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過她倒也過了會與他無謂相爭的年歲,隻靜靜地立在木階旁,等著他們走過去後自行拾階而上,並未多看他們一眼。
薛景年走出幾步後意外地沒有收到她暗戳戳的白眼,不禁回首看去。
見她已提裙走到木階轉彎處供放的一盆劍蘭邊,臉上平靜無瀾,不見絲毫怒氣。
薛景年神色暗了一下,轉身隨眾人大步往大門邊走去,依舊與人悄聲交談,隻是原本掛在臉上的笑也淡了許多。
藏書閣二層一半是藏書室,一半是靜室,二樓的人比一樓多,顏浣月走過的前幾間靜室內都是座無虛席。
她到第五間靜室時,才見人有些稀稀落落,門上掛著“暫誦室”的舊木牌。
她便進去尋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投了點靈力進燭芯令這一簇火苗亮了三倍,翻到《運靈緩止篇》背了起來。
背一遍,同時運行一遍。
藏書閣的蠟燭材質特殊,足以燃燒上一天一夜,等她再抬起頭時,靜室內靜悄悄的,已經沒有人了。
她在靜室東北角專門放置紙張與筆墨的桌上拿了筆墨與兩頁紙張,回到原位將退婚書信寫好晾乾,裝入信封收進藏寶囊中。
這裡分外寂靜,除她之外,彆無他人,這足以讓她放鬆緊繃許久的神魂。
一旦她開始放鬆,傅銀環和虞照的身影伴著許多舊時情景輪番在她眼前出現。
她閉上眼睛,眼前是曾經在鄉間用靈力幫助村民犁地時見過的一抹血色。
一隻雪白的羊被綁著四條腿躺在土地上悲鳴。
老道的屠夫提著一把雪亮的尖刀,“噗”地一下,自喉管處迅速插入心臟,再一把拔出刀來,血都淤入心臟處,刀隻會帶出一點點血。
比起直接割破喉管那種血液四濺的混亂場面,這是比較體面講究的屠宰方式,不會臟了衣裳,也不會顯得血腥。
她舔了舔唇,下午被茶水灼燒的痛感從舌尖蔓延至喉嚨,這讓她感到清晰的快意。
今年冬天,她也預備宰一隻羊過年。
可是,這樣體面講究的手法,對於他來說,恐怕,還是太痛快了……
獨自待了一會兒,她將書裝起來,拿著燭台準備到二樓膳室要些吃的回來繼續看,卻見膳室的門已經上鎖了,整個藏書閣都不剩幾盞燈火。
膳室一般在亥時才關,她又繞過一處小山水,到二樓南窗的盆栽鬆樹下看了一眼更漏。
已經是子時了,她不免心中一驚,她竟也能安安心心地背三個時辰的書。
《運靈緩止篇》她雖在幾年前就被要求背誦,但到如今大約也就能背過一兩段至關重要的。
可好歹還算有一點底子在,韓師姐讓她一天內背出這一篇並非在為難她。
但她到底天資普通,背了這麼三個多時辰,也隻能磕磕絆絆地將這一篇順下來,稍可運行完全而已。
她如今能使的不少術法都是缺胳膊少腿,按著想象生拉硬湊
出來的,主打一個能使出來就行,至於其中運轉的威力與效力,那是保證不了的。
她歎了一口氣,再看了眼更漏,準備回去繼續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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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頭之間,餘光卻赫然看到已積了許多水的水丞裡映出一張極其扭曲、充滿無限怨念的臉。
她低呼一聲,猛然退後幾步,瞬間已是滿身冷汗,有女子從近處的靜室內秉燭出來,悄聲問道:“何事?”
顏浣月將書收進藏寶囊中,硬著頭皮掐訣蹭到水丞前,將燭台放低,迅速看了一眼,見那裡面隻有她自己的倒影。
她鬆懈了下來,對那女子說道:“抱歉,師姐,我方才看走了眼,自己嚇自己。”
那女子笑道:“原來是寶盈啊,怎麼想起到藏書閣來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顏浣月含含糊糊地說道:“嗯,就回去......師姐!”
她眼睜睜地看著那笑意盈盈的師姐突然被手中的燭火燒得滿身火光,皮肉刹那龜裂,下頜碎得掉落在地。
那滿是燎泡的上唇卻還微微上翹著,空洞的嘴親切地問她:“寶盈這麼膽小,要不要師姐帶你回家哄你睡覺啊?”
顏浣月心口猛跳,雙目圓睜,一瞬間她眼中被火吞噬的人全然消失。
她仍低頭在對著水丞裡泛著漣漪的水,水中的她雙眸裡映著燈燭微弱的火苗。
她慌忙直起身退開,下意識往方才那師姐出來的靜室看了一眼,見那裡昏黑一片,早已沒有弟子在看書了。
更漏聲滴滴答答地回蕩在空曠的二樓,久久盤旋回繞,穹頂上的玄天八卦平和運轉,灑下一片星輝。
她迅速將手放在燭火上燒了一下,疼。
她從藏寶囊中掏出一塊還從未用過的舊羅盤,想看看這裡到底有沒有什麼古怪,卻見那羅盤上的指針飛速旋轉了一圈,猛地指向了她自己。
顏浣月臉色一白,難道是因為她是死後重生,羅盤認為她是妖邪?
可下一刻羅盤又胡亂轉了起來,回歸原位後就再也不動了。
或許是自拿到手裡後從未用過,壞了吧。
她收起羅盤往北側一處亮著燈燭的靜室去,見裡面坐著三個同門。
她請來一人用羅盤到更漏處查看,那師兄跟著她去查看了一回,羅盤指針一動不動。
看來她得換一個羅盤了。
那師兄還往水丞裡投了一道探靈訣,依舊毫無反應。
“顏師妹,大半夜彆在藏書閣瞎玩了,趕緊回去休息吧,省得誤了明日的早課,況且,天衍宗的藏書閣裡,你指望什麼妖邪敢進來作祟?”
顏浣月低聲說道:“師兄,我方才照水時看到一番異景......”
那師兄竊竊私語道:“你怕不是熬出幻覺了?藏書閣夜裡幽暗,一時看走眼也是尋常,我有時熬得太狠,難免散了些心神,心神一散就容易受驚,行了,趕緊回去吧。”
難道是她許久未睡散了心神?
顏浣月並不太能這麼
安慰自己,她隨那師兄一道回了他們的靜室,一邊背誦運行經篇,一邊注意著外面的動靜,每隔一會兒出來看一眼。
幾個師兄師姐走的時候,她才跟著走的,等出了藏書閣,但見月白風清,春雨已歇。
她緩緩轉過身去,璀璨星月之下,巍峨的藏書閣寂靜佇立,幽暗深沉。
更漏處所見,或許真的隻是她的幻覺而已......
“浣月......你平日雖懶散懈怠,卻是最為心善的,問世堂每年所接耕收之事,雖沒有酬勞,你卻總是搶著要去的......”
“浣月,你若知曉用你的血肉可以救人,也一定會願意的是不是?”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將你擋在林中的,是我沒有顧得上你......我問心有愧,不敢讓人見到你的死狀,你儘可怪罪於我,一切與歸荑無關......”
“歸荑若活著,也是你活著,不是嗎......我代歸荑謝謝你,你們是一個人了,我便可以守著你們......”
顏浣月默默地看著仙鼎旁映著火光的男子,穿著一身絳色衣袍,站在仙鼎之下,仰頭看著盤龍頂蓋上冒出的輕煙,滿眼蕭瑟地與那輕煙說話。
突然,他朝她看了過來,驚懼瞬間像無數條扭曲的狂蛇一般爬滿了他的臉,他飛快地結起法訣......
顏浣月渾身似被炸成了碎末一般,身上的每一分毫都承載著徹骨劇痛。
她猛然睜開布滿猙獰血絲的雙眼,全身自神魂裡開始的被爆裂式的痛飛快碾壓,冷汗一身又一身。
她看著桌上的攤開的書頁,生生製止了自己想要撕爛書桌的衝動。
轉身撲到地上,十指如鋼釘一般叩入地上青磚,磚石碎裂,生生刨出十道沾血的痕跡來。
眼前的一切都極度扭曲起來,許多人在她耳畔狂笑、細語、哭嚎,她受不住這痛苦,也張著嘴,無聲地跟著哭笑起來。
臉上汗淚交加,塵土成泥。
漸漸地,痛意褪散,她鬆開雙手,無力地趴在地上,兩方牌位供在遠處的香案上,難出一言。
烏黑的鬢發濕噠噠地黏在她雪白的腮邊,她眨著淚眼茫然地看著從窗外透進來的晨光。
清冷而溫暖的光芒被窗上的小木格分成一塊一塊,落到她衣袖上,也是方方正正、整整齊齊,像無聲的牢籠一般。
她看了許久,緩緩伸出一隻指甲崩裂的手指在地上框住陽光的陰影上用血開了一個小口。
可沒一會兒,陰影就囚著這格陽光移動到一邊去了。
有溫熱的眼淚滑過臉頰,她魂魄被碎之後的重生好像也被戴上了一重刑枷。
死氣......
她魂魄裡竟藏著從前世追趕而來的死氣......
她緩緩抬袖擦了擦眼淚,慢騰騰地從地上爬起來,先推開窗讓晨光儘數照進來,又出去打水進來洗漱上藥。
自己撕著白紗,手口並用纏好十指,用指腹和掌心捏著梳子
梳了梳頭發,也未綰起,僅用一根紅色發帶鬆鬆地綁在腦後。
她坐在妝台前看著鏡中猶還紅著雙眼、驚慌無措的自己,牽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那笑不甚真切,卻足夠安慰自己。
她對著鏡中並不怎麼堅強的少女輕聲說道:“彆怕,死都死過了,還能把我怎麼樣呢?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
知經堂心字齋外的一棵玉蘭樹下。
坐在高椅上勾著名姓的顧玉霄收起二郎腿,放下手上的花名冊,看著眼前包得亂七八糟的十根手指,咋舌道:
“過了一夜你這氣也該消了吧?再說了,你生氣也該衝著虞師弟去,這兩天怎就偏跟自己這十根指頭扛上勁了呢?”
顏浣月收回手,“顧師兄,我神魂不安,恐有深疾,想請半個時辰的假去醫堂看看。”
顧玉霄眸光閃了閃,頗有些懷疑地看著她,試探性地問道:“你是不是又在這給我裝?”
顏浣月伸出手,“那師兄解開看看。”
看著那滲著血痕的白紗布,顧玉霄到底不是心狠手辣的人,擺了擺手,拂開身上掉落的玉蘭花瓣,說道:“去吧,順便去膳堂用了早飯再回來。”
“多謝師兄。”
她走出了幾步,顧玉霄偶然間抬眸看著那抹霧粉,見紅色飄帶在她身後的晨風中輕輕浮蕩,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喚道:
“顏師妹,昨日你抓爛的那個木案,掌門幫我師父換了一面更好的,不必擔憂我師父責罰你了。”
那身影停了一下,逆風回首,說道:“知道了,顧師兄。”
顧玉霄又從椅子上起身稍向她走了幾步,略壓低聲音說道:“也不知你那爪子是怎麼回事兒,我黎明前去碎玉瀑練劍碰到薛師弟,那傷還在他臉上掛著呢,你這幾日碰見到他記得繞著走。”
她眼下根本就沒空想薛景年的事,面對顧玉霄的提醒,也隻能頷首說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