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喜良緣(五)(1 / 1)

鬱潤青臉皮細嫩,那一巴掌落下去,很快浮現幾根明明白白的紅指印。這副模樣若被人瞧見,指不定又有什麼風波,因此鬱潤青連玉卿宮的門都沒出,一張傳送符直接回了小拂嶺。

陸輕舟自然是和她一起的。

“潤青……”

“嗯?”

鬱潤青雖應了聲,但並未看向陸輕舟,自顧自的在院中古井內汲了一捎清水,俯身洗去指縫間因乾涸而有些頑固的血漬。

清水逐漸染紅,卻不是鮮亮的紅,在粼粼的水波中透著一縷縷汙色。鬱潤青盯著自己的手,一時出神,直至陸輕舟遞過來乾爽的白布巾,她才慢半拍的反應過來,接過布巾,忙道了聲謝。

“宗主的傷勢很嚴重嗎?”

“嗯,挺嚴重的。”

鬱潤青這樣一說,又沒了下文,轉身走進屋子裡,從抽屜中取出一盒藥膏,指尖撚了些許,一點點搽在那紅腫的掌印上。

“要不要我幫你?”

“不用,已經好了。”

天一日比一日寒涼,尤其早晚,旭日高升時屋子裡倒比庭院裡更冷些。陸輕舟將手攏進袖子裡,交疊著壓在膝間,微微側身坐到塌沿上,目光追著鬱潤青,腦海中忽然湧現出許多往昔的記憶。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了。

戒律堂的師姐們偶爾聚在一起閒談,不知怎麼提起了鴻禧的小徒弟,有說她天資高,學什麼都比旁人快,有說她相貌好,在一眾仙門弟子中也似鶴立雞群,再有便是說她性子傲,像一隻與人親昵又沒心沒肺的小狸貓,分明不久前還在你身邊蹭來蹭去的撒嬌,轉臉就不那麼把你當回事了,自你跟前過,卻隻是敷衍的瞥你一眼,叫人好生心寒。

彼時的陸輕舟,冷靜且客觀,認為說這話的師姐有些言過其實,字裡行間,酸味太重。

相較於那些自詡天賦異稟的修士,鬱潤青實在稱不上“傲”,隻是看向一個人的時候,眼神總是過份炙熱,仿佛她的全部都屬於你。

但這不是她的錯,而是你的錯覺。

她師姐來了,你的錯覺碎了,於是你惱羞成怒,埋怨她傲慢無禮令你心寒。

陸輕舟這樣想,便覺得很可笑。

她不願意自己成為如此可笑的人,對隻打過幾次照面的鬱潤青,心裡天然有一層提防,所以每當鬱潤青觸犯宗門戒律時,她總是斂容屏氣,表現的格外嚴肅。

而鬱潤青大抵沒有被人討厭過、針對過、為難過,即便獨自承擔罪責,受到很嚴厲的懲罰,也仍然會用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她:“陸師姐,你不用一直盯著我,我不會跑的,要不然你把我關到禁閉室裡算了,我在禁閉室裡一樣可以跪著……好吧我閉嘴。不過,陸師姐,我聽聞掌教喚你輕舟,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輕舟嗎?我嗎?我不覺得悶啊,我隻是怕你太悶了,想陪你說說話。欸,不要你謝我,你時不時能理理我就好。”

女媧神像腳下的那炷香燒到儘頭時,天已然亮了,鬱潤青終

於跪滿三個時辰,如獲大赦,迫不及待的從地上爬起來,一眨眼的功夫便跑出了女媧神殿。

待陸輕舟再一次看到她,她正忙著,匆匆而過,隻扔下一句——“陸師姐,真巧呀!回頭見!”

陸輕舟停下腳步,轉身,盯著她的背影,看她追上前面手中持劍,冷若冰霜的青衫少女,像一條拚命搖尾巴的賴皮小狗,從左邊蹦躂到右邊,又從右邊蹦躂到左邊,哪怕被一腳踢開,也很快扭頭撲上來,好似是發脾氣才死死咬住衣擺,尾巴卻搖得更歡。

“師姐,我們好不容易才見一面,你就不能多跟我待一會嗎,不許走不許走!除非你答應我明晚和我一起吃飯,否則我絕不鬆手!好啊,有本事你背我回去吧,我還省著走路了呢。”

陸輕舟收回視線,緩步離開。

遙遠的記憶至此為止漸漸模糊,又漸漸與許多年後的今日重合,明明跨越了漫長的歲月,應當有一種時過境遷、恍如隔世的感覺才對,可沒由來的,陸輕舟竟然為很久很久之前那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小事慪氣起來。

胸口仿佛窩著一團火,不斷灼燒著她的心。

她一瞬不瞬的盯著鬱潤青,不再開口,完全是自己與自己賭氣,想看看鬱潤青到底還會忽視她多久。

鬱潤青正在生火。那木炭燃的極快,不一會就紅透了,隨著劈劈啪啪的木炭燃燒聲,屋子裡一時比一時暖和,鬱潤青將裝滿水的銅壺放到爐子上,壓下那一個勁往上竄的火苗,隨即又抓了把還泛著潮氣的花生,一顆一顆擺在銅壺周圍。

等水燒開,花生也就烤酥脆了,剛好可以煮一壺茶,一邊喝茶一邊剝花生吃。

這並非特彆的心意,而是平常的習慣。

鬱潤青一直是心不在焉的做這些事。

陸輕舟握緊手掌,終究按捺不住,輸給了自己:“潤青,你在想什麼?”

鬱潤青抬眸看向她,一副坦然的模樣:“想我師姐的傷,雖然不到關乎性命的地步,但也很棘手,你知道嗎,長牙留下的傷隻有用長牙的牙做藥引才能愈合。”

“嗯……我知道。”

“所以我打算明日去一趟梅州,趁著它還沒有藏得太深,把它找出來。”

“明日?你一個人?”

鬱潤青抿了抿唇,眉頭緊鎖,似乎是在思索一個人是否可行,須臾,點點頭:“兔子急了還咬人,何況是那等凶獸,我自己輕手利腳倒好些,打不過就跑嘛。”

說完,火爐上的銅壺蓋子一下下撲騰起來,冒著一縷縷濃霧似的熱氣。

“水開了。”鬱潤青把花生攏到茶盤裡,拎起銅壺放到一邊,又重新裝好壁子:“小舟,要不要吃烤栗子?”

“我不想吃。”

“那你湊得近一點,昨天晚上下雨了,屋子裡濕冷濕冷的。”

陸輕舟竭力平複的情緒,就像寒冬臘月裡冰封的河面,因為鬱潤青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而震顫,厚重的冰層忽然發出骨骼碎裂的聲音,那縱橫交錯的裂痕似蛛網一般迅速蔓延

,短暫的一刻寂靜後,轟然坍塌。

陸輕舟抱住她,看著她那雙又黑又深,好似無比赤忱的眸子,忍無可忍的問:“那我呢。”

鬱潤青不由一怔:“什麼?”

“我們兩個還沒有去拜過女媧。”

“唔,等我回來好不好?若是太倉促,聞掌教也會不高興的。”

“你要多久回來?”

“不會太久吧。”鬱潤青想了想說:“大概,三五個月?”她把三五個月說的像是三五個時辰那麼容易。

陸輕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胸口悶的簡直喘不過氣,莫名的煩躁不安。

偏偏這個時候,鬱潤青垂眸看向她,像是發現了什麼特彆有趣的事,揚起嘴角,露出一抹戲謔的笑意:“小舟,你舍不得我嗎?”

濕涼的空氣,旺盛的爐火,熟透了的花生散發出溫暖香甜的味道。

陸輕舟盯著鬱潤青臉上突兀的紅痕,一言不發的笑了笑,雙臂收緊,下顎抵在她肩上,而後微微側過頭,張口咬住了那白皙細嫩的皮肉。

鬱潤青身體不自覺一顫,卻沒發出聲音,也沒推開她,任由她毫不留情的咬著。

怎麼這樣壞,又這樣乖……

陸輕舟心頭的無名火霎時被澆滅,一點火星都不剩了,也舍不得用力了。她鬆開口,舌尖劃過自己的齒痕,嘗到一點腥味,反而一陣陣的心疼起來。

陸輕舟抬頭問:“……疼不疼?”

鬱潤青迷迷茫茫的一笑:“不疼。但是你乾嘛咬我?”

陸輕舟想到自己要說的話,覺得自己越來越過份,可就是那麼自然而然的說出口了:“你被咬習慣了,所以不疼,是不是?”

“……什麼啊。”鬱潤青摸了摸脖頸上的齒痕,手放下來一看,果然有血跡,臉上的疑惑頓時被驚訝取代,玩笑似的說:“小舟,原來你屬狗啊。”

這樣都不生氣,難怪總被人欺負。

陸輕舟心裡對她又愛又恨,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於是吮掉她脖子上不斷沁出的鮮紅血滴,在她耳邊悄聲說出內心最深處的欲望:“真想我也有長牙的牙,咬你一口,永不愈合。”

“你要拿三尺長的牙咬我一口……欸,小舟,彆舔我,好癢。”

“疼都不怕,還怕癢?”

鬱潤青推開她,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眼神潮濕而又清亮:“你到底怎麼了?我是不是哪裡惹你不高興了?”

陸輕舟坐回到塌上,若無其事的抓了幾顆花生:“要吃嗎?我幫你剝。”

鬱潤青還陷在厚重的疑雲裡,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陸輕舟笑起來,故意將花生殼和花生紅衣弄得到處都是。

鬱潤青頓時忘記了她那些怪異的舉動,視線也跟著移開了,不由自主的落在那些花生殘骸上。

“小舟……”

“做什麼?”

“嗯……”

大抵滿腦子想著眼不見為淨,鬱潤青豁然起身,默不作聲的去翻箱倒櫃了。

“你在找藥膏嗎?”

“剪刀,我要裁些符紙,待會給我師姐送去。”

“我還以為你找藥膏呢,藥膏可不在那個櫃子裡。”

鬱潤青回頭看她一眼,目光還是不自覺的在花生皮上打轉,有點難受地說:“你不是不想它愈合嗎,那就留著,證明你的確是屬狗的。”

陸輕舟笑笑,將花生殘骸儘數攏到掌心裡,一把丟進爐火中,紅豔豔的火苗一下子竄起來,那麼溫暖又明亮。

見狀,鬱潤青長舒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