊走邊吃吧。”

話音剛落,就輪到她們兩個了,靈姝開開心心的付了錢,

轉過頭對鬱潤青道:“真的?你不是最討厭人家一邊走路一邊吃東西嗎?”

“我幾時討厭了?”

“哼。”

靈姝不跟鬱潤青爭辯,催著夥計快一點。夥計年紀輕輕,大抵也是看靈姝圓圓的眼睛尖尖的虎牙實在俏皮可愛,臉一紅,手上動作比方才快了不止一點點,沒一會的功夫就將那用大荷葉包裹著的熏雞遞給靈姝。

靈姝順勢轉交到了鬱潤青手裡,“拿好哦。”她這樣說著,從切好的熏雞當中撿出一個大雞腿,不自覺歎道:“哇,好香啊。”

梅州城可沒有京州城的奢靡與繁華,大街小巷幾乎都是黃土路,莫說一輛馬車疾馳而過,就是兩個孩童你追我趕跑得快一些,也必然會掀起一陣飛揚的塵土。

鬱潤青捧著荷葉,儘量將熏雞高高舉起,饒是如此,仍忍不住抬眸向上看,怕有小飛蟲落在上面。

靈姝見狀,嘻嘻一笑說:“你不是不討厭嗎?乾嘛還皺著眉頭。”

“這跟討厭有什麼關係。”鬱潤青道:“你不覺得自己在吃灰嗎?”

“吃就吃唄,又吃不死我。”

“我們現在走的這條路,多半有馬糞,牛糞,你看那些人還隨地吐……”

“啊!”靈姝發出一聲尖叫。

鬱潤青將荷葉稍稍攏起一點說:“我真的不討厭人家邊走邊吃東西,我隻是不想你這樣邊走邊吃東西。”

“……”

“我是不是壞你胃口了?”

靈姝用那對又野又漂亮的眼睛瞪著她,咬了一大口雞腿,含混不清還有一點惡聲惡氣地說:“怎麼可能!我胃口好著呢。”

鬱潤青避開街邊的小販,看著靈姝,唇角一彎:“那你快點吃。”

靈姝吃東西,尤其吃肉,簡直像人家潑墨作畫似的流暢自如。半個雞腿到嘴邊轉一圈,也沒看她怎麼狼吞虎咽,手裡就隻剩下細細一根雞骨頭了,把雞骨頭丟給搖著尾巴跟在身後的小狗,她意猶未儘的舔了舔手指,又伸長了胳膊從荷葉裡拿了一塊雞翅膀。

毫不誇張的說,歘一下,骨頭在手裡,肉在嘴裡。

如此絲滑,誰敢說這不是一種奇觀。

鬱潤青正看得出神,靈姝卻忽然停下了腳步,目光緊盯著前方。鬱潤青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正撞上一雙狹長銳利的鳳眸。

嶽觀霧身著一件月白色宗服,手握著通體碧綠的春蓬劍,靜立在昏暗的城牆下,便猶如那夜幕中的皎皎明月,清冷空靈,高不可攀。而她身後站著十幾個金丹期修士,皆著鬆石綠宗服,無不恭肅嚴整,端方持正。

這才是世人眼中的問心宗,這才是謹遵戒律的仙門弟子。

鬱潤青忽而思及當日在華庭苑聽學,凡是問心宗的弟子皆以她師姐為首自成一派,終日勤奮刻苦的修習,幾乎不與旁人接觸。時至今日,那幾名弟子仍然站在她師姐身後,是月亮邊上同樣乾淨皎潔的恒星。

鬱潤青垂下眼睫,看了看荷葉中所剩無幾的熏雞,包起來收到縛

仙鐲內,旋即朝嶽觀霧以及一眾修士走去。

“師姐,等久了嗎?有點事情,耽擱了……”

嶽觀霧神色淡淡,餘光從她臉上劃過,看向站在那裡不願意靠近的靈姝,難得語氣平和,沒那麼不耐煩:“無妨。能找到長牙,還要多謝長公主殿下。”

靈姝不僅鼻子靈,耳朵也不差,她快步走到鬱潤青身旁,稍稍揚起下顎說:“我尋找長牙,不是為了幫你,更不是為了幫你們問心宗,用不著你向我道謝。”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鞋子臟一點都有人誠惶誠恐跪下來給她擦拭的豹公主,跟鬱潤青在梅州這一個月實實在在吃了不少苦頭,穿著一件不知打哪個成衣鋪買的藍布荷葉裙,布料素淨又粗糙,勉勉強強算是合身;及腰的長發圖省事紮成了兩根長辮子,睡醒後還沒梳理過,亂糟糟的炸著毛;價值連城的寶珠耳墜子丟了一隻,剩一隻孤零零的掛在耳垂上,苦苦等待著主人發覺。

以及,剛吃完熏雞,滿嘴的油光。

她這副落難公主的樣子還要仰著頭和嶽觀霧較勁,看起來,真有一點慘兮兮。

鬱潤青眉頭微動,喚了一聲:“靈姝。”

靈姝眸光似箭,狠狠紮到鬱潤青身上:“叫我做什麼?你最好是有話說。”

當著一眾宗門修士的面,鬱潤青很難開口讓靈姝擦一擦嘴巴上的油漬,也很難提醒靈姝重新梳理一下頭發,於是沉默了一瞬道:“你的耳墜怎麼少了一隻?”

靈姝抬手一摸,立刻忘記和嶽觀霧較勁,滿臉驚愕道:“我耳墜呢?”

“我今早看還有的。”鬱潤青見順利轉移了話題,微微鬆了口氣,再開口時便有些漫不經心了,“興許你方才睡覺的時候不小心掉在床上了。”

“啊……”靈姝像是沒聽到“興許”二字,也微微鬆了口氣,撫著胸口道:“掉在床上就好,這對耳墜可是我父皇親手給我做的。”

鬱潤青聞言,隨手將另一隻耳墜也取了下來,“師姐,”她一邊把耳墜彆進腰間一邊說道:“我進城後找老人家問過了,這口井是建城牆時開掘的,那一年正趕上大旱,百姓為了躲避暑氣,在井下挖了一個地窖,我想長牙此刻就躲在地窖中。”

片刻之後,嶽觀霧道:“井底有暗河,養半城百姓,逼它在井中發作恐怕會汙染水源,得不償失。”

鬱潤青略一思忖道:“我可以下井把它趕出來。”

靈姝這時候知道在那些修士面前顧及顏面了,沒有直接跳出來阻攔鬱潤青,隻是暗戳戳的扯了扯她的衣袖,意思不言而喻。井下地窖再怎麼大,容納一個長牙也就到頭了,如此狹窄逼仄,鬱潤青貿然下去,誰能保證她一定會安然無恙?

鬱潤青自然明白靈姝的意思,卻沒有理會,隻是說:“長牙警惕心極強,察覺到危險一準要往水裡逃,它一旦進了水,我們再想追上去就難了,還有可能殃及城中百姓……”

鬱潤青不聽勸,讓靈姝很惱火,雙臂抱懷氣鼓鼓的扭身到另一側,餘光掃到嶽觀霧,莫名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她們三個在竹園時的場景。

那個時候,隻要她跟鬱潤青去竹園,嶽觀霧不是在讀書就是在練字,從始至終都一聲不吭。虧她還以為“阿檀”是天生沉默寡言,所以從來不計較這個人的冷漠無禮。

哼!

靈姝現在回憶起來還不由自主地生氣。

想也知道,她和鬱潤青高高興興的在那裡玩,嶽觀霧孤苦伶仃的坐在一旁,鬱潤青看了心裡能好受才怪,以至於後來,總想法設法的甩開她,獨自一個人去竹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