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喜良緣(二)(1 / 1)

從聞掌教的仙府出來,已然傍晚了。

落日沉入雲海,隻露在外邊一小半?,顏色像極了熟透的柿子,餘暉亦難得赤橙,猶如一條柔麗的緞帶。鬱潤青不由駐足多看了兩眼,正當這時,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拍,她回過頭,見來人,有點難為情似的抿唇一笑。

陸輕舟看著她浸潤在霞光下的面龐,心裡無故發燙,總覺得臉上也是熱辣辣的,便提起手中的簍子,笑著說道:“差點忘記了,我師父特意給你留的,叫你拿回去吃。”

簍子裡是四五隻肥碩的大螃蟹,一隻約莫有六兩那麼重,饒是鬱潤青看來也非常稀罕:“這,這怎麼好意思呢。”

陸輕舟道:“都說了是特意給你留的,你不知道嗎,我師父不應允我們的事,才會叫你空著手離開……”

鬱潤青急忙接過竹簍。明明是長著聰明相的人,此刻卻顯得很笨拙。

陸輕舟嘴角噙笑,心滿意足的盯著她。

鬱潤青渾然不覺:“欸,小舟,沒有蓋子,螃蟹爬出來怎麼辦?”

“一隻螃蟹會爬出來,幾隻放在一塊就爬不出來了。”

“這樣啊……我沒怎麼吃過。”

“你不喜歡吃嗎?”

“沒,是我師姐,她會起蟹疹,嚴重了甚至喘不上氣。”

鬱潤青說這話時的神情很平常,似乎她師姐不吃她就不吃是一件本該如此的事。

而陸輕舟司空見慣,也覺得平常,隻略有些許苦惱的說:“不知道宗主何時回來,如今鴻禧長老不在,宗主便是你在宗門內唯一的長輩了,我們兩個的事要得她應允才好。”

鬱潤青道:“我師姐自然是應允的,她求之不得呢。”

紅日墜山,天色驟暗,雲海卻仍透著淡淡的暖意。陸輕舟看著這樣的景象,忍不住微笑起來,又對鬱潤青道:“若螃蟹拿回去了不想吃,就把簍子放在水裡,最遲明日晌午吃掉。”

鬱潤青想了想說:“我們兩個一起吃。”

這樣不經意的殷勤令陸輕舟再度紅了臉,幸而四周昏昏暗暗的,不至於叫她太窘迫:“現在嗎?”

“現在倒也不算晚。”

“嗯……天愈發短了。”

“走吧。”

鬱潤青牽起她的手,好似溫柔而珍重,於陸輕舟而言,已經是無可挑剔。

小拂嶺的夜晚要比彆處更深,也比彆處更靜,偶爾會給人一種與世隔絕的錯覺。

吃了螃蟹,喝了黃酒,仍然不算晚。陸輕舟盤膝坐在塌上,正猶豫要不要走,就見鬱潤青從裡屋出來,竟然打著赤腳,隻穿著一身月白色中衣。

其實中衣也沒什麼,可鬱潤青今日為了去拜見聞掌教,討得聞掌教的喜歡,特意換上了一身最為繁複莊重的道袍。正所謂既著那衣便要行那禮,鬱潤青在聞掌教跟前從始至終都是一副端正恭謹的模樣,誠然,有一點裝腔作勢的成分,但鬱家世代顯貴,祖上非王即侯,縱使落魄了,骨子裡也仍

有舊日風姿,言行舉止無不高雅得體。

而此刻她脫了那身道袍,隻穿著中衣,一時像變了個人似的,很孩子氣的跪著爬上塌,膝行到陸輕舟身旁,往陸輕舟嘴巴裡塞了一顆紅果,隨後略有些頑皮的笑著問道:“怎麼樣,甜不甜?”

陸輕舟咬開紅果,一面細細咀嚼一面微笑著點點頭。

鬱潤青聞言頗為困惑地看了眼手裡的紅果,稍作猶豫,也往嘴巴裡塞了一顆。當然,很快就吐出去了。

“欸,你管這叫甜?”

“酸你為什麼還給我吃?”

鬱潤青把剩下的紅果隨手擱到窗台上,一本正經道:“昨日瑤貞送來的,說很甜,一定要我嘗嘗。方才見你點頭,我還以為你們師門平日是將醋當成水喝的。”

陸輕舟喝了滿滿一杯茶,勉強壓下口中的酸澀,看著鬱潤青,又不禁笑了,扯了一下鬱潤青的衣角道:“你坐下,我們好好說會話。”

鬱潤青轉跪為坐,兩條腿順勢向外伸出去。陸輕舟一怔,因素日總見她穿著外袍,隻覺得她儀態端方,所以站在人堆裡才會顯得格外頎長挺拔,可中衣不同於外袍,是短衫長褲,這樣一看,那雙裹在白綢褲裡的腿當真又長又直。

陸輕舟原本是沒想好要說什麼的,現下忽然有了主張:“潤青,我幫你做幾身新衣裳好不好?”

“嗯?去哪做?”

“當然是我親手做……”

鬱潤青笑了一下,又不知從哪掏出一顆橘子:“乾嘛費這個事啊,再過半個月宗裡就送來冬衣了。”她說著,低頭剝開橘皮,指甲不小心刺破橘子瓣,汁水溢出來,流淌到纖細白皙的手指上:“喏,這個是甜的。”

陸輕舟張口吃掉鮮甜的橘子,也不在意鬱潤青的敷衍,仍不急不躁,很有耐性的解釋:“雖然仙門清修之地,沒有凡俗間的婚嫁六禮,但該有的還是要有……我想你日後隻穿著我做的衣裳。”

“你這樣忙,得空嗎。”鬱潤青酒量不算好,在聞掌教的仙府裡已經喝了幾盞,回來又是幾盞,早有些醉醺醺,這會講話也有點含混不清,分明吃著橘子,嘴裡卻像咬著一塊黏糊糊的糯米糕:“我怕你太辛苦,要不然,小舟,你替我做幾條手帕好了。”

“手帕你會當回事嗎?還不是隨處丟。”

“我幾時隨處丟了……”

見陸輕舟默默不語,似是低落,鬱潤青很識趣的挨過來,微微斜著身,由下至上的看著陸輕舟,眼眸裡有一種溫柔又繾綣的專注。

陸輕舟的心都叫她看軟了,還莫名有些酥酥麻麻的癢,像羽毛一下一下的刮著心尖。

“潤青……”

“嗯?”

陸輕舟話還沒有說出口,可整張臉都在發燙了。

鬱潤青終於察覺到她臉上如晚霞一般的紅暈,笑了笑說:“怎麼了,陸師姐,為什麼害羞啊。”

此時此刻,“陸師姐”三個字從鬱潤青嘴裡蹦出來,簡直和火上澆油沒兩樣,陸輕舟刹那間漲紅了臉,心跳也沒了

章法,甚至腦子裡都是一片空白的。

鬱潤青見狀,不禁微怔,兩人如此對視了好一會,鬱潤青才開口打破僵局:“那我呢,我要給你準備什麼好?”

陸輕舟彆開視線,環顧四周,倒是很坦然的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過些時日,我會搬過來與你同住,你是不是要收拾一下呢?”

“嗯,好啊。”鬱潤青不僅答應的痛快,還比她更直接的說出了她想要的:“床、塌、案、桌、椅、櫃、幾……還有什麼,哦,屏風,我都換成新的怎麼樣?”

陸輕舟笑笑,沒有拒絕,抬手撫了撫鬱潤青俊俏而明豔的眉眼:“你不嫌麻煩就好。”

“不嫌,本來就舊了嘛。你喜歡就好。”

“……”

陸輕舟心裡莫名又生出那種難耐的酸癢,而這一次,沒有再遲疑:“抱抱我吧,潤青。”

鬱潤青天性溫馴,如今更是乖覺,她蜷起雙腿,又複跪姿,一手撐著膝頭,一手扶著陸輕舟的腰,仍然是由下至上吻著陸輕舟。

靜謐的深夜,風不吹,草亦不動,唯有細細蟲吟與被無限放大的曖昧的水聲。

陸輕舟閉著眼,身體不自覺顫栗,呼吸也愈發急促。她能感覺到鬱潤青正漸漸的向她壓過來,仿佛要把她推入潮濕黏稠的沼澤中,她將要被淹沒,將要窒息,心中卻依舊充斥著無與倫比的甜膩。

像夢一樣。

可這不會是夢了。

陸輕舟這樣想著,卻還是顫巍巍的睜開眼,企圖看到真真切切在她面前的鬱潤青。

而她看到的,是鬱潤青微紅的眼角和有些渙散的目光,像醉意醺濃,也像心不在焉,偏偏又很快察覺到她的視線,停下來問:“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陸輕舟笑道:“我該回去了。”

鬱潤青像是很舍不得她,將臉埋進她的脖頸間,聲音有一點虛弱的柔軟:“很晚了,小舟。”

陸輕舟不由自主的抱住鬱潤青:“就是因為很晚了,才要回去。”

這個姿勢似乎令鬱潤青覺得很舒服,舒服到已然昏昏欲睡:“唔……一定要回去嗎。”

“你想我留下?”

“嗯……”

鬱潤青若有似無的應了一聲,便徹底閉上眼,沉沉睡去。

過了好一會,陸輕舟才小心翼翼地挪開她的手臂,坐起身,目光自然而然的落到對面的屏風上。

屏風是最尋常不過的屏風,唯一出彩的是上面裱著一副畫技高超的山水圖。房屋兩三間,坐落在林中,細看之下正是小拂嶺的景象。

而畫中屋旁的槐樹與院裡的槐樹極為神似,關鍵是槐樹底下也懸掛著一架秋千。

面容模糊的藍衣少女坐在秋千上,裙擺翻飛,黑發淩亂,分明瞧不見神情,卻叫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肆意與快活。

陸輕舟緊抿著唇,看向左下角的落款——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

那時的鬱潤青,究竟因何作畫,又因何留詞,陸輕舟不願深思。

“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她漫不經心地念出這首詩的下一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