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交換信物(1 / 1)

心字齋內今日講經的是知經堂的另一位長老。

嶽英娥。

所講是偏難一些的法訣經卷與實際術法的結合使用。

嶽長老此人幽默風趣,性情隨和,講經說道時循循善誘,極富耐心,她來講經時,全齋皆是輕鬆向學的氛圍。

“說了那麼多,不練就是白費唇舌,來,哪位賢道友自告奮勇來給諸位演示一下如何將開山七字訣化用到你們的劍術、刀法之中。”

李籍立即起身一禮,道:“長老,弟子願一試。”

矮案後的嶽英娥頗為讚賞地看了他一眼,招他上前來,又隨手拿起桌案上的一張黃符閒閒畫了幾筆,貼在李籍身後。

顏浣月趕忙提起筆,看著李籍身上突然顯現出的靈氣遊走脈絡,勾畫記錄起來。

先是掐“醒”字訣,運靈至天門,化,劍注七分,“戾”字訣,運靈至衡宮,散,劍注二分,“震”字訣,運靈至幽函,聚,劍注八分......

“轟”地一聲,李籍手中長劍猛然一揮,淩厲的劍氣在嶽英娥設下的禁製邊界劃出了一道淺淺的火花。

李籍看著那點兒火花,神情雖有欣喜,但片刻又被落寞傾軋,周身靈脈中運轉的靈氣也生生停了片刻。

嶽英娥抬手召回他身後的黃符,含笑道:“縱是巍如三山者,亦在波濤翻覆間。李籍,這世間此消彼長,最不怕的就是時間二字,不要著急,做好你的事。”

知命、知時、知我三山,傳說中此三山巍峨矗立,高不可攀,如今卻為滄海淹流,每當退潮之時,才能遠遠地望見波濤之中的三山舊影。

李籍是北部滕州遺民之後,那裡是從魔族降世始,最受魔族殘害的地方。

而今一半陷落為天塹,一半為魔族所占,劃分為魔界三十六洲。

每個滕州遺民,都將收複故土的信念和著血與淚的仇恨,一錘一錘地砸進了後代的腦海之中。

這些後代散落在各國,有靈根的拚命擠進各大宗門之中,沒有靈根的積極從事農桑工商之事,以給養人族後方。

李籍對自己的修為的落寞,是肯定的。

尤其是,同為滕州遺民之後的韓霜纓,少年時為靈修界同階魁首,常年立於天衍宗天碑榜首,如今又不限於個人修行,選擇教化眾多弟子,為終將到來的一戰積蓄力量。

而他,二十三歲才拜入天衍宗,而今已經二十七歲了,還是一個外門弟子,他又能為收複故土做些什麼?

看著手中的劍,李籍並未因嶽英娥的話感到寬慰,隻是行了一禮,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刀修記得改換‘謙’字訣與‘戾’字訣的位置,其他兵刃,運靈如此,皆不改換。”

“是。”

上午課畢,顏浣月用過飯後就去碎玉瀑邊將上午所學過了數遍,溫故知新,她又將此前所學亦過了幾遍。

在她揮刀之時,李籍拿著弟子木牌進了青石碑,按照他以往對天碑名單

的熟悉程度,見天碑上多了一個叫“再入輪回”的名字,不知這位是誰。

下午青雲台試煉,顏浣月與慕華戈交手,硬是在他手下撐了六招才被點到命脈。

已經有所進步了。

雖然依舊有些狼狽。

之後又聽了韓霜纓對今日下午對練的細致指點,她甚有所悟,皆一一記下,準備接下來對照著自身優缺處好生修習。

直到下午試煉結束,走出試煉場,她才看到正披著鬥篷等在風荷館附近的裴暄之。

他遠遠向她一禮,便是昭示是在等她的。

等顏浣月走近了,他又一禮,而後攏著鬥篷肅肅而立,咳嗽一聲,淡淡地說道:“今晨虞師兄父母自雲京而來,父親傳話,讓我來此等候,請師姐往長清殿見客。”

等她上完一整日的課才叫她去長清殿見客,不知這對於那麼注重臉面的雲京虞氏而言,算不算怠慢。

顏浣月問道:“你從藏書閣來?”

少年並不驚訝,隻是看著她,淺淺地笑了一下,“是因為藏書閣掛的那種香牌嗎?”

顏浣月微笑道:“嗯,我原先受罰時,還曾被罰去壓香牌,弄得滿身都是這種香,倒是沒人懷疑過我是去藏書閣了,走吧,莫讓掌門真人久等。”

裴暄之跟在她身邊往長清殿走去,並不怎麼說話。

顏浣月問道:“你以往學過奇門?”

裴暄之便知道她大約聽說了今日明鑒閣講的是什麼,回道:“看過一些,不熟。”

“那比較耗費心神,你記得張弛有度,不要太過勉強自己。”

裴暄之側首垂眸看著她,也不知她早上起得那麼早,中午又去了碎玉瀑算不算是張弛有度。

但他也隻是整理了一下鬥篷係帶,回了句:“是。”

長清殿內已上了新茶和茶點,虞照冷著臉等在長階下,看著霧粉與靛藍身影慢悠悠地往這邊走來。

他大步走上前去,壓抑著質問的語氣,冷冷地問著顏浣月:“你是這會兒才知曉我父母到此的消息嗎?”

顏浣月說道:“早上就知道了。”

“那你為何此時才來!”

“上課啊,況且,令尊令堂也未曾著人請我,你也未曾請我,我怎知他們是為何而來,我為何要急著拜見?”

“他們是長輩,晚輩自當去拜見,你怎可這般不知禮數......”

顏浣月冷笑道:“嗬,令尊令堂既知禮數,已來宗門一日,可曾去我父母墳前祭奠?”

虞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我父母舟車勞頓,這才休息了一會兒,過幾日自當去祭奠,你何時變得如此苛責刻薄了?難道事事都要爭個高低才如你心意嗎?”

“行了。”顏浣月很不耐煩,“非要論這些,你爹娘沒去祭奠我父母已是失禮,未曾親自來見我更是無禮,你少在這聒噪,你離我遠一些最如我心意。”

虞照如遭雷擊,“你......”

裴暄之眼裡

含著笑,客客氣氣地說道:“虞師兄?[]?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殿內長輩都還等著,我們做晚輩的,還是不要在你說的那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上耽擱時間了。”

少年說的話似乎沒有什麼問題,可虞照仍是被嘔了一口血,一股鬱氣不上不下,逼得他想要發作,卻下意識明白若他真發作了,裴暄之恐怕更得意。

可等裴暄之與顏浣月已經走出幾步之後,虞照才後知後覺地想到自己該如何反駁。

無足輕重,什麼無足輕重?他父母的顏面在裴暄之口中就是無足輕重的事嗎?

可是這會兒想反駁,也已經晚了。

顏浣月剛踏進長清殿,虞照的母親張夫人就瞬間掉了兩大顆眼淚,起身迎來,握著她的手,淚眼婆娑地看著她,口中哭腔壓抑得淒淒惻惻。

“寶盈,真是長大了,總盼著你到雲京去看看,怎麼一直不見你來?是不是心裡怨著我們那片地方?”

這罪過可就大了。

顏浣月禮貌地笑道:“是想去來著,您沒請過,虞師兄也不願帶我去,我怎好唐突。”

張夫人那雙瑩白的手僵了僵,就連指上赤靈石戒指上的光也好像凝滯了。

隻是片刻之間,她的眼淚就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下,落到顏浣月手上,她整個人似乎真的傷心欲絕一般。

“往日多次讓十二郎帶你回來看看,我也好親自照顧你幾天。

可他心裡有你,總說怕你到了雲京傷心,不如成親時回來,喜事臨門,你也不會過度傷懷,因此我也沒敢命人來請,早知你心裡也想去,我是親自上門也要帶你回去的。”

顏浣月神色淡淡地看著這個風采依舊的女子,前世她到雲京後,這女子閉門多日也未曾出來見她,隻說是怕見了傷心。

而今倒是顧念起她傷不傷心了。

一方素帕遞了過來,一道清冽的聲音漫不經心地輕聲安慰道:“伯母莫要太過傷心,妝都哭花了,擦擦吧。”

張夫人忙抬手沾了沾臉上的淚珠,放開了顏浣月的手,接過那方素帕輕輕擦拭著臉頰,紅著眼睛看向一旁還披著鬥篷戴著兜帽的少年。

膚若薄瓷,眸漾春水,果真是一個看似清澈純然的魅骨妖童。

他的輪廓有些像他父親,但又不全相似,沉屙之身已是如此模樣,若非病重,不知會是何等顏色。

果真是可為禍一世的災殃之物,能撿拾十二郎不要的東西,也算是他的福分。

張夫人的目光又越過裴暄之,落在風流倜儻、端方雅正的虞照身上,這是最令她驕傲的兒子,她心底不免柔軟了幾分。

她不著聲色地收回目光,仰頭看著比她高了不少的裴暄之,一邊拭淚,一邊說道:

“唉,這便是暄之了吧,當真是難得一見的好模樣,你顏姐姐重義自願許你,是我們虞家沒有福分,你......”

說著又捂著帕子低頭掉眼淚,眼淚滴在繡鞋邊,保證不讓其滑過臉上的粉。

虞寄鬆坐在客位上,仰頭向首座高

椅上的裴寒舟一拱手,頗為動容地說道:

“前輩莫要怪罪,我這夫人向來心軟小性,為著您家公子找回,又為著浣月之義,來的路上就哭了幾回,說到底,是我們虞家無福啊。”

裴寒舟雙手掐子午訣靜靜地坐在首座上,神色清冷,語氣甚是涼薄地說道:“虞家無福?我看虞家是最有福的。叫你夫人坐吧,今日你們是來哭的,還是來說事的?”

虞寄鬆面色有些難堪,重重咳嗽了一聲,立在裴暄之身邊正哭得傷心的張夫人立時嗚嗚咽咽地回到了自己座位上。

坐在陪椅上的許逢秋有些頭疼,掌門師兄的性子向來如此,很不好得罪,也不好說話。

不過虞家兩口子也是的,師兄分明去了信隻讓他們有個答複便是,誰知他們竟大箱小箱地帶著禮物撲了過來,生怕來遲了這事兒便要有什麼變數一般。

他看了一旁淡定喝茶的二師兄尹恕,眼見對方一副隔岸觀火的架勢,明擺了沒有說話的意思。

他隻能硬著頭皮打破這尷尬的場面,對著三個晚輩說道:“你們也都坐,都坐,吃點心,吃點心。”

“是。”

裴暄之與顏浣月坐到陪位末二位,虞照坐在客位末位,三人恰好相對。

裴寒舟當著她的面與虞氏夫婦確定退婚之事,虞寄鬆也順便將雲京如今的情況向他說明。

顏浣月在碎玉瀑消耗了一晌,又在試煉場待了一下午,本就餓得慌。

今日又未帶可暫時忍饑的辟穀丹,她怕不吃點兒東西一會兒肚子會叫起來,便拿了一塊點心慢慢地吃了起來。

這一吃就有些停不下來。

裴暄之除了一開始行禮之外,從始至終都沉默不語地坐在顏浣月身邊的位置。

他時而咳嗽一二聲,顏浣月閒得無聊,總要因此側首去看他一眼。

在她甚為關切地望向裴暄之的某一個瞬間,坐在對面的虞照心底毫無預兆地空了一下。

他發覺有些東西,好像正逐漸從他手中滑走,失去某種事物的感受越來越真切。

她以前最關心的是他。

三年前他為妖物所傷,回宗門養病,她除了上課,剩餘時間全耗在他身邊。

她會幫他拿藥帶飯,找來許多話本坐在床邊念給他聽。

她每天都會湊到他枕邊來在他耳邊細聲細氣地問一聲:“虞師兄,你何時能痊愈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送回雲京好不好?”

他記得那時自己每日獨自躺在床上,忍著傷口餘毒的折磨,總是無意識地期盼著他的小未婚妻跑過院中青磚時輕快的腳步聲。

她總是還在門外就急急地喚道:“虞師兄!我來看你了!”。

他答應過她,等痊愈了便帶她去雲京看看,可直到今日他才猛然想起病榻邊的那個諾言。

為何會忘了呢?

是已經習慣了不在意她嗎?

他怔怔地望向顏浣月,少女原本輕柔乖巧的眉眼不知何時淬出了幾分堅韌

通透來,這讓他感到一陣恐慌。

他有太久沒有好好同她說過話了,也有太久不曾與她相處,她的變化,他無知無覺,也未曾參與。

她身旁的少年正悄無聲息地將自己桌上的點心碟子放到她手邊,又將她的空碟子撤到自己桌上。

虞照發覺以往被他忽視的一切越來越清晰,他以為不在乎,可從小到大相處的一切似乎已經浸透肌骨。

她像是他逐漸剝離的血肉,被人從他身上生拉硬拽,強行撕扯下來。

虞照突然有些窒息,四周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聒噪乏味,令人煩躁。

他幾乎快要吸不上氣了,他看著她為了表示感激,衝那病弱少年露出一個明媚的笑意,他忍不住喊了一聲:“浣月!”

殿內頓時靜了下來,張夫人抽抽噎噎的哭訴戛然而止,素帕遮掩間,一記眼刀殺向他。

其他所有人也都看向了他。

一片寂靜之中,那少年以袖掩口咳嗽了兩聲。

他鬥篷裡雪衣衣袖邊緣上的金絲繡線折射出繁複的金光,落在顏浣月側臉上。

他的兩聲咳嗽如同冷白色的沉寂投進的一粒小小的石子,將生冷的僵硬感破開了一個不容忽視的口子。

可虞照忍不住想道:他在宣示什麼?他憑什麼在這個時候咳嗽?

虞照敏銳地察覺到自己有些厭惡這個孱弱的少年,若沒有他,也不會有今日之事。

什麼報恩之義?什麼冠冕堂皇?

他裴暄之覥著臉以身弱奪人之妻,對著浣月渾身媚惑討好之態,尾巴都快搖斷了,卻還是裝出一副無欲無求的舒朗清嘉之姿。

簡直……無恥至極……

高位上裴寒舟無波無瀾地問了聲:“照兒,何事?”

虞照看著顏浣月眉心的那點赤色護靈決,他想起他曾許諾以血幫她加固一層,可他也還是沒有再幫她點上一層。

他的唇囁嚅片刻,終是說道:“我想說......點心不好克化,喝些茶水,對脾胃有益。”

顏浣月擦了擦手,“哦。”

裴寒舟的語氣稍微軟了一些,“暄郎,把你自己準備的東西交給你月姐姐。”

裴暄之從藏寶囊中取出一個錦盒起身雙手交給顏浣月,“月姐姐,這是我準備的信物。”

顏浣月起身接過,打開錦盒,見是一塊刻著雙雁的白玉佩。

她將藏寶囊中的一柄全新的銀鞘袖裡刀拿出來遞給他,“這個是照我本命橫刀的模樣打的,給你做信物,可綁在袖中,很好攜帶,藏寶囊不在身邊也不怕沒有自保之物。”

虞照看著裴暄之手中那柄鍍著夕陽光輝的銀鞘袖裡刀。

他記得,這刀是浣月給他讀話本時,因話本中的人物有這麼一柄可以藏在袖中的刀,她心裡喜歡,攢了好久的錢才打的。

為此,還熔了幼年時戴的一對銀鐲,一對臂釧......

這分明,是他們二人的記憶,她卻輕易許了旁人。

張夫人揚聲說道:“我們特意待了賀禮來,你們二人日後定要鸞鳳和鳴,兩心相契,也好讓裴掌門寬心。”

裴寒舟此時面色稍霽,說道:“浣月,西側殿裡我已準備好了東西,你帶上,領暄郎往悄然穀去祭奠你父母。”

“是。”

悄然穀不好走,她禦劍也帶不動人,但裴師弟早晚也得去,她也沒有過於擔心。

可當他第三次差點從山道上翻下穀底去時,顏浣月也不顧他推辭拒絕,從藏寶囊中取出一柄長劍橫於身側,握著他的腰將他抱起來放到劍鞘上坐著。

笑眯眯地對他說道:“我那本命橫刀脾氣怪,不準人踏它,掀翻了我好幾次,我隻能用這柄劍遠行。”

裴暄之雙腳懸空坐在劍鞘上,雪衣衣擺與鬥篷下擺像傍晚退潮時的海水一般,在他雲履邊打著細微而悠然的波瀾。

他捂著嘴咳嗽了好一會兒,才聲音沙啞道:“勞煩顏師姐了。”

顏浣月看著他眼底的日暮光影,伸手幫他戴好兜帽,淺淺一笑,道:“一日能換八個稱呼。”

她轉身面向夕陽,往前走去,霧粉春衫空靈若雲煙。

坐在劍鞘上的少年輕輕攏著靛藍鬥篷,被她的靈力牽引,沉默著飄在她身邊。

他靜靜地隨她一道沐浴著燦爛的落日餘暉,一同往穀底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