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烈的饑餓感讓薑麗雲再也睡不下去,也讓她滿心疑惑。
她身體不好,年紀也大了,已經很難感受到饑餓,平日裡吃什麼都覺得沒滋沒味,怎麼會突然這麼餓?
薑麗雲下意識地睜開眼睛,然後就看到了一間灰撲撲的屋子。
屋裡光線昏暗,但也能讓她看清周圍情況。
這間屋子的牆面是泥的角落裡堆著稻草,上面是木頭的橫梁。
房梁上還掛著幾根繩子,繩子下面係著用樹杈做的掛鉤,這些掛鉤有掛著衣服的,也有掛著竹籃的。
這一切對薑麗雲來說,既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為她已經幾十年沒看到這屋子了,至於熟悉……她年少時,一直住在這個房間裡。
那時的她躺在床上看著這間稱得上家徒四壁的房子,不止一次暗暗發誓,她將來一定要過上好日子。
她要頓頓吃白米飯,她要吃肉,她要住磚瓦蓋的小樓。
從小的貧困讓她對財富有無與倫比的渴望,她也確實賺到了很多錢。
當一個人目標堅定地往前衝,所有人都會為她讓路。
所以……她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明明應該躺在自己的彆墅裡才對!
不,她應該已經死了。
薑麗雲茫然地看著上方的房梁,有些弄不清楚現狀。
她這是怎麼了?
人去世前,那些遙遠的記憶突然冒了出來?還讓她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這一切太真實了,竟然連那當掛鉤用的樹杈上的裂痕都異常清晰。
在她年少時,農村老鼠很多,食物和衣服沒收拾好會被老鼠咬,而大家用來防老鼠的法子,就是將東西掛在房梁上。
那身掛著的衣服,她更是非常熟悉,那是她去沙發廠上班之後,買的一件藍色的半袖成衣,一穿就是很多年……
她正回憶著從前的種種,突然傳來開門聲,緊跟著,一個細細的聲音響起:“阿姐,吃早飯了。”
薑麗雲渾身一顫,抬頭看去,就看到了一個大概十來歲,面黃肌瘦頭發枯黃的女孩子。
小姑娘站在門口,朝她彎起嘴角,露出一個小小的笑容。
薑麗雲覺得自己的心被這個笑容給撞了一下,變得不受控製起來,眼眶更是一酸,幾乎就要落淚。
小雨!這是小雨!她已經幾十年不曾見過的小雨!
她的妹妹薑麗雨在十九歲那年,因為被她大嫂嫌棄是吃白飯的,就離家出走去打工,自此沒了音信。
一開始她還抱有僥幸,覺得妹妹遲早會回來,但等幾十年過去……她很清楚,她妹妹大概率是在外面發生意外,回不來了。
可現在,她妹妹突然出現在她面前,還是十來歲的模樣……這是她臨死前看到的幻象?
“阿姐,你怎麼了?”薑麗雨一臉擔心。
薑麗雲對上妹妹關心的目光,猛地清醒過來,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這一切真實到不對勁的程度。
這不像是一個夢!
薑麗雲這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曆過?她深吸一口氣,開口:“我沒事,這就起來了。”
薑麗雨剛失蹤的時候,她日日擔心,之後很多年裡,她每次一想起薑麗雨,就心痛難忍。
但時間會平複一切傷痛。
如今的她,已經能克製住自己的情緒,讓自己不至於失態了。
“嗯!”薑麗雨應了一聲,關門離開。
薑麗雲看著那扇重新關上的門,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很疼,非常疼。
薑麗雲心中,突然就升起一個讓她心跳加速的念頭。
這一切也許不是假的。
既如此,她這是……重生了?
照顧她的保姆喜歡聽書,總是一邊做家務一邊聽網絡,連帶她,也聽了一堆重生穿越。
她現在的情況,就像是重生了。
薑麗雲不能確定,但她希望這是事實。
低下頭,薑麗雲掀開毛巾被,認真地去看自己的身體。
她兩條腿上方的膚色是白的,膝蓋以下卻被曬得黝黑,上面還有很多細碎的疤痕,腳上更是布滿老繭。
但它是完好的,是充滿了力量的。
她還可以掌控這雙腿!
薑麗雲慢慢下床,站在地上。
時隔多年,她又能走路了!
脫下身上睡覺穿的舊衣服,薑麗雲從房梁上取下那件藍色的半袖新衣穿上,又穿上一條黑色的褲子,往門口走去。
三十年沒機會走路,重新站在地上的感覺好得過分,讓她想要去外面奔跑,歡呼。
當然,那隻是想想。
走出房門,薑麗雲率先看到的,是門口晾曬著的黃豆秸稈,然後又看到了門前自留地種的各種蔬菜,還有遠處的農田房屋。
陽光照在她身上,清晨的風帶來一絲涼意,她深吸一口氣,隻覺得自己渾身的毛孔都舒展開,說不出的舒暢。
現在黃豆已經能吃了,天也涼快了,大概已經進入公曆十月,但具體是什麼日子,就不清楚了。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
薑麗雲進了隔壁堂屋。
她沒在自己房間裡看到鏡子,但她記得她家堂屋的牆上釘了一顆釘子,上面掛了一面鏡子。
她確實看到了那面鏡子,鏡子旁邊,還掛著已經被扯掉了大半紙張的日曆。
薑麗雲上前,看到了鏡子裡大概二十來歲,尚且年輕的自己。
她看向旁邊的日曆。
1987年10月15日,農曆八月廿三,星期四,宜嫁娶、祭祀、入殮、破土……
1987年!這是1987年!今年,她才二十歲,還沒有結婚!
“麗雲,你怎麼還不吃飯?”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薑麗雲轉過身,就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她的母親跟遺照上的樣子一模一樣,並沒有太大變化。
想也是,小雨失蹤後不久,她的母親就病死了,當時用的遺照,是她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拍的,而眼下,距離她第一次結婚,隻有一年。
薑麗雲深深地看了自己的母親一眼,壓下激動的心情,來到堂屋的八仙桌邊坐下。
堂屋木質的八仙桌上放著一些碗,碗裡是加了番薯煮的白米粥,中間還有一大碗沒油的蒸鹹菜。
這就是他們家的早飯了。
她坐在桌邊,慢慢吃著番薯粥,終於確定了一件事。
她死了,她又活了。
她,重生了。
薑麗雲的一生,堪稱勵誌,也非常坎坷。
她的父親是個瘸子,年近三十還娶不上老婆,也就是那時候,□□來了。
她母親逃荒來這邊,差點餓死,被他父親撿回家,就這麼嫁給了他父親。
她父親腿腳有問題乾活慢,拿的工分跟村裡的女人差不多,她母親更是非常瘦弱,乾不了重活。
這也就造成了,他們家的日子一直很窮,七十年代那會兒,到了年底生產隊盤賬,彆人家能從隊裡拿錢,他們家卻欠隊裡的錢。
當年田地還沒有包乾到戶,生產隊收了糧食之後,會先挨家挨戶把口糧發下去,生產隊養出來的豬和蠶繭換了錢,也會提前發一部分給隊裡的人。
他們家拿了口糧和錢,但沒有壯勞力拿不到公分,到最後少不得欠隊裡錢。
於是,年底生產隊按著公分給大家夥兒分東西分錢的時候,他們家也就什麼都撈不著。
她小時候盛飯都不敢多盛,沒少餓肚子。
在她長大後,曾經跟同齡人說起這件事,當時她的同齡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們這些六零後在成長過程中雖然物資不充沛,但不會餓肚子。
她聽完什麼都沒說。
她小時候餓得睡不著的經曆,是真切存在的。
她記得有一年夏天,公社領導到他們生產隊視察,小隊長讓人煮了白米飯和榨菜蛋花湯招待,因為天熱又是傍晚,他們是在屋外吃的,也就讓她瞧見了。
這些人吃的並不是什麼金貴東西,但她看得直流口水。
那時候她就想,她要是什麼時候能頓頓吃白米飯吃到飽就好了。
誰能想到,以後大家的生活條件,會那麼好?
總之,她家在村裡,一直是最窮的。
原本,隨著她和她哥哥姐姐長大,家裡的條件是能好起來的,但她母親三十多歲的時候突然懷上了薑麗雨,生下薑麗雨之後,身體就愈發差了。
彆人月事一個月來幾天,她母親一個月能來二十天,淋漓不儘。
她母親還沒奶水,以至於小雨差點養不活,就算最後活了下來,也從小病懨懨的,時不時生病。
家裡兩個病人,她們家的日子又哪裡好得起來?
她母親生小雨的時候,她哥剛進社辦工廠,因為她哥進廠家裡寬裕了一些,她姐姐就去了鎮上讀初中,而她在讀小學四年級。
她哥她姐都不在家,家裡裡裡外外的事情都要她扛著,她母親和剛出生的小雨也要她照顧,她小學最後兩年加起來就讀了不到一個月。
那會兒能上初中的人本來就少,她理所當然沒機會上。
小雨可以說是她一手帶大,對她來說,小雨跟她的孩子差不多。
可想而知後來小雨失蹤,杳無音信,她是如何痛徹心扉。
總之,小雨出生後,因為要給她母親治病,縱然她大哥在公社磚瓦廠上班,他們家依然很窮。
她想要錢,想過好日子,就在十六歲的時候,死皮賴臉去大隊辦的沙發廠免費幫忙,幫著幫著……她成了沙發廠的一名工人。
而今年,也就是1987年,她大哥因為家裡沒錢跟第一個對象分了,她二姐剛嫁給她那個智商不高的二姐夫,而她跟她的第一任丈夫謝祖根,也已經有了接觸。
從“祖根”這個名字,就能看出謝祖根多受家裡重視。
確實,謝祖根的父親是獨子,謝祖根又是他父親三十來歲才得的獨子,在家受儘寵愛。
村裡人都說,嫁給謝祖根之後,等著享福就行了。
她嫁了。
謝祖根父親是公社辦的磚瓦廠的會計,謝祖根也被安排進了公社磚瓦廠的運輸隊,論家庭條件,她遠不如謝祖根,她能嫁給謝祖根,是因為謝祖根個人條件不怎麼樣。
謝祖根又矮又胖,還特彆懶。
這些她都能接受。
結婚後,謝祖根不愛乾活,她就多乾點,兩人相處得還挺和諧。
1989年年底,她生下兒子之後,就連原本對她很挑剔的婆婆,對她的態度也變好了。
眨眼,就進入了九十年代,她的周圍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再加上有了孩子……
她發誓一定要多賺錢,讓自己的孩子可以想要什麼有什麼,不用像她小時候那樣過苦日子。
村辦的沙發廠瀕臨倒閉發不出工資,她就找了一家工資高的化纖廠做三班倒的工作,還抽空去鎮上擺攤賣竹筍,賣魚。
她賺的不多,但到1993年的時候,卻也攢下了一萬多。
她以為隻要她夠努力,她的日子一定會越來越好,她還琢磨著要送自己的孩子去鎮上,去縣城讀書。
然而這一切,都隻是她以為而已。
謝祖根跟人賭錢,輸了幾萬塊,還鬨到她面前,讓她幫忙還錢。
一直到這時候,她才知道謝祖根一直偷偷跟人賭錢,已經持續了好幾年。
她知道謝祖根喜歡打牌,但一直以為就是村裡人在一起,幾分幾毛地玩,頂天了一天輸掉幾塊錢。
她哪裡想得到,謝祖根能一次輸那麼多?
謝祖根敢輸這麼多,其實跟她公婆有關,她公公在公社辦的磚瓦廠當會計,早年就不聲不響撈到不少錢,這些年弄到的錢就更多了。
之前謝祖根輸錢,她公公都幫忙還了。
就連這幾萬……她公公咬咬牙,都是掏得出來的。
但她公公能掏出這錢來又怎麼樣?
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姑娘,她知道想讓一個賭徒戒賭有多麼困難。
她不介意謝祖根懶,不介意謝祖根不管孩子,不介意謝祖根乾啥啥不行。
但她不願意跟一個賭徒在一起。
誰知道謝祖根將來,會不會越欠越多,再給她搞出幾萬債務來?
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
她提了離婚。
謝家人怎麼都不願意,謝祖根更是給她下跪求饒,賭咒發誓說這輩子不會再碰賭博。
但她一直是個有主意的人,她打定了主意的事情,彆人還休想讓她改。
她要求離婚,兒子跟她。
謝家人自然不願意,但拉扯期間,謝祖根又輸了幾萬……
她最終離了婚。
在給了謝家一萬後,她帶著孩子離開謝家。
之後,她辭了化纖廠三班倒的工作,搬去鎮上住。
她把兒子送進鎮上的幼兒園讀書,然後在鎮上擺攤賣吃食。
餛飩、粉絲湯、臭豆腐乾、五香豆乾、茶葉蛋……她雜七雜八什麼都賣,掙得不算多,卻也比上班好。
後來,她還在鎮小學門口租了鋪子開店。
她的日子越過越好,謝家卻越過越差。
正如她所料,謝祖根壓根戒不了賭,越欠越多,還借了高利貸,已經翻不了身。
然後,謝祖根纏上了她,逼她幫忙還高利貸。
她當然不願意,謝祖根就整天來她的鋪子找她麻煩,影響她做生意。
這事兒報警根本沒用,看到警察謝祖根會離開,但等警察走了,謝祖根會回來。
她不勝其煩,就琢磨著要找個男人,幫忙趕走謝祖根。
她不要求對方多有錢,人品端正沒有惡習,對她兒子好,能擋住謝祖根就行。
她選了馮易。
馮家跟她家是鄰居,馮易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知根知底人品沒問題,最重要的是馮易是馮母嫁到馮家的時候帶著的拖油瓶,馮家一直很嫌棄馮易,壓根不管他的婚事……
馮易年紀不小了,但一直沒娶上媳婦兒。
她跟馮易一說,馮易就答應了,還日日來她的鋪子幫忙。
他們的婚事就這麼定下,然而就在擺酒前幾天,喝得爛醉的謝祖根開著一輛摩托車撞了她,那車還從她腰上碾過去……
她癱瘓了!
這對她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
她當時已經有幾萬塊存款了,而那錢都不夠她治病的,至於讓謝家賠錢……謝家早被謝祖根敗光了,哪裡還有錢?
她還有個孩子要養……
就在她一籌莫展的時候,馮易接過了她的鋪子,開始幫她養家。
她以為馮易在她癱瘓後照顧她,隻是因為看她可憐,然而並不是。
馮易一邊看鋪子一邊照顧她,這一照顧,就是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