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玉沒有立刻接, 側目望去。

十幾年未見，故人眉眼一如往昔。隻是五官更加成熟深邃，氣息也更內斂了些。

秦不負定定地望著他, 笑了笑：“大公子不擦一擦？”

宋朝玉接過手帕, 按在嘴角，也笑了起來：“好巧。”

他忍不住又看了秦不負一眼：“好久不見, 你似乎又長高了些。”

秦不負在他身側坐下來, 目光依舊留在他的身上：“大公子倒是絲毫未變。”

宋朝玉好笑道：“我這個模樣, 你也能看出我絲毫未變？”

他出門遊曆這些年，自然是改換了外貌的。不然的話，以這具身體的惹眼程度，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不必要的麻煩。

他也有些好奇：“你怎麼認出我的？”

秦不負暗道，認不出人這種事, 一次便已經夠了, 豈能還有第二次。

面上卻隻是噙著淺淺笑容, 並不回答, 動作流暢地替宋朝玉重新倒了一杯茶。

恰好，此時，樓下那幾人刻意壓低的八卦嗓音再次響起：

“嘶！前輩請喝茶！前輩的意思是, 秦尊者和那位宋家大公子, 他們兩個——”

“噓！你我之間意會便可, 當心隔牆有耳。”

隔著牆聽得清清楚楚的兩個正主：“……”

雖然那兩人壓低了聲音, 可兩名準聖強者的耳力何其驚人？這八卦, 跟湊在兩人耳邊說, 也沒有什麼區彆了。

宋朝玉本來聽得十分有趣，即便是這八卦正主是他自己，他也不生氣, 隻當個玩笑聽。但若是八卦的另一位正主也在身邊，這玩笑就顯然有些尷尬了。

他下意識去看秦不負的反應，剛好撞上秦不負的目光。

宋朝玉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好像從方才見面開始，秦不負的眼神，就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察覺到他的眼神，秦不負先開口了：“大公子聽到這樣的謠言，不感到生氣？”

“為何要生氣？”宋朝玉壓下心底那一絲古怪，隨口說道，“我來梧桐城這兩日，聽到關於你的傳聞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莫非你都要因此生氣，一個個去找他們麻煩嗎？”

“大公子真是好涵養。”不知道為何，宋朝玉總覺得他語氣裡帶上了一點硬邦邦的味道。

宋朝玉疑惑地看著他，想了想，以為秦不負如今好歹也是準聖尊者了，或許是比較在意自己的名聲，才聽不得這些。

他體貼道：“你若是聽不得這些，可以讓秦家人——”

“沒有。”秦不負打斷他的話。

宋朝玉覺得他有點奇怪，不過想想兩人已經十幾年不見，對方性格有所變化也是正常的。他索性不再開口，端起茶慢慢品嘗。

包間裡變得十分安靜，底下時不時還會有些八卦的話語傳過來，不過很快就換了八卦對象。

秦不負看了他很久，才說道：“我先前說錯了，大公子和以前很不一樣了。”

“哦？”宋朝玉有點興趣，放下茶杯，“說來聽聽。”

秦不負指著剛被他放下的清茶：“我認識的大公子，不會喝這樣寡淡粗劣的茶。”

宋朝玉笑而不語。

秦不負自己也笑了：“不過，這也不算什麼。”

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多年前，我初見大公子，隻覺公子是天上明月。”

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懷念，包含著一種宋朝玉不太能理解情感：“高而冷，令人自慚形穢，不敢靠近。”

“於是我這些年一心修煉，不敢有絲毫鬆懈，就是害怕追不上你的腳步，離你越來越遠。”

宋朝玉心中一跳，覺得這話題走向有些出乎自己意料了。

本能令他想要打斷秦不負的話，可他又很好奇 ，秦不負究竟想要說什麼。最終還是選擇靜靜聽下去。

秦不負雙目深深望著他，似乎要透過這張偽裝的假面，望進他從未有人深入進去過的內心。他的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大公子，你大概永遠都不知道，你當日對我說的話，對我有著何等意義。”

他說，他會超越他，成為這世上最厲害的武者。

對於一個一心追逐明月的少年人而言，世上再也沒有更好的鼓勵。

“我不去關注你的消息，悶頭修煉，終於突破了準聖，卻得知，你早很多年前，就已經隱藏身份，出門遊曆，連宋家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裡。”

宋朝玉心生警惕，蹙眉看著他。

秦不負找了這麼多年，忍了這麼多年，卻是不打算再忍下去了。

“樓下那人說得倒也沒錯，我這些年，確實是有意地在尋你。”

宋朝玉蹙起的眉頭鬆開些許，很實在地告訴他：“我的金號有一半在你身上，你若是想找我，不必很費勁。”

秦不負：“……”

他歎了一口氣，端起茶杯一飲而儘，倒是把一杯茶喝出了灌酒的架勢。

“看你這樣，我就知道，我的決定沒有錯。”要等這人自己發現的話，怕是這輩子都沒可能了。

秦不負端正了神色，望著他：“大公子，你我從前雲泥之彆。我知我太過微不足道，所有心思隻能藏在心底。如今，我總算是勉強能被稱為千年內天賦佼佼者，也終於有資格站在你身側。”

他的眼神熾熱而真誠，第一次，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情感和內心，攤開來給面前人看。

“我心悅你，不是謠言。”

宋朝玉足足沉默了數十息。

“什麼時候開始的？”良久過後，他問。

秦不負意外於他的平靜。

他全部的勇氣都用在了方才的那番話上面，此刻心中忐忑無比，對宋朝玉的話更是有問必答。

他老老實實地坦白：“我也說不清楚，或許，第一次見面吧。”

自小生活在小城的秦不負，從未見過那樣冷月流雲一般的人物。

少年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

“……抱歉。”

秦不負忍不住抬眼看他，素來沉靜疏冷的大公子，面上罕見地流露出一絲茫然。

這一聲抱歉，既是歉意於，這麼多年，他竟從未察覺過秦不負的心思。亦是對眼前人的回應，他無法回饋這樣的情感。

秦不負心沉下去，眸中的熱烈也逐漸冷卻。

他沒有感到意外。

但宋朝玉接下來的話，讓他沉下去的心，又燃起了一點火星。

“我不懂得情愛。”宋朝玉並未因他的剖白心跡而逃避閃躲，也沒有感到尷尬，認真而溫和地告訴他，“我心裡，一直將你當做天資上佳且努力上進的晚輩。所以很抱歉，我無法回饋你同等的情感。”

告白失敗的尷尬和不知所措，因這份溫柔真誠的回應而消弭。

秦不負甚至露出了笑容：“大公子，如果今天換個人和你表明心跡，你也會這樣回應嗎？”

宋朝玉想了想，點頭：“應該是會的。”

“不過，除了你，也沒有彆人會這樣……”宋朝玉頓了頓，露出了些許為難的神色。

秦不負立刻意會。

“我是第一個向你表明心意的人？”

宋朝玉點頭：“我認識的人，大都一心追尋武道，極少有人在意這些情愛之事。”

秦不負：“……”

彆的他不敢說，傾慕眼前這人的家夥，他都不止見過一個了。

明顯成那個樣子，他竟然都從未察覺過嗎？

秦不負忽然露出了一個微笑。

也好，他們顧忌明月高居天際，不敢以凡念褻瀆。那麼，以後有他在側，那些不敢宣之於口的心思，就永遠埋在心底吧。

秦不負面上重新露出了，宋朝玉最熟悉的，熱烈而坦蕩真誠的笑容：“聽說大公子為了尋求武道之境圓融，在人間曆練。不知我可有幸，與大公子同行？”

宋朝玉沒有馬上答應。

他隻是鄭重而嚴肅地告訴秦不負：“我先前對你說的話並非虛言。我不識情愛，也未有這方面的考慮。你即便在我身邊，千年萬年，也未必能得到你要的東西。”

秦不負卻是目光一亮：“我能陪在大公子身邊，千年萬年？”

宋朝玉：“……”

於是，曆練紅塵的青年身側，多了另外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他們從梧桐城出發。

沿途路過荒涼的村落，幫助村民趕跑山上下來覓食的猛獸，得到了農人自家晾曬的肉乾這樣樸素的謝禮。

跟著商隊行走在黃沙漫天的荒野之中，遇到沙漠盜匪劫掠，所幸最後有驚無險，和劫後餘生的凡人們一起圍著篝火跳舞，躺在沙地上欣賞夜空璀璨的星河。當然，某位身有潔癖的大公子，欣賞完夜景之後，還是沒忍住避開人群，去沐浴淨身。

後來，他們來到了一座叫井城的小城之中，隱姓埋名，進了小城新設立的武者協會下屬學院，成了學院的護院老師。

兩人在學院一待十年，看著一波一波的孩童進來又離開，喬裝的外貌，也從年華正好的青年，變成滄桑的中年人。

“你做得很好。”送走最新一屆畢業的孩子，宋朝玉對身邊的青年說道。

數十年光陰，凡人一生的歲月，對於準聖強者而言，不過是一次稍長一些的閉關時間。

武者協會，是秦不負突破準聖之後一力促成的組織。

如今，武者協會已經遍布整個武神大陸。除了各大主城，各大城池之外，每一座小城，甚至小鎮，都有武者協會的分會。

擁有天賦的孩子，從七歲起都能從武者協會拿到足夠生存的補貼。去武者協會下屬的學院修煉，亦有許多優惠待遇。

若是資質夠好，他能從最初級的學院，一級一級往上升，得到更好的教導。

雖然無法惠及所有人，也仍舊存在許多不足，但武者協會的存在，確實幫到了許多出身微末的孩子。

秦不負想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若是沒有遇到淩越前輩，沒有遇到宋朝玉，他極有可能一輩子就在梧桐城打轉。

第一次聽到趙園園等人提起黑玄城的稚童們能夠享受到的資源時，他就在想，若有機會，他希望梧桐城的孩子們也能如此 。

即便獲得的資源會有差距，至少能打開閉塞的眼界，看一看外面廣闊的世界。

離開井城之後，宋朝玉沒有再繼續遊曆，而是對秦不負說：“我要回武神域，閉關。”

多年來攔住他的那層壁障隱有所鬆動。

秦不負瞬間明了了他的意思。

他嘴唇翕動，，心中閃過無數複雜念頭，最終隻是說道：“我陪你一起。”

如過去數十年一般，他跟在他的身邊，回到武神域。

宋朝玉進入漫長的閉關。

這一次，許多人都隱隱聽到了風聲，知道宋朝玉觸摸到了至高的那一道門檻。可宋朝玉閉關無人敢打擾，隨行在他身側多年的秦不負，就成為了第一手情報打聽人。

素來很好說話的秦尊者，這一次卻一反常態。

他在宋朝玉閉關的附近選了一處宅院，閉門謝客，誰也不願意見。

一年之後，一個高大的身影敲開了他的院門。

百裡戰看著坐在院子裡氣息沉冷的男人，嘲笑他：“你贏了我又怎麼樣？他心裡，沒有我，也沒有你。”

據幾個不怕死的圍觀群眾透露消息，那一天，百裡尊者，是被秦尊者扔出院子的。

具體發生了什麼，誰也不知道。

又是半年過後。

風雲突起。

宋朝玉閉關的宅院上空，黑雲翻湧，風雷齊聚。

整個大陸的強者，都將目光投向了此處。

秦不負第一時間出現在了宋朝玉的住所。

宋朝玉已經出關。

他依舊穿著那身一塵不染的白色長袍，玉冠束起的長發在狂風雷霆之中紋絲不動。

他的周身，籠罩著一層清淺的，薄薄的光暈，仿佛將他與這個世界隔離開來。

“你……”秦不負呆呆地看著他，嗓音艱澀，“你邁出那一步了？”

宋朝玉頷首：“我邁出那一步了。”

“然後呢？”

秦不負望著他頭頂的天地異象，雲層湧動，雷霆怒吼，那厚重的雲層咆哮之間，隱隱顯露出一道灰色的漩渦，令人膽戰心驚的能量自其中流瀉出來。

“我要離開了。”

宋朝玉也是剛知曉，原來打破那層壁障，成就武道至聖之後，竟然可以打通此方小世界壁壘，去往更高緯度的世界。

卻不知，更高緯度的世界，是哪裡？是這方世界的主世界嗎？

他溫和地望著秦不負：“以你的天資，早晚會有這一日。若是有緣，我們未來，還會有相見的一日。”

秦不負抿著唇，定定望著他。他在那雙清澈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數十年相伴，他的眼裡，有他的影子。

隻是，秦不負自己也不知曉，這影子，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一種。

他也沒有機會再問了。

天空中的漩渦越來越大，狂風將這座住宅席卷，分隔成內外兩個世界。

秦不負在這樣的時刻，甚至還分出心神想了想，這樣也挺好，總算有那麼一刻，這個世界，好像隻有我和他兩個人了。

他壓下了所有想說的話語，朝著不遠處的人張開手。

“大公子。”他依舊這樣喊他，“離彆之際，給我一個擁抱吧。”

宋朝玉沒有遲疑，朝他走過來。

一股冷香落入他的懷抱之中。

秦不負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放手，笑著說道：“一路順風。大公子，我會很快去找你的！”

他看到宋朝玉對著自己笑了笑。

而後，整個人化作一道璀璨的光影，遁入虛空中，那道可怖的漩渦之內。

他的明月化作光輝消失的那一刻，秦不負神色忽然凝住。墨黑雙瞳化作詭譎的灰色，輪回自其中顯現，無數片段在那雙眼瞳之中閃過。

可怖的漩渦突兀地消失，肆虐的狂風亦乖順下來。

秦不負的面容變得溫柔而沉靜，目中帶著懷念和了然，望向那道老實下來的漩渦，透過那可怖的天象和時空的阻隔，準確捕捉到遁入其中的身影。

低低的歎息消散在風中：

“小玉，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