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欲占春(三)(1 / 1)

郡主娘娘雖然時而糊塗,但身子骨還算硬朗。她支撐著偌大的候府,講究又精致的體面了一輩子,到老也是決計不肯叫人圍觀她纏綿病榻的模樣。仆婢們替她梳洗穿戴整齊,挪到堂上,這才喚候府一眾子孫們進去。

鬱潤青和陸輕舟自然是走在最後。一進門,陸輕舟便瞧見了端坐在上方的郡主娘娘,她戴著發網,簪著滿頭翡翠珠釵,隻有鬢間稍稍顯露一抹銀色。年過古稀的老婦人,縱使保養得宜,臉上也布滿褶皺和黑斑了,或許怕鬱潤青見了傷心,她敷了厚厚一層粉,還塗了口脂,乍一看有些怪異,可對上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眸,便隻剩下深厚的慈愛了。

鬱潤青在母親的注視下,緩緩上前,跪地叩首。

這一拜是全她數十年來未儘的孝道,所以無人阻攔,郡主娘娘也按捺著,待她行完禮,便眼含熱淚的伸出手:“滿兒,快,到這來。”

鬱潤青起身走了兩步,又跪到郡主娘娘膝邊:“母親……”

郡主娘娘將她攬到懷裡,頓時潸然淚下,字字句句,皆是悔意:“我好端端一個孩子送出去的,怎麼……滿兒,這些年你叫在外面受苦了……”

“我沒受苦。”鬱潤青仰著頭,托起母親的手,讓她摸摸自己的臉。

郡主娘娘看著一彆數十年的女兒,一時竟哭的愈發傷心。潤生見狀急忙出言勸解:“母親,阿滿回來是好事啊,你該高興才對,這樣阿滿也該難受了。”

郡主娘娘哪裡舍得再讓鬱潤青難受,忍住眼淚,又叫她站起身,上上下下的將她仔細打量一番,忽然抓著她的手說:“滿兒,你的玉佩呢?”

鬱潤青垂眸道:“不小心碎了。”

“碎了……”郡主娘娘愕然的重複了一遍,像是難以接受。

鬱潤青知道那玉佩來之不易,自覺愧對母親,當即又要下拜,卻被郡主娘娘托住了手臂:“好孩子,沒怪你,坐下說話。”

鬱潤青未依言落座,而是向後退了兩步。

這樣的場面陸輕舟並非初次經曆了,鬱潤青隨她去拜見聞掌教時也是大差不差的禮數。她適時走到鬱潤青身旁,在十幾束灼熱的視線中,隨著鬱潤青的步調向郡主娘娘行了拜見禮。

郡主娘娘果然是見過大世面的,分明對此事毫不知情,卻好似意料之中,亦握住陸輕舟的手,笑得無比慈愛和藹:“我最是清楚你們仙門的規矩,救世而不入世,不戀俗世權貴,亦不受俗家禮教。你原本不必特意來拜見我,偏你來了,好孩子,可見你是有心的,往後有你陪在滿兒身邊,我死也瞑目了。”

說完,便讓二人一左一右坐在她兩側,柔聲細語的問詢一些日常瑣事。

陸輕舟初來乍到,總歸怕說錯話,輕易不開口,多是鬱潤青答複。郡主娘娘清醒著,心裡極為有數,也不把話茬往她身上扯,而下方眾人默默作陪,喝茶的喝茶,吃點心的吃點心,一時間堂上氣氛頗為融洽和睦。

直至天色將亮,郡主娘娘方才面露疲倦,在兒孫的勸說下被

仆婢攙扶著回房歇息了。

母親一走,這候府裡當家做主的便是長姐。潤魃抬一抬手,堂上的人就退下去一大半,隻留了少數幾個方便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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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滿,你一回來,母親有精神多了,就是不知這一覺睡醒了又怎麼樣。”潤生輕歎道:“你也知道了,公主殿下在咱們府上,殿下也是有仙緣的人,容貌一如從前,母親渾渾噩噩時,近日的事一點不記得,就隻記得從前的事,因此隻認得殿下一人。”

潤魃緊跟著道:“你想一想,若是你一早睜開眼身邊全是陌生人,你心裡也會萬分驚惶的。這些日子以來,多虧有殿下在身旁陪著,哄著,母親才稍稍好過些,不至於覺得眾叛親離。”

“眾叛親離”四個字,令潤生和他夫人齊齊落下淚來,想必是見過一貫驕傲要強的母親露出驚惶又可憐的樣子,才會這般痛心疾首。

鬱潤青道:“二姐,我能做什麼?”

鬱潤青此話一出,潤魃和潤生的面色都微微一變。陸輕舟很清楚,在姐弟倆看來,他們日思夜念盼回來的阿滿不該是這樣近乎漠然的阿滿。

堂上靜了片刻,潤魃開口道:“倒也無需特意,母親說什麼你應什麼便是了,千萬彆逆著她,非要分個青紅皂白。”頓了一下,潤魃又看陸輕舟,頗有些慚愧的說:“如此一來,免不得委屈小舟了。”

陸輕舟不複在郡主娘娘身邊時的拘謹,笑容溫柔而又親切,仿佛嫁到府上許多年:“我和潤青隻怕做得不夠多。”

潤魃還以為陸輕舟會接“委屈”這一茬,不承想她竟然真以自家人的姿態大大方方的應承下來了,既然這樣,潤魃再沒什麼好說的,緩緩站起身道:“連日奔波恐怕你們也累了,住處早收拾妥當,回去好好睡一覺,晚上再設宴給你們接風洗塵。”

三十年光陰絕非一晃而過,候府的仆婢幾乎都換了一遍,假山樓閣亦不是從前的模樣,鬱潤青十年前回來那次就像是走進彆人家院子,又何況十年後的今日,若非下人在前面引路,她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自己曾經的住處了。

幸而這座小院被遺留在過去,沒有令鬱潤青感到陌生。

“小舟,看到那棵樹沒有。我九歲那年從這跳下來,不小心崴到腳,一整個正月都用一條腿蹦著走路,三哥取笑我,跟在我後面蹦,大過年的還被父親好一頓打。”

“這麼高的樹,你跳下來隻是崴到腳,算你福大命大了。”

“陸掌教,樹是會長的,我七歲那年它還沒那麼高。”

陸輕舟反應過來,漸漸漲紅臉,難得露出羞澀的神態,她轉過頭,先一步往屋裡面走了。

庭院草木尚且有開枝散葉的餘地,屋子裡面卻是一點也沒變。陸輕舟看向入門左手邊的小書房,那博古架上的書卷、牆上掛著的字畫、案上擺著的文房四寶、以及花幾上釉色潔白的古瓷罐,無一不沾染著少年人活潑靈動的意蘊。

這一切,都屬於十八歲的鬱潤青。

“看什麼呢?”

“那些畫都是你

畫的?”

她冷不防這樣一問,鬱潤青還真想不起來,走進書房定睛看了一眼才說:“右邊兩幅是我畫的。??[]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陸輕舟問:“那左邊呢?”

鬱潤青道:“我師姐。她一直都很會畫小狗。”

畫上的小狗是一隻憨態可掬的小白狗,腿很短,爪子很粗,抬頭翹尾巴盯著花叢裡的蝴蝶看,神情非常乖巧溫馴,沒有半點要撲上去的意思。

這畫的哪裡是小狗。

陸輕舟暗暗一哂。再沒問過鬱潤青房裡任何一樣東西的來曆。

過午,府裡下人送來席面,吃到一半主院的丫鬟就過來傳話說郡主娘娘醒了,雖未明言,但話裡話外暗示郡主娘娘這會是糊塗的。

鬱潤青放下筷子,對那丫鬟道:“我待會就過去,你先回吧。”

丫鬟滿臉為難:“奴婢還是同四小姐一道回去吧,郡主娘娘若見不到四小姐……”

鬱潤青了然,回過頭看向陸輕舟:“母親眼下多半是不認得你了,興許脾氣也很壞,你還是不要過去的好。”顯然,她還記得潤魃那句“免不得委屈小舟”,不去自然就可以免得受委屈了。

陸輕舟一抿唇,故作惱怒:“你把我想成什麼人了?”

鬱潤青從前能被她唬住,如今卻不會了,因為心裡很清楚她不可能真的生氣。但還是配合著說:“真對不住,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間有幾人能如陸掌教這般有容……”

陸輕舟伸出手掌,做了一個宗門裡令行禁止的手勢:“好了,說到這裡就可以了。”

鬱潤青合上嘴,眼角微彎。

說來也真是緣分。候府占地極廣,院落極多,往主院去的路四通八達,偏偏鬱潤青出了門沒走多遠就碰到了那位頗受新帝敬重的大長公主殿下。

上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鬱潤青真的記不清了。隻記得靈姝一邊流著淚,一邊說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她。

這是非常孩子氣的氣話,有郡主娘娘這條羈絆,她們終究還是會再見面的。

不過……這些年靈姝變了很多。

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即便炎炎夏日裡也披著件令她心煩意亂的鬥篷,隻為遮擋那對隨時會冒出來的獸耳。

此刻的豹公主,穿著層層疊疊輕紗製成的羅裙,戴著珍珠耳飾,浸浴在盛夏的陽光下,皮膚如雪一樣潔白無暇,看上去既清透又華貴。

鬱潤青遙望著她,心裡竟然隻有一個念頭——豹公主真的長大了。

“是靈姝嗎?”

鬱潤青回過神,有些詫異的問:“你認得她?”

陸輕舟笑笑:“她每次去寒川,都要先來我這裡取玉牌,我自然認得。”

“這樣啊……”鬱潤青點點頭,視線挪回去,原本站在那裡的豹公主已經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