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侯夫人還在呢,當下她也就不客氣地收下,淡笑說了聲謝謝。
侯夫人點了點頭,便目視前方,不再理會阿煙。
沈越卻是挪動了下位置,一雙晶亮的眸子在那白色縞素的映襯下,靜靜地注視著阿煙。
阿煙上了馬車後,又有這暖爐,身體逐漸恢複過來,不覺得那麼冷了,可是身旁這個沈越的注視卻讓她不舒服。她微微側首,瞪了沈越一眼。
沈越見此,輕輕笑了下,轉首看向馬車外面。
一時馬車到了皇陵外邊,這些馬車儘皆停了下來,空中飄起更多的白幡和金箔,有僧人念經的聲音響起,周圍的夫人們都安靜下來,一個個低聲啜泣著,仿佛死的那個人是自己的父母兒女一般傷心。
阿煙陪著侯夫人並沈越一起下了車,她原本想去找蕭家人的,可是極目望去,都是一片白茫茫的縞素婦人,低著頭在那裡哭泣,哪裡分得清誰是誰呢,隻能作罷。
侯夫人因是有爵位的,便被叫到前方去了,一下子這裡就剩下阿煙和沈越隨著人群浩浩蕩蕩地往前走。
在這一片無儘的啼哭聲中,她聽到身邊的沈越低聲問道:“嬸嬸,接下來燕京城裡怕是不太平,你什麼打算?”
阿煙斜眼瞅他一眼,卻是沒說話。
其實她是個好性子的人,無論是對誰,都是笑臉相迎,可是唯獨對這沈越,對這個上輩子她照料了十年的人,卻是怎麼也無法笑起來。這個人簡直是能勾起她埋藏在心底最惡劣的性子。
沈越見此,輕輕歎了口氣:“嬸嬸,我隻是擔心你而已。雖說你嫁的是蕭正峰,可是這一世畢竟不同於往世,接下來他會離開燕京前去邊塞駐守,你若是留在燕京城,太子和燕王之爭難免波及到你。”
阿煙挑眉,唇邊泛起冷笑,淡淡地道:“我的事兒你不必操心。倒是你自己,我看如今你是左右逢源,費了心思和齊王交好,可你永遠不要忘記,上一輩子的侯府是怎麼失勢的。如今局勢,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從中興風作浪,小心聰明反被聰明誤,到時候引火上身。”
侯府的敗亡幾乎可以說是和當年的鎮江侯脫不開乾係,而鎮江侯又是齊王的舅父,這其中厲害乾係,想來沈越這麼聰明的人不可能不想到。
沈越聽此,靜靜地凝視著阿煙的側顏,默了半響,在這東風蕭瑟之中忽而笑了,笑得猶如梅花綻放;
“嬸嬸,你心裡或者對我有怨,可到底是關心我的吧?”
阿煙望著前方那白茫茫的人群,人群上空飄蕩著不斷灑下的金箔,人們頭戴白綾,一個個低頭哭泣著。不過想來那個逝去的皇後永遠也看不到了。
人死萬事空,不知道是否所有死去的人都有機會再來一次。
她輕輕笑了下,恍惚中凝視著那在蕭瑟的空中漫撒著的金箔:“我們能夠重新活過,其實不容易,我隻希望大家都能好好的。即便形同陌路,也不要互相乾涉傷害。”
沈越眸中微動,少年好看的薄唇輕輕抿著,低聲道:“嬸嬸其實還是不放心,怕我借著法子害蕭正峰嗎?”
他無奈笑了下,越發湊近了,幾乎耳語地道:
“嬸嬸,有句話或許你不信,可我總是要說的。我沈越便是動彆人,也不會動嬸嬸的。既然嬸嬸嫁給蕭正峰,那麼蕭正峰我絕對不會傷害半分毫毛。”
阿煙聞言,卻是冷笑一聲:“沈越,你不要忘記了,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孩子。”
這個孩子,她其實是再清楚不過了。
身子不好,人是極聰明的,可是因為昔年侯府敗亡,他重新得回一切的心思太重太沉,是以把那聰明總是會用歪了地方。上一世的事情就不說了,這一世,她是親眼看著他如何去提前勾了那齊王府的阿媹小郡主,引著人家早早地把個小姑娘許配給他。
沈越便是那種,為了達到目的,我可以不擇一切手段的孩子。
她側首,望向如今不過十三歲的沈越,看著那清澈的眸子,卻隱約仿佛看到了上一輩子的沈越,那個清秀文弱的少年,站在秋風之中,一襲長衫有著無儘的孤高清冷和倔強。
她淡淡地道:“今生今世,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沈越聽到此言,黑眸中漸漸顯出難以的哀傷,不過那哀傷很快消逝,他嘴唇勉強彎了彎,苦笑道:“隨你高興。”
這個時候寒風吹起,人群之中多少人瑟瑟發抖,阿煙捏住拂到臉旁的白色素帶,淡聲道:
“再過幾日,我就要隨著蕭正峰前去邊塞了。”
沈越猛然抬頭,看向阿煙,緊皺著眉頭的他此時才明白她剛才話語中的意思。
他深吸了口氣,硬聲道:“不行,你不能去!”
阿煙不語。
沈越咬了咬牙,皺著好看的眉道:“邊塞苦寒,你何必去受那種苦?”
阿煙笑:“我既嫁給蕭正峰,他就是我的夫君,夫妻一心,當同甘共苦。”
沈越緊盯著阿煙,冷笑,笑畢,咬牙點頭:“對,對,也對,嬸嬸做事一向如此。”
就在沈越和阿煙說著話間,忽而聽到前方出現一陣騷動,一時人群哭聲漸漸停了,都踮起腳尖往前方看去。就在此時,有禦林軍過來,開始把守著各處,厲聲道:
“各位不可停!務請大哭不止!”
大家一聽,頓時明白過來,雖然心裡納悶,可是知道此地非同尋常,這是皇家的陵墓,是皇後娘娘下葬的時候,周圍的這一群都不過是三品以下官員的夫人罷了,哪裡敢多這種事。少不得出了什麼事自己看到反而惹下禍事,是以一個個都低下頭,重新哭將起來,且比剛才哭得還要痛徹心扉。
沈越見此,不由皺眉,悄聲問阿煙道:“嬸嬸,你可記得上一世文慧皇後的葬禮上,可曾發生過什麼異動?”
這種事發生的時候,阿煙還沒嫁人了,那時候無憂無慮的她根本不曾關心過這等小事,便道:
“你飽覽群書,難道亦不知道?”
沈越搖頭:“我隻知道自從文慧皇後殯天後,永和帝對太子日益不滿,可是到底為什麼,卻是一個謎。”
畢竟當沈越成為一朝得誌的狀元郎時,已經是換了兩朝帝王,當時齊王當政,一些昔年舊事早已經灰飛煙滅,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了。
阿煙想了半響,這才道:“我隱約記得,文慧皇後下葬時,太子手中所持祭器曾經無故開裂,當時人們以為似乎不祥之兆,後來曾經找了欽天監來占卜此事,之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沈越皺著眉頭沉思道:
“我一直以為永和帝有廢太子之心,是從明年開春的柳岩刺客案開始的,如今想來,其實怕是永和帝早有廢太子之心。如今這祭器破裂,如果真是在太子手中破裂,怕是也能做文章的。隻是不知道後來為何此事沒有再被提起而已。”
阿煙望了眼沈越,她心知這前世的侄子是心思敏銳的,當下道:“如今你既投了齊王,那便坐觀其成就是了。需知世間萬物牽一發而動全身,你若試圖篡改天機,或許最後卻是恰得其反,到時候聰明反被聰明誤。”
沈越抬頭看向阿煙,點頭道:“是,嬸嬸說得對。隻是這一世,許多事情怕是早已經變了,我總是要為我們二人儘力爭取。”
阿煙聽到這話,眸中不免有嘲諷之色,不過後來又一想,他既這麼說,就隨他去吧,左右這一世自己和他也沒什麼瓜葛了。
況且,自己嫁蕭正峰,他定下了齊王的阿媹郡主,本來就已經是被拴在一根繩上螞蚱了。
一時阿煙想起李明悅,不免問道:“李明悅的事兒,你想必也知道了吧?”
沈越點頭:“是。不過她不過是區區一個女子罷了,所想的是無非是攀附上齊王,將來生個皇子,倒是不足為懼。”
**********************
皇後下葬之後,燕京城裡多少誥命夫人就此病了,聽說一時之間城中那些有名的大夫都應接不暇,奔走到處看病。
老祖宗也是染上了風寒,就此躺在那裡,蕭家二老爺早早地請了大夫看過了,開了藥,一旁幾個媳婦儘心服侍著。
送葬路上枯葉著火一時,雖則在朝堂上被人提起,不過到底沒什麼大礙,也隻是責罰了當時的禦林軍首領,並沒有掀起什麼風浪。至於那些因此凍壞了的夫人們,也隻能自認倒黴了。
蕭正峰已經取了印信,馬上就要起身前去邊塞上任了。老祖宗和大夫人知道阿煙也要跟著去,苦勸一番,可是阿煙執意如此,她們也不好再說什麼,隻是萬千叮囑出門在外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回頭又把蕭正峰叫來了,好一番說教,讓他要處處小心,不能讓阿煙吃了什麼苦頭,蕭正峰自然一一答應下來。
這邊阿煙正準備著出發的行囊,那邊顧齊修也得了消息,氣得不行,命人將阿煙叫過去,好一番痛罵。顧齊修是去過那邊塞荒蕪之地的,彆說是婦人了,就是一個男人,初去乍到的,也未必習慣。
他是心疼女兒,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家閨秀,如今嫁給那個蕭正峰,真是百般的折騰,這都受得什麼苦啊。
幸好阿煙一向是最能勸服自己這個父親的,先拿出當女兒時撒嬌的本領,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說起夫妻同甘共苦,說起若是長久分離也是不好,如此說了一番,顧齊修雖然心裡有氣,不過終究不再說什麼了。
後來顧齊修是把蕭正峰叫過來,好生一頓臭罵,就差把硯台扔到蕭正峰頭上了。
蕭正峰也是能忍,就站在那裡低著頭,任憑這位壞脾氣的老嶽父在那裡痛斥一番,依然好脾氣地點頭稱是。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這幾乎奠定了他將來和嶽父大人相處的基調。多少年後,當他成為那個人人敬仰的大將軍,當他立下赫赫戰功讓天下變色的時候,他依舊是那個在嶽父大人面前會被罵得抬不起頭的蕭正峰。
世人提起此事,總是免不了調笑一番這位蕭大將軍在嶽父大人面前的囧事。不過那個時候的蕭大將軍泰然自若,私底下卻對自己夫人說,誰讓我拐走了他最心愛的寶貝女兒,他想罵就罵幾句吧。
這邊阿煙收拾了兩日,行囊已經準備齊全。而青楓等人都跪在那裡,哭泣不已。邊塞苦寒,她們舍不得姑娘前去受苦,也想跟著過去服侍。可是這駐守邊疆的守將若是帶家眷,那都是有額定人數的,如今算來算去,她們這些人中隻能跟著一個。
最後幾個丫鬟比較了一番後,終究是讓青楓跟著去了,因為她年紀大些,處事也最為周到體貼。雲封幾個小丫鬟都哭出聲來了,隻嚷著道:
“若是實在受不住,姑娘早些回來,到時候我們好好伺候姑娘。”
其實無論是來自丫鬟仆婦,還是來自嶽丈自家祖母的質疑,蕭正峰心裡也沒底,他也是怕自己這小嬌娘跟著自己去了邊塞,到時候受了什麼苦楚,倒是委屈了她。
兩個人躺在被窩裡,一番折騰過,他就那麼摟著軟若無骨的身子,略顯嘶啞的聲音溫柔地道:“若是你真跟我去了邊城,怕是要讓你吃苦頭了。”
其實他自己也是舍不得的,他雖然早已經習慣了,可是這嬌生慣養的嬌媚女子未必吃得消。
誰知道阿煙卻一個翻身,攬著他的臂膀,輕輕磨蹭著,笑著道:“我雖生在繁華富貴鄉裡,可是每每讀書時,看古人詩詞,總是欣羨他們能走遍天下,看儘五湖四海之風光。人活一世,若是一直躲在燕京城裡,所見不過是亭台樓閣紅牆綠瓦,便是有個山水,那山也是假的,水也是死水。如此一來,倒是枉來人世一遭。”
蕭正峰半躺在那裡,低首望著懷中嬌軟的娘子,哪裡再舍得說個不字,半響隻是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溫聲笑道:
“好,那就真隨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