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陳情書(六)(1 / 1)

第6章

32.

沒人願意到寒川瞭望台做督長,因為受不住冬日裡一個接著一個寒冷淒厲的永夜。

這一天的太陽遲遲未能從東方升起,便意味著漫長的永夜已經悄然而至。

每逢永夜來臨之際,那些不願入寒川投胎轉世的惡魂就會化作煞鬼,煞鬼形若亂發,神似黑煙,隨陰雲狂風四竄人間,多是附到原來的屍骨裡作祟,而屍骨破土即為骨煞。

骨煞是黃土裡見不得光的枯骨,若想要重塑肉身便要去蠶食活人肉,強占活人身,於是這裡拆一個頭,那裡卸一條腿,都當做是自己的,東拚西湊,永遠不知足,最後修煉成煞不煞鬼不鬼的千手魔。

千手魔是眾多邪魔中最難纏的那一類,除非灰飛煙滅,否則不死不休,因此永夜前夕,寒川的督長要在瞭望台布下困煞之陣,以免煞鬼為禍人間。

我未曾想到,向來儘職儘責的沈硯居然會延誤布陣的時機,使得數十隻煞鬼趁亂逃出寒川。

這實在是極大的疏漏,宗裡追究下來,就連沈硯的嫡係師門也難辭其咎,因此沈硯連同他一眾師兄師姐都不得不為這樁疏漏善後,去凡塵間追尋那數十隻煞鬼的下落,以求能夠將功補過。

或許念在這幾個月相互照拂的份上,沈硯特意來向我辭行:“潤青師姐,我就要走了。”

見他面色十分憔悴,我不由寬慰道:“區區煞鬼,於清台嶺的師兄師姐們而言不過探囊取物,想必用不上多久便能平定,你無需太苦惱。”

沈硯如同霜打的茄子,垂著頭,氣若遊絲:“到底是我連累師門,給師父丟臉了。”

我想了想,用他的家鄉話道:“可還記得你當初為何來中原?”

沈硯忽然挺直了腰,眼神多了幾分如沈墨一般執拗的堅韌:“姐姐說,我們烏秅一族身負守衛長生天之責,便不該做那天神腳下祈求庇佑的石像,應當做信仰天地,忠於山河,翱翔九州的鷹隼。”

烏秅是草原上一個古老且神秘的部族,據說族中之人生來便能與萬物通靈,被草原牧民視為“天神的手與眼”,因此地位高貴非常,極受尊崇,就連擁有龐大疆域的後國主見其族長都要俯身行禮。

我乍一聽聞此事時,不由問沈墨,烏秅一族如此位高權重,難道不怕惹來後國主的忌憚?

沈墨說,長生天的神脈在阿郎山,烏秅先祖奉天神之命世代守護神脈,所以留下族約,烏秅族人永世不得踏出阿郎山半步。

“那你為何會來中原?”

“什麼是神脈?從未見過。我隻知道很多人生病了,牛羊也病了,他們懷著最後一絲期望來到阿郎山朝聖,懇請長生天救救他們的兒女,可我們烏秅族人,所謂天神的手與眼,隻能束手無策的祈求天神庇佑。”

於是那尚且年幼,對中原話一竅不通的沈墨,不顧全族人的反對,千裡迢迢,一腔孤勇的來了中原,尋求她的救世之道。

我看著沈硯,笑道:“你姐姐從前隻有一把琴,一柄劍,一

匹快馬,而你呢,你如今不僅有族人支持,還有宗門教導,師門庇護,可比你姐姐那時好多了,此番延誤布陣時機,雖犯下大錯,但能將功補過,也不失為一場曆練。”

沈硯眼睫微動,過了好一會才道:“潤青師姐,我姐姐到底哪裡不如那個魔修?”

他們姐弟關係應當是極好的,所以做弟弟的總想為姐姐打抱不平。

可他這樣問,當真比劈頭蓋臉兩耳光還叫我難堪,好像我是那等朝三暮四喜新厭舊的下流人。

“我跟你姐姐,我……”

辯白的話在喉嚨裡攢了一籮筐,卻一句也說不出口。

我能說什麼呢?難不成要說沈墨是一廂情願嗎?

我隻能說那時還不懂事,當然,如今也不見得懂事了。

33.

流沙聲消失的瞬間,我立即睜開眼,將窗前的沙漏反轉,並用炭筆在旁邊的木板上輕輕劃一道線。

六個“正”字了。

永夜的雪竟然下了足足三十日,房門已經完全被掩埋。

我穿好沾染寒氣的外衣,小心翼翼爬上梯子,鼓足了勁一把掀開天窗,也掀開了外頭積壓厚重的雪,打了個寒顫,爬到房頂,隻見瑩亮的雪光與月光交纏著,鋪灑在這片死寂的曠野上,倒是同白晝一般明澈。

我如往常一樣將房頂的雪清掃乾淨,以防止大雪壓垮這最後的容身處。

“鬱潤青!”

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不知怎麼的,忽然連站都站不穩了,狼狽的摔進雪堆裡,一抬頭的功夫,那矯捷靈敏的小豹子就輕盈跳到了房頂。

靈姝,她又來了。

我的心一下子繃得很緊,也說不清是欣喜還是不安,飛快的看了一眼靈姝,便垂眸望向她華貴的裙擺。

“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天是黑的,地是白的,連個活物都沒有!害我好一通找!”靈姝大抵是在雪野裡兜兜轉轉了許久,憋著滿腔怒火,揣著一肚子怨氣,此刻見了我恨不得生吞活剝,嘴上自然更不留情面:“鬱潤青,都怪你!要不是姨母掛念你總叫我來探望,我何至於受這份辛苦!”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目光落在靈姝微紅的面頰上,試探著問:“要不要,去屋裡坐,暖和暖和。”

靈姝看向我時總一副咬緊牙關的樣子,說老實話,我真怕她一個沒忍住撲過來咬我一口,她那口牙,凶得很,扯下我一塊肉絲毫不難。

好在靈姝不屑咬我。

34.

為了招待靈姝,我特意生了火,煮了一壺雪水。

至於茶,早在半個月前就沒有了。

說起來也真是夠倒黴的,誰來接替沈硯不好,偏偏是千尺峰的大師兄,那是比戒律堂掌教還要冷厲嚴肅的人,於他而言,既然要受罰,就該罰的永世難忘,怎可隔三差五送茶點,又怎能隔三差五來探望。

許是因為這位鐵面無情的師兄,陸師姐也一個多月沒有來看我,此刻見到靈姝,我還是歡喜更多,無奈好些

時日未曾開口,喉嚨裡像有什麼東西堵著似的,一字一句都頗為艱難。

“殿,殿下,今日,為何前來?”

在昔日好友面前,我竭力想維持幾分體面,隻可惜如今的境遇叫我難以與靈姝相對而視。

耳邊傳來一聲冷哼,靈姝似乎比剛剛更為惱怒。

“知道你不願意見我,你當我願意見你?願意到這鬼地方來?”

“我……”

“罷了!歸根結底就是看在姨母對我母親有救命之恩的份上,不然我才不會做這個信差!”

“……”

豹貴妃是落魄過的貴妃,豹公主卻是沒吃過半點苦頭的豹公主。

當年聖上剛剛對貴妃與公主有所疑心,豹妖便設法將靈姝送到了嶺南鬱家,懇請我母親能在生死攸關之際護靈姝周全。

我母親雖治家不善,淪落到變賣祖業過活,但對於皇城裡的風吹草動可是敏銳極了。母親打量著豹貴妃生下豹公主,讓天子和妖邪的血脈攪合在一起,若叫人知曉了,對聖上而言那就是萬劫不複,可聖上不僅沒有將豹貴妃置於死地,還大有促成豹公主前往嶺南躲避風頭的意思。

因此我母親料定終有一日豹貴妃會複寵,豹公主也必將成為我家東山再起的關鍵人物,所以這些年來對靈姝是千般寵萬般疼,要星星絕不給月亮,比起疼愛女兒的聖上怕是也不遑多讓了。

這樣長大的靈姝,說話是完全不用思慮斟酌的,就像秋風拂過時那撲簌簌的落花,我眼睜睜看著,再怎麼心急也接不住,隻能任由它隨流水匆匆而去。

不過……我被埋在這場無休無止的雪裡,倒很久沒有這樣熱鬨過了。

我用餘光小心翼翼的窺探靈姝。

在爐火旁坐了會兒,她身上沾染的寒氣已然消融殆儘,那張圓中帶尖銳的小臉泛著一層瑩潤水汽,淺淡的紅暈從臉頰漾到鼻尖,烏黑中泛著綠意的杏眸裡映襯著搖晃的燭火,仿佛是雙目之中燃著兩簇旺盛的小火苗,明亮,生動,暖融融。

我突然很想跟她說說話,就像從前那樣。

可她的目光一落到我身上,那隱藏在內心深處的不安便如蚯蚓一般往外鑽。

靈姝會不會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她若想起會不會更討厭我?我呢,我又該如何向她解釋?

我一時出神,並未察覺靈姝已經注視我許久,見我遲遲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靈姝臉上流露出一絲複雜的神情,不待我細看,便隻剩下咬牙切齒的怒容。

“鬱潤青,真有你的。”靈姝沒頭沒尾的說了這樣一句話,隨即從懷裡取出母親的家書,重重拍在案幾上,竟是一副對我失望透頂的樣子:“看來我可以回去轉告姨母,讓她不必日日為你憂心,你在這地方過得彆提多舒心安逸。”

明知這是諷刺,我卻也隻有點頭的份。

靈姝睨了我一眼,嘴角揚起,露出一顆尖銳的虎牙。

“對了。”她冷笑著說:“想來你還不知道,兩個月前,玹嬰這個玄冥教聖女,不僅親手殺了教主,強占了誅神殿,還解開了上古魔器重葵劍的封印,重葵劍認主,上萬教眾對她自然心悅誠服,甘願俯首,現如今已有十八個魔修心甘情願的為她祭劍。鬱潤青,你沒聽明白嗎?她邪念已生,魔心已定,早晚是要成魔的。”

“不……”我終於忍不住打斷靈姝:“她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