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陳情書(五)(1 / 1)

第5章

28.

換完窗框,便應當重新糊裱窗紙。

在家那會雖然時興用軟煙羅和魚枕明角鑲窗,但我也是見過仆婢們糊紙窗的,就用那堅韌厚實的白棉麻紙,在外面塗上一層黃蠟,晾乾了,再熬一些漿糊,仔仔細細的貼到窗欞上去,這樣不僅乾淨明亮,還能遮風擋雨,又用不上幾個錢。

幼時的我對此欽佩不已,認為想到這辦法的人真是一等一的聰明,可長大了漸漸明白,有一種聰明叫做不得已。譬如那十六歲複原了噬靈鏡的玹嬰。

我又想到玹嬰,因為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這感覺像在炎炎夏日,穿著被大雨淋濕,半乾不乾的臟衣裳,既悶熱,又不爽利,令人難以喘息。

說不清這究竟是什麼滋味,我忽然覺得很疲憊,失了興致,滾回床上,用被子嚴嚴實實的裹住自己。

睡一覺吧。

我記得從前有人跟我說,神會照拂深陷苦難的兒女,賜予遂願美夢,遇上不順心的事,睡一覺就好了。

可是,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隻要閉上眼睛,玹嬰的臉就會出現在我眼前。

她哭了,淚水沒有絲毫征兆的大顆滾落,整張臉都是濕淋淋的,眼角鼻尖泛著可憐的潮紅,像一顆熟透的杏兒,委屈又愧疚的看著我。

我呢。

我或許會這樣說。

“沒事呀,真的沒事。”

29.

似乎天將亮時,我才稀裡糊塗的睡著,許是因為有所思,夢見了玹嬰。

夢裡的玹嬰也不壞,她說她不想讓我為難,隻是有苦衷,沒法子,所以不告而彆。夢裡的我則略顯急躁,抓著她的手,問她究竟有什麼苦衷,這一著急便醒了過來,摸摸額頭,竟然出了好些汗。

小時候做噩夢也不至於如此。

我怔愣了片刻,終於起身,趁著日頭足一鼓作氣將窗紙糊完。

窗戶封好,就該收拾屋子裡面了。也不曉得在我之前被幽閉於此的是哪路神仙,如今雖處處荒廢破敗,但該有的物件一應俱全,西間靠南窗的塌上甚至擺著一張鏤空雕花的矮腳案幾,看那粗陋的雕工和木活,大抵是我前輩親自動手做的。

正所謂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托前輩的福,我倒是不必再大費周章,隻需修繕擦拭一番即可,因此隻用了不消兩日的功夫,便將這間小屋歸置妥當,雖不敢稱是窗明幾淨,但好歹像個長居之處了。

我盤算著,等入了夏,這鬼地方也不那麼陰冷的時候,就在窗邊栽一棵棗樹,即便寒川萬物不生,若以靈氣滋養,想必也是能成活的。

長在寒川的棗樹,結出果子大抵要十年光陰。

十年,剛好,我總不能空著手去見那些惦記著我的人。

倘若百年之後,有個如我一般的糊塗鬼被幽閉在此,也能倚在我栽的樹下乘乘涼,吃上幾顆脆甜的冬棗。

思及此處,心裡仿佛是輕快了許多,可轉過身來,看著窗外黑沉

沉的荒野,又不禁感到一絲淒冷和孤寂。

我伏在窗口,將臉埋在臂彎中,出神的望著前方在春夜冷風中上下翻飛的魚旗。

30.

魚永遠睜著眼。

我所身處的這間小屋,八方各立著一面魚旗。

這是問心宗管束弟子的手段,隻要在舍院內掛上魚旗,弟子出入便會有異動,魚旗上的魚眼睛也會如影隨形,到時戒律堂的律守就可以按照魚旗的指引尋查弟子去向。

我自打到問心宗來,沒少吃這魚旗的苦,有那麼一陣子做夢都是頭頂懸著一顆魚眼睛。為了擺脫魚旗無時無刻的監察,當真是鑽研過許多法子,什麼傀儡術,瞬移術,在這魚旗跟前通通都是白費功夫。

一面魚旗就讓我束手就擒,何況這八方魚旗陣,恐怕我前腳踏出陣眼,後腳就能見著師姐了。

我如今真有些害怕見到師姐,害怕在那張臉上看到嫌惡的神情,也怕見到玹嬰,聽她親口承認那些時日以來對我隻是利用,打破我心裡僅存的,最後一絲幻想。

也不怪三哥老是訓斥我沒出息,遇事隻會逃避。

記得那一年去外祖家參加喜宴,途徑汀水郡,在汀江上遇到了淵魔肆虐,整艘船都被卷入暗流,幾個家仆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水刃攔腰斬斷,零碎的屍首頃刻間沉進江底。我哪曾見過這等殘忍血腥的陣仗,實在怕極了,便躲在船艙裡不肯出去,眼看著船體將要破碎,我也將屍沉江底,是水性極好的師姐義無反顧的從甲板上跑回來尋我,緊握著我的手,帶我跳進江水,在那洶湧的暗流中拚死護我周全。

即便後來師姐總說,她救我隻是為了報答我父親母親的養育之恩,可我仍暗暗發誓,從今往後我這條命就是師姐的,有朝一日,若非死不可,那定要為了師姐去死。

如今,我卻辜負了師姐,背棄了自己的誓言,甚至事情到了這個份上,還在執迷不悟。

我承認,我無時無刻都在克製著想見玹嬰的念頭。

31.

“魔修所習功法多為歪門邪道,日久天長,必定毀壞修習之人的良知與善念,放大其心中貪欲,漸漸養出弑虐殘暴之性,更有甚者,藏惡於骨血,偽善於皮肉,奸詐狡猾,巧舌如簧……我宗門弟子如遇此等魔修,務必小心,慎之又慎。”

這些話是一眾宗門長老慣常掛在嘴邊的,說起來總是不厭其煩,而我呢,總是不以為然。

正邪不兩立,我知道啊,我自小就知道了,我想這天底下除了師姐沒人會比我更痛恨魔族,更厭惡魔修。

可這樣一個我,在面對玹嬰時卻把她當成了不得已走入歧途的可憐小孩,真心實意的想教化她改邪歸正,然後,與我結為道侶,共度此生。

玹嬰逃走的前一日,我們倆還在小拂嶺的果林裡摘了一筐青梅,傍晚時在溪邊洗淨了,夜裡正好陰乾。

曬著月光,望著青梅,玹嬰緊握我的手,笑容燦爛明朗。

“明年這時候就能喝到潤青親手釀的青梅酒嗎?”

“是我們兩個一起釀的。”我故意逗她:“擦下口水,喏,都快滴下來了。”

玹嬰一怔,抬手摸了摸嘴角,隨即彎著眼睛撲到我懷裡,要將那莫須有的口水統統蹭到我身上。

她是小孩脾氣,愛撒嬌,愛鬨,有些許像小時候的靈姝,不過靈姝是張狂驕橫的小豹子,她卻像一隻乖巧黏人的貓,時常小小一團蜷在我身旁,畏懼世間一切風吹草動,唯獨對我毫不設防。

可憐無辜又冤枉的玹嬰。

倘若當初那該死的魔修沒有將繈褓中的玹嬰掠去,玹嬰便不會在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長大,不會成為所謂的魔族聖女,更不會被圍剿,關押。

以玹嬰之天資,若好好長大,她的十六歲本該是鮮衣怒馬,烈焰繁花,而並非背負一身罵名,遭世人唾棄。

每每思及此處,我心裡便難過的厲害,很想彌補她年幼時受過的苦,很想還她坦蕩清白,很想讓她從今往後每一日都過得舒心順遂。

可我的“很想”,隻是我的一廂情願。

玹嬰並不情願留在我身邊。

我怕見到玹嬰,更怕在玹嬰眼裡,我和鎮魔塔同為害她失去自由的囚籠,怕玹嬰恨我,還要強忍著恨意與我虛與委蛇。

逃避的確沒出息,卻也好過無處可躲,唯有一死才能解脫。

為著我那苦命的母親,我是萬萬不能死的,所以這一次仍舊打消了不顧一切去見玹嬰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