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陳情書(十七)(1 / 1)

第17章

80.

靈姝有著非同一般的敏銳嗅覺,倘若不下雨,不渡河,她可以憑借氣味追尋我八百裡。八百裡,絕不是誇大其詞,我同她玩過好幾次這樣的捉人遊戲,可以對天發誓,千真萬確。

而靈姝的厲害之處不止如此,她總是湊到我身旁聞一聞,就能知道我這一日都見了什麼人,做了什麼事,吃了什麼東西。雖然我和她之間沒有要提防那鼻子的秘密,但仔細想想也怪彆扭的,因此她來我家,我總免不得頻繁的沐浴更衣,身上掛著的香囊也會換成極濃鬱的百合。

那時母親還誤以為我對靈姝有旁的心思,一見到我和靈姝走在一起就捂著嘴偷笑,害我同她解釋了好久。

這一轉眼竟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時光荏苒,靈姝卻沒怎麼變,起碼她的本領依舊。

“我胡說?是你敢做不敢當吧!你身上都是那個女人的味道!若非相擁而眠,何至於此!”

“我真的沒……對了,這身道袍原是一個同門師姐的。今早她好心借我穿。”

“你當我是誰?就那麼好騙?”

自從出了玹嬰一事,我在靈姝心裡便無異於“酒肉和尚”“淫邪道士”,滿臉寫著道貌岸然,說什麼都像裝腔作勢,恐怕我喘一口氣在她看來也是辱沒了仙門清修之地。

面對這樣的靈姝,我隻得無奈地搖搖頭:“你不信,我沒辦法。”

靈姝盯著我,不知想到什麼,譏諷的一撇嘴:“隨便,又不關我事。”緊接著便話鋒一轉:“好,就算你說的都是真的,你為何鬼鬼祟祟的帶著面具?!”

“……這不是顯而易見,我沒臉見人。”

“這時候想起要臉了,早想什麼呢?到了家門口卻不敢去見父母的滋味很不好受吧?哼,活該。”

我暗暗地握緊手掌,恨不得將這牙尖嘴利的豹公主揉圓搓扁,再團一團,卷一卷,塞進小竹筒裡,綁到鴿子腿上,叫她飛的越遠越好。

可我也隻能是這麼想想。

“殿下呢,為何在此?”

“我……姨母近日身體不適,所以我特意來探望。你以為誰都是你,那麼沒心沒肺,冷性薄情,一走就是十幾年,竟也不回來看姨母一眼,虧得姨母總惦記你。”

當真是越親近的人,越知曉刀子往哪裡捅更痛。

我低下頭,逃避靈姝灼人的目光,喃喃道:“母親,我也很想她,隻是……”

“哼!”靈姝雙臂抱懷,毫不客氣的打斷我:“先前便說了讓你趁早回家,橫豎你在那也沒什麼前程可言。”

“我……”

“喂,彆以為我想讓你回來,這全是姨母和我母妃的意思。你應當清楚,自你被幽閉以來,姨母便書信不斷,一再要我母妃設法讓我父皇開口向問心宗求情,可我父皇即便位尊九五,也是不好乾預仙門內務的,所以我母妃權衡再三,想了一個主意,那就是令國師出面,以朝廷正值用人之際的由頭,點名要你歸俗,日後

就專為朝廷辦事,這樣姨母滿意,你也體面,我母妃也還她當年欠下的人情,於三方都有益處,眼下就是看你肯不肯。”

靈姝語速極快,幾乎是一個字攆著一個字,連一口氣都沒喘便說完了這一長串的話,而後問我:“怎樣,聽懂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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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那你肯還是不肯?”

靈姝隻差把“你彆不識好歹”這幾個字寫在臉上。

而我從來是不識好歹的人。

81.

我辜負了豹貴妃的一番好意,豹公主更恨我恨的咬牙切齒。

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委屈自己,真的撲過來狠狠咬了我一口,在我虎口處留下一圈深深地,隱隱見血的牙印。

咬完了,還睜著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問我怎麼不躲。

我說:“若咬下一塊肉,你能不再生我的氣就好了。”

82.

正月十六,母親依照舊例去青雲觀敬香,我趁她跪拜祈願時遠遠看了一眼,記憶中溫婉端莊、年輕美麗的母親,不知幾時生出了數不清的華發,精神也再不如從前那般爽利。

豹公主陪在她身旁,小心的攙扶,時不時往我這邊看一眼。

我無聲的向豹公主道謝,隨即轉身離開。

出了門沒走幾步,忽見青石雕欄杆上坐著一個掩面哭泣的女子,此刻她傷心便如同是我傷心,她流的淚亦像是替我而流。芸芸眾生相,塵世一蜉蝣,我想這便是難得的緣分了。

我上前,遞給她手帕。

女子接過手帕,抽抽噎噎的向我道謝,見我穿著道袍,又忙施了一禮:“信女拜見仙長……”

“何故在此處哭泣?”

“不過兒女情長的小事,說出來怕擾了仙長清修,那便是信女的罪過了。”

“兒女情長怎麼能算小事,生來一遭,本就是為了體會人間百態,酸甜苦辣嘗儘了,這一輩子才不至於寡淡無味。”

“可信女心悅之人,棄了信女而去,仙長可知漫漫餘生隻剩下苦的滋味,真是苦不堪言,痛不欲生,早知道這樣,倒寧願沒嘗過甜,寧願一輩子寡淡無味……”

“興許,一年,兩年,到了第三年便不會覺得苦了。”

那女子搖搖頭,淚如雨下:“第三年,第三十年,第三百年,隻要想到那人,仍然是苦,苦的恨不能死。”

我沉默片刻,將手縮回進袖中,取出一張符紙遞給她:“那便九年又四個月之後,你若還覺得苦,就拿著這個到問心宗尋我。”

聽聞問心宗,女子錯愕了一瞬,怔怔問道:“不知仙長尊姓大名?”

“你與我都是這凡塵中人,你喚什麼,我便喚什麼。”

“滿兒多謝仙長賜福……”

我笑了笑,對她回以一禮,是極重極重的一禮。

滿兒受寵若驚又不知所措,完全愣在了原地,過了好一會才回過神,想起我的帕子還在她手裡,急忙四處尋我,可又找不見我,隻好向附近的香

客打聽。

母親敬香完畢,一跨過門檻便看到了滿兒手中的帕子,險些儀態儘失,抓著滿兒連聲追問:“哪來的!這帕子哪來的!”

滿兒心中坦蕩,自然如實告知,卻不想母親聽完立即落下了兩行淚,捧著那帕子一聲聲喚道:“滿兒,滿兒。”

滿兒頗有些疑惑:“夫人為何這般喚我?”

母親看著她,徹底泣不成聲,隻將那帕子拿給她瞧,滿兒方才注意到,原來帕子的一角繡著小小的一個“滿”字。

滿兒,是我的乳名,既有滿足亦有驕傲之意。

可我早已經不是母親的滿兒了。

83.

回到客棧,陸師姐正在大堂裡等我,桌上有一壺茶,似是見底了,眼尖又麻利的店小二卻沒來續上,我想陸師姐應當等了我很久,等到店小二都以為她不該再喝茶了。

“陸師姐……”

“可見到你母親了?”

“嗯,她還和從前一樣。”

聽我這樣說,陸師姐微微一笑:“真難得,你終於肯舍下這段牽絆極深的塵緣。”

“我太晚明白,原來我一直都像個沒斷奶的孩子,是我拽著母親的衣角哭哭啼啼不肯放手,才害得母親整日憂心,唯恐我在外面吃不飽,穿不暖,睡不好。”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潤青,遇到玹嬰對你而言絕非壞事,若沒有她,絕不會有今日的你。”

我下意識摸了摸虎口上的牙印,抬眸看向陸師姐:“我們幾時啟程?”

陸師姐很好心,沒有揭穿我的刻意回避:“你似乎很想回寒川?”

“是啊,我自己也很奇怪。大抵是出來不過月餘,卻總是疲倦至極,所以才想儘快回去。”

“好。先用晚飯吧,你一定餓了,我晌午去城東買了你之前說過的雲桂酥,你嘗嘗,是不是和小時候吃的一樣。”

陸師姐打開食盒,裡面竟然都是我愛吃的果子糕點,那雲桂糕,隻是很久之前我同陸師姐提及家裡事時隨口說了一句,沒成想陸師姐不僅記在了心上,還特意買來給我。

不知為何,我忽然有些難受。

我小口小口的咬著雲桂糕,一點一點的捋清思緒。

如果陸師姐是礙於我曾經救過她才對我這麼好,其實完全沒有必要。

雖然那一日我站在陣眼裡,全神貫注的盯著水娘娘,連一絲餘光都沒有分給陸師姐,但我記得很清楚,當下,我心中除了孤注一擲的信念,還存著一股劇烈的震動,沸騰的熱血,向死而生的無畏。

因為那是第一次,生死攸關之際,沒有阿檀擋在我身前,隨時準備代替我赴死。

我打定主意要證明給阿檀看,我不再是汀江之上,那個遇到淵魔肆虐,便躲在船艙裡不肯出去的怯懦的阿滿。

我絲毫不顧同門情誼,滿腦子想著這些,隻想著這些……

事到如今還要陸師姐記我一份救命之恩。

天底下有我這麼無恥的人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