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 女師男徒(下)(1 / 1)

“你醒了。”

幽暗的寢居內隻留一盞小小的燭台,燭火明明滅滅,打在面前之人清麗的側臉上。

楚玉的腦袋昏昏沉沉,第一反應便是——她被背刺了!

好好好。

想她這輩子唯一一次心軟,就是在雪地裡將要死不活的仙門小崽子刨了出來,誰曾想竟養虎為患。

九嵐山的勢力越來越大,名門正派看不過眼,屬實是在情理之中。

而這小崽子……不用多說,定是要為什麼天下大義,除去自己這個領頭妖女。

楚玉出離憤怒了,哪怕全身使不上一點力氣,她依舊很有精神地瞪著自己一手帶大的好徒弟。

始作俑者一襲白衣,坐在她的床榻旁。

他端方溫雅,神色淡淡,哪怕身在魔窟,也仍然出淤泥而不染,比真正的仙門中人還要更仙氣飄飄。

此時此刻,好徒弟正定定地望著楚玉,半晌才再次開口。

“有哪裡不舒服嗎?”

殷晚辭嗓音微微顫抖,他垂下眼,極其小聲地說:“我替師尊準備了冰糖雪……”

“滾。”

“……”

“沒聽見嗎,我讓你滾出去。”

楚玉越想越氣,即使受製於人,她也毫不怯場地和殷晚辭對視:“還有,不許再叫我師尊。”

“師尊息怒。”

殷晚辭還是那副好脾氣的樣子,他將雪梨湯放在雕花案上,似乎想伸手將床上的少女扶起來。

這是不忍心直接刀掉她,所以想在湯裡下毒?

楚玉被自己的想法震驚到,她神色複雜地看著殷晚辭,往事如雪花般紛湧而來。

阿辭一向心軟。

在正兒八經做她徒弟時,他表現得溫和又懂事,不僅將整個九嵐山打理得井井有條,還包攬了她的日常起居。

因此,偶爾她手癢下山揍人時,也會帶著徒弟長長見識。

而殷晚辭大部分時候都是安靜的。

安靜地看著她這個師尊耀武耀威,再安靜地做好掃尾工作。

楚玉一向是打完就爽,爽完就走人。這個時候,殷晚辭就會替她將結下的梁子掐滅在萌芽之中。

有時覺得對方罪不至此,還會不著痕跡留下些傷藥,權當給對方一個台階。

楚玉全都知道,隻是念及對方本性純良,又是自己唯一的徒弟,才一直對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得不說,這些年因為有這般手段,與她敵對的修仙者比從前少了許多。

……

所以,就是這個時候和那些仙門世家勾搭上的嗎?

楚玉恍然大悟。

最近幾l年,好像確實有正派人士想要拉攏他這個好徒弟。

這就是所謂的“身在曹營心在漢?”

哪怕被妖女一手帶大,殷晚辭的骨子裡,還流著仙門世家的血。

喝喝。

好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狼:)

“不要讓我重複第二次。”

輸人不輸陣,楚玉揚起下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

好似一把尖刀戳開房內平靜的假象,殷晚辭溫和的面具逐漸碎裂開來。

“哦,那你想看到誰?”

他語氣森冷:“是山下的邪術師,還是刀宗的小少主。”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楚玉脫口而出,說完才隱隱察覺到:對方冷漠的表情下,似乎帶著一絲壓抑著的痛苦。

……痛苦?

真是笑死人啦。

該難過的明明是她吧。

“我一直把你當成最親近的人,可你卻……”

楚玉痛心疾首:“卻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

良久的沉默。

“……師尊是這樣想的嗎。”

房內的燭火快要燃儘時,殷晚辭才緩緩開口。

他的眼圈微微發紅,站起身時,甚至連身形也不穩了。

“好,我走。”

殷晚辭嗓音沙啞,端起雪梨湯的指尖顫抖,像被拋棄的小動物。

他無措地退至門前:“你不要……不要生氣。”

他看起來實在太難過,眼眶裡隱隱可見晶瑩的水光。

……

這可真是稀奇,楚玉想。

行走江湖這麼多年,她自然是仇家一大堆。

有一年被人暗算,她逃過一劫,可她的徒弟卻被人捉了去。

他們嚴刑拷打他,試圖從殷晚辭口中得知妖女的下落。

怎料行刑的鞭子都斷成了兩截,他也沒吐露半個字。

等到楚玉卷土重來,把這些人都一一刀掉時,小徒弟傷痕累累,卻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他隻是衝她溫柔地笑,再用乾淨的帕子擦她沾了血汙的臉。

畫面重合。

當初骨頭被打斷還不哭不鬨的人,竟然會為了她的兩句重話失魂落魄。

……到底是相處這麼多年的崽,楚玉那該死的惻隱之心又開始微微冒頭。

罷了。

反正她曾經對這個人,已經心軟過一次了。

反正他們的的確確一起度過了那麼久的時光。

反正他看起來要把那碗湯端走,或許……還有的治。

大不了以後對這小崽子提防著些,再嚴加管教,看看能不能掰回來,讓他改正歸邪。

楚玉不是會失落太久的人,想通了之後,她長歎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了不少。

“等等。”

殷晚辭腳步一頓。

“師尊?”

“還知道我是你師尊呀。”

楚玉沒好氣道:“你看看你現在,有一點當徒弟的樣子嗎?”

壞徒弟垂下眼,似在態度極好地認錯。

這份乖順的樣子讓楚玉的氣又消了幾l分。

她本來就是邪修出身,聽多了徒弟拿師父當經驗包,師父把徒弟做爐鼎的秘聞傳說,便對眼前的情景接受良好——老實說:殷晚辭和那些人比起來,簡直像是天使。

“……抱歉。”

殷晚辭輕聲說:“你打我罵我都行,不要不理我。”

“要是有下次,你就死定了。”

楚玉哼了聲:“還不快把為師身上的咒解開。”

殷晚辭放下碗上前,指尖剛要觸到少女的手腕時,他突然抬起眼:“解開之後,師尊會怎麼樣?”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雖然我不算君子,但也是講信譽的九嵐山之主。”

少女脆生生道:“隻是再讓我發現你有今天這種想法,我會親自清理門戶。”

可以了吧,夠大人有大量了吧!

倘若這事兒落在彆人頭上,肯定會拚死也要和逆徒一換一。

楚玉覺得自己簡直變成了仁善慈悲的代名詞,饒是和那些討厭的仙門道士相比,也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按照她的想法,本就內疚的逆徒定然會借坡下驢,從此洗心革面從新做人……可下一刻,殷晚辭竟捏住她的手腕,眼神凜如寒冰。

“為什麼。”

楚玉:?

“還好意思問為什麼?”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晚辭,你真的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

殷晚辭淺色瞳孔中閃爍著破碎的光,他突然笑了。

“是,我知道。”

對方回答得如此乾脆,楚玉驚怒交加。

“采訪一下,你是從什麼時候有這種喪心病狂的想法的?”

“很久了吧。”

捏住她手腕的手漸漸收緊,殷晚辭眯起眼:“不可以嗎?”

楚玉:……

回答得這麼自然,小兔崽子心還挺狠。

“那你殺了我吧。”

她破罐破摔:“雖然不想承認有你這麼個徒弟,但這些年感情一場,希望你有點良心,給我個痛快。”

楚玉說完,便視死如歸地閉上眼睛。

想她瀟灑一世,最終輸在農夫與蛇的故事上——如果能重新來過,她再也不要濫好心。

胡思亂想許久,預想中的痛感卻並未襲來。

黑暗之中,有冰冷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

手的主人嗓音涼涼,仿佛穿透了八萬裡的山風,斷斷續續飄散在她的耳邊。

“你就這麼討厭我。”

殷晚辭的指腹有一下沒一下地摩忖著少女的臉頰,語調絕望又溫柔:“可是師尊,你是不是忘了?”

……

“自己現在在誰的手中?”

“……”

屋內的溫度驟降到冰點。

楚玉打了個寒顫——她先前並未感知到殷晚辭的殺意,可這一刻,她

實打實地察覺到了某種危險。

“不許叫我師尊。”

“好啊。”

他從善如流的改口:“昭昭。”

“我在整理合歡宗遺址時發現的,這是師尊的小字嗎?”

殷晚辭彎起眼:“很好聽。”

“是吧,我也覺得好聽。”

楚玉說:“不對,好聽你也不許叫。”

“這樣啊。”

殷晚辭平靜地問:“那你打算讓誰叫。”

他在生氣。

楚玉意識到了,但仍然不怕死地回道:

“反正你不行。”

“……”

“嗬,我不行。”

還想再說什麼時,唇上驟然傳來陌生的觸感。

軟軟的,有些涼。

少女錯愕地睜開眼,看見殷晚辭微微顫動的眼睫,還有他如玉般無暇的側臉。

他的手扶住她的後腰,另一隻手按住她的手腕,以一個強勢又曖昧的姿勢,在軟榻上和她接吻。

“為什麼你永遠都看不到我。”

“如果今天沒有我,你會在彆人的床上,對他也露出這種表情,是這樣嗎?”

“……楚昭昭。”

楚昭昭本人大腦一片空白。

方才的吻太深,她的嘴上還殘留著淡淡的刺痛感。

好在對方也不是要她回答,他隻是目不斜視地注視著她,瞳孔黯然,好似淡漠的月光。

“對,我是大逆不道。”

殷晚辭平靜地陳述道:“無論是誰,隻要他們敢,我都會殺了他們。”

房間裡的蠟燭已然燃儘。

黑暗籠罩下,靜到隻能聽見彼此的心跳聲。

“哪種表情。”

沉默許久的少女突然開口。

“……什麼?”

“方才你不是說,我做出了奇怪的表情……”

楚玉憂慮地問道:“應該不醜吧?”

“……”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她不滿意地鼓起臉:“不應該是送分題嘛。”

當然不醜。

而且還相當可愛。

後面半句話殷晚辭是不好意思說的,他隻是怔怔地搖搖頭,眼中閃爍著細碎的光。

“師尊不恨我嗎。”

他險些語無倫次:“我以為你會……”

會生他的氣,會後悔收留他,不再願意和他有任何牽扯。

可現在這些情況都沒有發生。

不僅沒有,心上人還認真地詢問道:“師徒戀算禁忌麼?”

殷晚辭:。

“不算吧。”

他微不可察地彆過頭,委婉道:“或許,有些正道人士會不讚同。”

“那太好了。”

楚玉高興起來,她就是讓他們不讚同。

天大地大小命最大,確定對方隻是想和她搞對象

後,她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小徒弟可謂是才貌雙全,論顏值和實力,都比那些備選項要優秀——不如說相較之下,她對殷晚辭的好感度還要高出不少。

想明白這點後,她非常自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隻是……

“聽說合歡宗秘法不能常用,對方身體可能會不適。”

本著科研的精神,她解釋道:所以,一開始我才找了好幾l個目標嘛。?”

在大多數時候,殷晚辭都相當好說話。

此時也不例外。

他安靜聽楚玉說完,不甚在意地附和道:“嗯,確實會出問題。”

知道的還挺多。

楚玉哦了一聲:“你不會是打掃的時候,翻過上層的禁書吧?”

“比如他們眼睛。”

殷晚辭抱歉地笑笑:“永遠沒法睜開了。”

楚玉:……

那還真是個悲傷的故事。

她稍稍分了一點點點的同情心給那幾l個面都沒見過幾l次的男修,但很快,她決定還是都留給自己。

“我都說了不找彆人……除了你沒有任何人還不行嗎”

陽光明媚的午後,宗門大殿內空無一人,唯有走廊儘頭的房間傳出女子斷斷續續的聲音。

“想想也不行,你怎麼比為師還霸道……嗚,我沒有想過,沒有。”

“沒有騙你,隻喜歡過你。”

“你最好了。”

暖風吹過,隱隱能聽見另一人的隻言片語。

“我是誰。”

那人語調溫和:“叫我的名字。”

“……”

“沒有聽清呢。”

“再說一句。”

“……阿辭。”

女子的聲音小了很多。

“師尊真乖。”

殷晚辭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我也喜歡你。”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重新沉寂下來。

回想起這幾l日的種種,楚玉將臉埋進被子裡。

雖說是師徒,但一直以來,殷晚辭很少要她操心,反倒是他照顧自己良多。

包括……也是他學得比較快。

楚玉有理由再次懷疑:對方一定看過老宗主私藏的禁書。

“不然這樣吧。”

她在被子裡幽幽道:“以後你當我師尊好了。”

“……”

“這怎麼行。”

殷晚辭失笑。

“說不定有平行時空什麼的?”

賢者時間的少女將腦袋探出來:“你管理九嵐山這種混亂的地方都能這麼淡定,還很會照顧人,一看就是那種大宗門裡桃李滿天下的慈愛師尊。”

……不是這樣。

殷晚辭在心中說。

他的平靜來自於漠然,所以對任何事情都能泰然處之。

普天之下,能左右他情緒的,也隻有一個楚昭昭。

但是他不會反駁對方的話。

“如果我是昭昭的師尊。”

殷晚辭思忖片刻,溫和道:“一定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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