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喜良緣(六)(1 / 1)

鬱潤青此番去梅州,未必多久能回來。陸輕舟幫她收拾行李——其實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不過幾件換洗衣裳,鞋襪,手帕,茶葉,枕頭,被褥,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鬱潤青盤膝坐在案幾後,托腮看了半晌:“小舟,被褥就不必了吧,瞭望台那邊會有的。”

“瞭望台自然什麼都有,可什麼都是敷衍了事,不肯儘心,出門前預備周全了,也省得你去跟他們費口舌。”

“嗯……”

知道鬱潤青是怕麻煩,陸輕舟摘下了腕間的竹節鐲,笑著擱在案幾上:“這個借你用。”

竹節鐲似是銀鐲,色澤古樸,極為纖細,乍一看像是平平無奇,可若仔細端詳,便會發覺那鐲間藏著一抹渾然天成的玉色,隻這般不經意的放在那裡,就已然蒼翠欲滴。那是世間少有的貯石。

鬱潤青垂眸,將其拾起,指尖觸碰到鐲口處的一段竹節,感覺有點鬆動,似是另有玄機。捏著那段竹節向外一拽,果然從鐲心內扯出一根流光溢彩的天蠶絲刃。

“小心點。”陸輕舟道:“這可比刀刃鋒利多了。”

鬱潤青把竹節鐲放回到案幾上,掐了一個劍訣,試探著催動,鐲子紋絲不動,那段竹節卻彈丸似的飛出去,“嘭”一聲釘在梁上,鬱潤青嚇了一跳,趕忙收回來,而後對陸輕舟道:“怪不得你極少佩劍,這個寶貝可比劍好用多了,若能操控自如,豈不是殺人於無形?”

陸輕舟怔怔的看著她:“你……還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我當初琢磨了整整半個月才勉強催動它。”

鬱潤青笑了笑說:“僧來看佛面,它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這麼聽我話。”

“這樣就更好了,你帶著它去梅州,既方便也免得我擔心。”

“……它為什麼叫縛仙鐲?”

“想知道?”

“嗯。”

陸輕舟騰出手,結印施法,鐲間那抹翠玉頓時華光大作,小而纖細的縛仙鐲在華光之中擴張數倍,於半空中盤旋一圈後,忽而逼近鬱潤青,環住她的脖頸,不斷縮緊,直至嚴絲合縫才停下。

“原來如此,果真是當世一流的法器。”

“看著漂亮罷了,有幾個人會像你這樣老老實實的坐在那等著它去捉。”

陸輕舟將縛仙鐲取下來,又複原樣,繼而戴在鬱潤青的手腕上。她滿心周到的打算,處處是好意,鬱潤青簡直說不出一句推脫的話,盯著陸輕舟,沉默片刻,很是內疚道:“我都沒什麼能給你的。”

“你當這是禮尚往來嗎?我不要你分的那麼清楚。”

“……我知道了,以後不會了。你彆生氣。”

大抵怕她覺得敷衍,鬱潤青握著她的手,搖了一搖,晃了一晃。

即便陸輕舟心裡悶悶的不大痛快,叫鬱潤青這樣一搖一晃也不由笑了。

拉著手又說了會話,朝窗外一看,竟已過午,陸輕舟忙道:“我還有事呢,你自己收拾吧,明早上我再來。”

鬱潤青點點頭,送她出門。稍晚一點,又帶著一遝符紙去了淮峰頂。

淮峰頂的弟子見到鬱潤青,知道是來找宗主的,便施了一禮說:“宗主不在,前輩若無要事不妨明日再來。”

“宗主去哪了?”

“這……弟子不知。”

“那你總該知道她往哪邊去了吧?”

小弟子雖不認得鬱潤青,但見鬱潤青一再追問,遲疑了一會還是說:“興許是往華雲頂去了。”

鬱潤青了然。

華雲頂上有一泉口,分流南北,南側順山而下,延綿千裡,形成河道,被世人稱作仙泉河,北側泉水則積於寒脈之上,日久天長,形成寒池,得名華雲池。

華雲池是淮山內為數不多的禁地。新弟子入宗門後,前輩都會再二囑咐,讓他們離華雲池遠一點,千萬不得擅闖,一旦跌入華雲池,受萬年寒氣侵蝕,後果不堪設想。

繞是話說到這份上,每隔幾年還是會有那等自作聰明的弟子,見宗門幾個修為高深的長老偶爾出入華雲池,就以為華雲池是什麼有助於修煉的風水寶地,絞儘腦汁的私闖進去,最後無不落得個筋脈寸斷的下場。

不過,華雲池也沒有傳聞中那麼玄乎其玄,隻是足夠冷罷了,一旦置身池中,為了避免寒氣侵蝕筋脈,靈力便會自然而然運轉到身體裡的每一處,如此循環幾個小周天,對於傷勢愈合是極為有益的。

所以那小弟子一說宗主往華雲頂的方向去了,鬱潤青就猜到她多半是來了華雲池。

穿過長廊,進了結界,從石林密集的曲徑中走出來,鬱潤青一眼便看到了嶽觀霧。

她身上的衣物已然被池水浸透,白色綢衣濕漉漉的黏在肌膚上,像牛乳熬煮後形成的那一層薄薄的奶皮,柔軟且有光澤的褶皺間隱隱約約顯露出一點白裡透紅的顏色。而她那一頭烏黑的長發隻用長長的木簪子隨意束起,有幾縷被遺漏,早已濕濡,緊貼著脖頸,蜿蜒至左肩。

血洞雖然不再流血了,但此刻被濕透的綢衣覆蓋,仍然血淋淋的,非常刺目。

“你還要看多久。”

“……”

鬱潤青視線上移,見嶽觀霧正冷冷的盯著她,不由抿緊了唇,從袖中取出那裝著符紙的荷包,一步步走到池邊,跪坐到春蓬劍旁:“我預備明日啟程去梅州,這些止血符,大概夠你用上二五個月了。”

嶽觀霧緊挨著石壁,紋絲不動:“好。有長牙的消息要第一時間通知我。”

華雲池極寒,並不遜色寒川,鬱潤青見她睫上掛著霧凇似的白霜,忍不住道:“師姐,彆在裡面待的太久了。”

嶽觀霧沒理她,隻是微微蹙起眉,似乎不耐煩多聽她說一句話,也不耐煩多看她一眼。

鬱潤青倒也不好意思再礙她師姐的眼,放下荷包便作勢起身,可華雲池周遭大理石無不似冰面一般,鬱潤青腳下一滑,險些跌進池水中,勉強跪穩,還沒來得及直起身,就聽嶽觀霧嗬道:“把手拿開!”

鬱潤青一怔,

驚覺方才那一瞬慌亂中,她的手按在了春蓬劍的劍鞘上,此刻劍身輕顫,猶如羽翼未豐的雛鳥振翅欲飛,迫不及待的想要翱翔天際。

鬱潤青試圖移開手,可她的掌心像是被吸附在劍鞘上,無論如何都無法挪動,這不禁令鬱潤青感到萬分驚愕,與此同時,她忽然思及,這似乎是她這麼多年來第一次觸碰到春蓬劍。

“該死的!”

“師姐……”

鬱潤青還沒來得及解釋,便被趕到她面前的嶽觀霧一把推開,她毫無防備,猛然撞到石壁上,癱坐在地,詫異的抬起頭,對上一雙充斥著防備,近乎警惕的冷眸。

被那樣注視著,鬱潤青不自覺笑了一下,也分辨不出是討好還是自嘲。而嶽觀霧赤著腳,渾身濕淋淋的站在她面前,正居高臨下的睨著她。

“師姐,我不是故意的。”

“以後不要碰我的劍。”

“嗯……”

嶽觀霧握緊春蓬劍,指縫間泛起毫無血色的青白,足以看出那被極力忍耐的怒火。

鬱潤青真不明白,即便她曾經做錯過事,如今也受過罰了,改過自新了,為什麼師姐仍然不肯原諒她,甚至這般不信任她……

困惑之際,嶽觀霧忽而俯身逼近,用另一隻手抵住她的下頜,將她的臉轉到另一側,而後將她的衣領向下扯了扯。

意識到自己的頸部完全暴露在嶽觀霧的視線中,鬱潤青不禁抬手遮擋,喃喃喚了一聲:“師姐……”

可那短短一眼,也足夠嶽觀霧看的很清楚,她目光落在鬱潤青腕間的縛仙鐲上,收回手,直起身,眼神愈發冷漠,乃至深深的厭惡。

“知道見不得人,就藏仔細了。”

“……”

嶽觀霧垂眸盯著鬱潤青,冷冷一挑唇,聲音也跟著低了低,低到微不可聞:“蹬鼻子上臉……”

鬱潤青雖沒聽清她說了什麼,但看她的神情,也曉得不會是好話,無奈地理好衣領,緩緩站起身:“我獨自去梅州,師姐信不信得過呢?可要派人跟著我?”

“你想誰跟著你?陸輕舟嗎。”

“師姐明知她不得空,何必這樣說。”

嶽觀霧大抵失血過多,面色近乎雪白,倒顯得眉眼更幽深:“出去。”

鬱潤青疲憊至極,就算嶽觀霧不攆她,她也是要走的,可視線不經意劃過那水平如鏡的華雲池,赫然在池中看到了嶽觀霧清晰無比的倒影。

濕透的白色綢衣,絲毫遮掩不住那條細細長長的青紫的鞭痕。

鬱潤青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天雷鞭刑留下的痕跡。因為她背上也有一條極為相似的鞭痕。她一直以為,當初那二道天雷,一道被玉佩擋下,一道打在她身上,最後一道是長老們見她無力承受,看在她師父的面子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照不宣的作罷了。

可現如今,最後一道天雷的痕跡,在她師姐身上。

“師姐。”鬱潤青抬起頭,看著那張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面孔,輕輕歎了口氣,很平靜又很無望地說:“我欠你的,真不知道拿什麼還。”

“你不欠我的,用不著還。”嶽觀霧冷笑:“也犯不上為難。”她離池水有一會了,睫上冰晶似的白霜漸漸融化,晶瑩剔透的懸在那,叫泛著紅暈的眼角一襯,像一大顆滾燙的淚珠,搖搖欲墜。

換做旁的女子,這副樣子或許楚楚可憐,偏嶽觀霧生得一雙銳利的鳳眸,眼裡時時刻刻是要與這天道一爭高低的決絕。

“師姐……”

“彆廢話,滾出去。”

鬱潤青點點頭,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