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此人,雖則是個皇子,又是永和帝的長子,可是他的母妃出身低微,又因故被永和帝處死,是以他在宮中默默無聞,一直飽受冷落。
到了十幾歲上,他便被永和帝派出邊疆,封在窮苦之地,是以他這個人雖貴為齊王,吃穿用度皆非凡品,可是身上並沒有什麼皇子的氣派和矜貴,反而自有一種平易近人的樸實。往日再邊疆之時,他和蕭正峰相交,彼此都是過命的交情。
如今他在朝中勢微,所信者無非三五人也,其中尤以蕭正峰和成輝最得他信任。
此時幾個人對著那邊防布陣圖,又商討了一番後,終究是沒什麼結果,便乾脆收了起來。酒過三盞,又開始說起如今的形勢來,現如今皇後病重,看著是將不久於人世了,而燕王對太子之位分外覬覦,是路人皆知,朝中迥然分為兩派。
面對此情此景,齊王不免心中有所動,於是又和蕭正峰談起那日所講之事,可是密談半響後,終究是覺得羽翼未豐,為時尚早。
幾個人深談一直到了夜半時分,邊談邊飲,一時又聊起昔日塞北豪情壯誌,不免意氣風發,越發開懷暢飲,到了後來,幾個人都有些醉意,齊王便留成輝和蕭正峰歇在王府之中。
成輝因惦記著家中妻兒,執意要回去。蕭正峰呢,這麼一番暢飲,原本以為會將阿煙姑娘的影子從心中拔出,可是誰知道他卻是越醉越覺得清晰,腦中越發深刻清晰地浮現出阿煙姑娘的面容。
齊王原本派人送他的,他卻堅拒了,就那麼騎著大馬,一個人於夜半時分行走在風雪交加的燕京城街頭。
此時的他,並不知道自己接下來將會有什麼樣的際遇,自己的人生將會是載入史冊的一個傳奇。此時的他,真是街頭一個落寞的失意者,醉酒之後,就這麼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風雪夜中。
塑風吹來,吹起雪花,激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臉頰上,他眯著眸子,讓那冰冷的感覺起澆滅心中燃起的渴望。
不知道行了多久,他睜開雙眸的時候,卻見自己竟然在小翔鳳胡同的門口。
一時倒有些無奈,苦笑一聲,他拍了拍馬鬃,笑道:“這不是咱們的家,你這是傻了?”
馬兒抖擻了下,揮落馬鬃上落下的雪花。
蕭正峰不由歎息:“傻的不是你,而是我,我竟如中了她的迷毒一般,不能自拔。”
這麼說著間,他要打馬離開,可是卻竟挪不動腳步,一時酒意上湧,心中的渴望無法壓抑,他竟鬼使神差地下了馬,將馬拴在一旁角落裡,就這麼徑自踏雪上了房簷,一個縱落之後,輕飄飄地落在了顧家小院之中。
他情知自己所做的事,定然是為人所不齒的,是以也不敢亂動,隻是藏身在昔日所知的那青竹之下,青竹頭頂也蓋上了厚厚一層雪,倒像是戴上了白色的雪帽一般。
他挺拔立在青竹旁,癡癡地望著阿煙姑娘的窗口。
卻竟然見那裡竟然亮著燈的。
隱約間,聽到一聲低低的歎息,卻是阿煙姑娘的聲音。
“青峰,去睡吧。”阿煙姑娘吩咐一旁的丫鬟。
那青峰卻道:“姑娘今日這是怎麼了,好好的竟然要寫起字來。”
阿煙其實早已躺在榻上半響,卻是怎麼也無法入睡,一時起來,拿了筆墨紙硯,竟不由自主地寫了字來,如今寫了這麼半響,低頭看過去時,卻是寫了滿滿的一桌。
放下筆來,又翻出那摩挲了不知道多少遍的一個欠條,低頭細看,看那淩厲蒼勁的筆跡,力透紙背的筆鋒,想著那雙熾熱追隨著自己的眸子。
纖細的手指觸碰過最下面簽署的那三個字,她的手顫了顫,忽而心中便一冷,將那欠條仍在桌上。
她顧煙並不是像綠綺一般不知情滋味的青澀丫頭,竟踏不出這情之一字的羅網。她顧煙重生而來,不是為了尋一段刻骨銘心的男女情愛,她要的是一個溫柔敦厚家世相當的男子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她要的是一世安穩與世無爭,要的是全家和美再無離散。
世人隻以為顧煙柔弱,可是她卻能在落拓之時揮刀將自己如花的容顏毀去,而今生,縱然那個男人已經在她心中紮根生在血肉,她也未嘗不能連根拔去。
顧煙想到此間,忽而憶起母親。
她的母親,這一生到臨死都不能安生。
沒有人曾經對不住她的母親,沒有人做錯過什麼,甚至她作為一個女兒來說,多年之後思忖著這件事,也對自己的父親說不出半點不是。
可是就是這樣,她的母親依然抑鬱而終,在她臨死前的那幾天,自己知道她是如何的無奈和痛苦。
母親當年無法為父親生下個一男半女,便堅決要父親納妾延續香火。
其實當她這麼做的時候,或許已經明白,其實自己根本沒有辦法承受這種後果。
沒有辦法承受,她也選擇去做,這是母親的心狠之處,對自己的心狠。
其實自己和母親是一樣的性子吧,凡事兒總是希望做到完美,讓人挑不出任何短處,到頭來,其實痛苦的還是自己,彆人未必也就高興了。
她低頭,重新拾起那張欠條,又拿在手中審視半響後,想起許多事,諸如上一世聽到的隻言片語,關於蕭正峰的。
她那麼一狠心,便走到了暖爐前,將欠條扔進火中。
暖爐中的火並不旺,饒是如此,欠條被火苗那麼一舔,半截白紙已經焦了,她眼看著那幾個蒼勁有力的大字便要被燒毀,在這一瞬間,竟仿佛小時候被蜜蜂蜇刺了一般的疼,當下自己還沒想清楚呢,那手已經伸出去趕緊將這欠條撈回來。
恰好此時青楓過來,見她一雙玉白的手險些被灼到,手裡捧著少了半截的那張紙,不免擔憂不已,一面拿了冷水要幫著她敷,一面又命人去拿蘆薈來抹在手上,口裡還無奈道:“姑娘,你今日這是怎麼了!”
而蕭正峰站在青竹之側,隻片刻功夫,雪花落下,便緩緩地將他包圍,他身上便披上了一層白,遠遠看過去,竟隱約像一個雪人般。
他仗著自己年輕,血氣方剛的身體猶如鐵打一般,又仗著幾分酒氣,竟也不覺得冷,就這麼直挺挺地站著,卻閉著雙眸,凝神聽著裡面的聲音。
阿煙姑娘也不知道回了什麼。
他側耳細聽,無奈那聲音太低,風雪之聲又大,他隻能聽個模糊,卻並不真切。
饒是如此,依舊覺得那聲音嬌軟好聽,隻這麼聽著,仿佛周圍的刺骨冰冷都不算什麼,仿佛一身鋼筋鐵骨都酥在那裡。
一種摻雜著痛苦的渴望和快感在讓脊背都發麻起來,他甚至感到身體都在顫抖,隻能緊緊握住拳頭忍下。
到底是渴望,也是擔憂,蕭正峰在白雪青竹之中走出來,悄無聲息地潛到了窗下。透過淡綠色的攏煙翠紗窗,他可以看到裡面的情景。
她穿著水藍色的裡衣,烏黑如雲的頭發順著纖細的肩和秀美的頸子蔓延下來,猶如水草一般。她清澈溫柔的眸子此時倒映著燭火,裡面有什麼在輕輕閃耀。
她依靠在那裡,仿佛有些嬌軟無力,柔媚的水藍色在那檀色的窗欞和白色的雪色中,猶如暗夜裡的一個花精,散發著清純而妖媚的魅惑。
如果說在這之前,蕭正峰開始疑惑為何自己猶如中了蠱毒一般無法自製,那麼此時此刻他卻越發明白了。
隻需要看這女人一眼,他便恨不得將她狠狠地摟在懷裡,將那妖媚的水藍色禁錮在他的胸膛上再也無法動彈辦法。
望著她那在妖媚的水藍色映襯下越發顯得動人的墨黑雙眸,卻覺得那清澈的眸子仿佛蘊含了太多太多的話語,仿佛一個曆經滄桑的女子站在往世的迷煙中望著這個令她無奈的世間,於是這麼一刻,他幾乎無法壓抑住自己,直覺地想要伸出手,拂去她眸中的清淡。
此時此刻的蕭正峰前所未有的意識到,便是這個女人再將自己的真心踐踏千百遍,他也就是那麼毫無骨氣地匍匐在她腳下,仰視著她,愛慕著她。
到底這個行徑實在是太過孟浪,他很快便躲閃開了。
躲閃開後,不免失落,可是就在這失落間,卻見窗下有一片白隨著雪花盤旋,最後逶迤落在地上。
蕭正峰這個白色雪人僵硬地挪動了下步子,在那風雪之中拾起那個被打濕了小半的宣紙,卻見外面的字跡柔美清秀。
那上面,寫得是一個字: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