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薯泥點心(1 / 1)

裴暄之抱著匣子提起傘,從善如流地抬腳踏入了小院。

顏浣月的房間簡單清新地如同她的人一樣,隻有面門的那面牆下的木案上的天青鳳尾瓷瓶裡,供著一朵半開的荷花。

內室的小門上掛著一面煙藍輕帳,正微微泛著漣漪。

他一進去就頗為自如地坐到木案邊,雙手規規矩矩地擱在那木匣上。

這會兒雨急風涼,有細細的雨絲掠進簷下,灑在大門附近的青磚上,顏浣月怕他受涼,正要關門,又想起那夜他特意大開著房門的情景。

正打算放棄,卻聽他咳嗽了幾聲,聲音沙啞,有氣無力地說道:“好冷,師姐將門關了吧。”

顏浣月倒也不在意,聞言將門關上,轉身掐了個法訣幫他將身上的衣裳弄乾,倒了兩杯茶,在他對面落座。

裴暄之打開匣子推到她手邊,“是一些書和陣法圖集,我大約都看過一些,覺得或許師姐會願意看看。”

顏浣月大概翻了翻,都是寫得極有實戰性的東西,那些陣法圖集似乎都是誰根據幾句簡單的描述一一推演轉化描畫出來的。

其中一個陣法一眼掃過去平平無奇,可仔細琢磨一下,便知其中設了重重殺機,幾乎每一個小陣包含三疊三潛六重生死局,組合在一起,便是十死十絕的殺陣。

隻是其中關竅她怎麼看也看不懂,不知其中一部分小陣裡的幾張符篆到底是如何運轉了。

顏浣月抬眸問道:“這圖集是你畫的嗎?”

裴暄之抿了口茶潤了潤咳到乾涸的嗓子,頷首道:“近段時日照著書上描述畫的,也勾出了可以根據不同天時、地貌、風水有所變換的地方。”

“好不容易畫出來,卻都借給我,你是已經全然背下來了嗎?”

少年端端正正地坐在那裡,認認真真地垂眸喝茶。

聞言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大約記住了一些吧,不過陣法最靠因時而變,記住其骨,剩下隨時變動就是,各個類屬的符篆都是可以變化的。”

顏浣月驚訝地看著他這極為尋常的語氣。

隨時變動各類符篆?哪裡有那麼簡單?

一是流傳下來的法陣大多結構精密,牽一發而動全身,臨時因勢隨時變化難度極大,除非平日就推演各類場景,多做排布。

二是生死關頭,靠的還得是記得最熟,殺意最大的陣法,若突然靈機一動更換法陣分布的方式,很可能臨時變化出來的法陣無用。

若真的能做到隨時變動,需得學到極深厚的程度。

“你能畫出來,已經很厲害了,不要偷懶不願意記......算了,如今你消耗心神倒也不好,等你身體好一些,可得踏踏實實地記憶陣法。”

裴暄之濃密的長睫微微顫動了一下,稍許,他掀起眼簾確定了她當真是這般認為的。

許久,他終是點了點頭,“嗯,好。”

顏浣月將那副法陣圖徹底攤開,一邊思索,一邊

緩緩地點了幾處,“這陣法戾氣當真有些重,不過看著就流暢痛快,這幾個地方,你是如何考慮的?”

裴暄之咳嗽了幾聲,一邊抿著熱茶,一邊一一解答,熱水沒了,也不顧顏浣月阻攔,自己坐到窗邊小火爐前扇火燒水。

他暗中倚著牆,火光為他蒼白的臉頰增添了幾分氣色。

他一邊扇著扇子,一邊淡淡地說道:“師姐看這爐中,風旺火損木,這也是一套變換,若布置好木與火,想辦法補一陣風來便是。

若加了水,有時可以滅火,有時可以凝雲,再往後,就是化雷生電,可生水,可生火,可生木,一切都還是原來的一切,這也是一種變換。”

顏浣月又研究了許久,實在見這陣法精妙,看得有些手癢,想直接將桌上的東西都收拾到一邊去試一試,便提議道:

“如此,不如在桌上設個乾坤小界,在其中布陣一遍,叫我看看到底威力如何。”

裴暄之坐在牆邊的小凳子上,一手撐著下頜,一手隨意地扇著扇子,淺笑著看著她,提醒道:“可暫時沒有什麼可被師姐陣殺的。”

顏浣月想了想,“那我改日去天碑中試一試,等試完了,我去找你,告訴你是何結果。”

裴暄之扇風的手停了一下,扇柄打到黑玉鐲上,悶悶一聲響。

“天碑之中,不知是什麼模樣。”

顏浣月收著桌上的書和陣法圖集,皆裝進匣子中,“那裡鎮壓著諸多妖魔二族的邪祟,你不可以進去,那裡的意誌會傷到你的。”

裴暄之倒撚著扇柄,仰頭望向她,“可他們在天碑中也是不死的,怎麼也殺不死,不是嗎?”

顏浣月取了一些從膳堂新拿的點心坐到他對面,將點心都擺在小爐邊沿烤著,隔著縹緲而上的水霧,輕聲說道:

“可卻也是化入天碑之中,畫地為牢,若離開,便是魂飛魄散,天碑法陣引了首任掌門真人的意誌,又有其原本的無數變化在,你若是想借天碑中陣法變換來用,是不可能的。”

裴暄之垂下眼簾,淡淡地說道:“師姐說笑了,我沒那麼大的野心和本事。”

他好像,把她想得太過簡單了,可一個自幼沒怎麼出過師門的人,又接觸不到更多世俗關係的人,能複雜到哪裡去?

顏浣月隨手翻著點心,“嗯,最好是。給,這個是薯泥砂糖餡的,你那次給我裝了許多這種餡的,恐怕是覺得這個味道最好吃吧。”

裴暄之斂袖,手心朝上接了過來,有些燙,隻能輕輕拈著。

“師姐真細心,隻是你為何不覺得,能分那麼多出來給你,這種餡的點心也或許是我最討厭的味道。”

顏浣月笑吟吟地問道:“你會嗎?”

對面的少年搖了搖頭,“我不會。”

顏浣月拈起一塊烤得熱熱的點心吹了吹,淺淺咬上一點,薄薄的千層酥炸破開一個小口子,濃濃的甜薯香氣彌漫開來。

她抿下口中的香甜,聽著簷外雨聲,不禁說道:

“我小時候第一次去春耕墾地時,那莊上有位伯娘就給我們烤了窖裡存的甜薯,她為人踏實淳樸,很愛笑,也喜歡高聲說話,見我年紀小,對我最是照顧......”

那時,我以為她其實是我娘。

裴暄之默默地吃著點心,這甜絲絲的紅薯味道總是能安慰到他已經單調到乏味的口味。

在過去的許多歲月裡,半顆烤紅薯於他而言,就是過年。

他從不輕易讓彆人的話撂到地上,可他這會兒不想接話,幸而她似乎也並不需要他的回應。

他其實並不喜歡聽到關於她幼年的話,她的小名,她修煉上的挫折,她獲得的一切,許多難以控製的嫉妒總會在這種時候蔓延開來。

可這與她原本毫無關係,她甚至願意為著幼年獲得的那些相隔久遠的恩情與一個廢物成婚。

他想,他終究還是卑劣的。

裴暄之起身去拿了茶盞過來,顏浣月提起爐上的壺倒了兩盞熱水。

裴暄之飲著盞中熱水,聽著簷下雨聲,許久,放下溫熱的茶盞,起身行了一禮,道:“顏師姐,雨停了,我該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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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照回師門後遇到的頭兩個人,就是他的前未婚妻與她現如今的未婚夫。

雨勢稍停,陰雲密布,她的眸光卻比以往更加洗煉明淨,充滿韌勁與生機。

那少年攏著一件披風慵懶地坐在她橫放在身側的長劍上,神情倦怠。

可一看到他,少年立即顯出一副虛偽的熱絡來,遠遠便輕聲慢語地招呼道:“虞師兄,少見,一路可還順利?怎不見你那幾位道友同歸?”

虞照並不想搭理他,可礙於禮節,還是說道:“他們還有事,裴師弟近來可好?”

裴暄之神色虛弱,勉強撐著笑意,顯出幾分隻可與熟人知的落寞來。

“算不得太好,隻得同顏師姐商量將婚期提到了九月,那時師兄若還在門中,一定來喝杯喜酒。”

縱是料到會有這麼一天,虞照心口仍是涼了一下。

他不在意這個陰險狡詐、口蜜腹劍的妖物,他隻在意顏師妹是否真的甘願如此。

可顏浣月隻是掃了他一眼,招呼都不打,便轉身拐進了另一條路。

坐在劍鞘上的裴暄之也被靈力牽往那條路,他隻得轉過頭來一邊咳嗽一邊說道:“虞師兄,我們先告辭了。”

虞照怔怔地立在冷風中,風灌進他的衣襟衣袖中,冷到了骨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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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生氣了?”

裴暄之垂著腳尖懸在遮天蔽日的幽篁中,看著她已經立在原地許久的背影,無波無瀾地說道:“我與他說句話也不可嗎?”

顏浣月隨手一招,他便乘著劍鞘,裹著一陣大風被扯到了她面前,“我不想請他喝喜酒。”

裴暄之從容地撩開吹到襟前的束發金繩,雙手撐著劍鞘打量著她,低垂的腳尖在衣擺下微微晃動著,“哦,可你不早說,那我單獨請他就是了。”

“你人還怪好的。”

裴暄之淺淺一笑,眼底滿是細碎的星辰微光,“隻能說還行吧。”

顏浣月神色涼了下來,“你若也去沾他,以後與我也不要再多說了。”

裴暄之定定地看著她,唇邊噙著一抹毫無溫度的笑,“哦,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