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景一度十分詭異。
當前來救援的宗門長老氣喘籲籲趕到現場時,預想中血濺三尺的場景並未發生。
地上躺著死去的海妖,另一隻高階水鬼坐在它身旁,認真地用匕首將其身上的鱗片一點點剜了下來。
而那兩位弟子一點也沒有害怕的樣子,反而在吵吵嚷嚷。
“看到師姐隨身帶著的香囊沒有?”
紀雲鴿說:“裡面是我親手配的安神香。”
康寶林:“師姐本來就人好,我們聽海峰很多人給師姐送東西,她都會一一收下。”
“那請問,你們有人和師姐單獨出門麼?”
紀雲鴿露出勝券在握的表情:“她每次去宗門附近除妖或是遊玩,都會帶上我。”
康寶林狀若無辜:“可是曆練的時候,紀師姐你也不在呀。”
“小玉師姐去的都是危險的地方,我去有什麼用,像某人一樣拖後腿麼。”
紀雲鴿上下掃視對方一眼,評價道:“菜雞。”
康寶林:“反彈。”
姍姍來遲的長老們:……
看到他們如此有精神,這兩個小東西應是都沒受什麼嚴重的傷。
“說起來,也不知小玉現在怎麼樣。”
陳長老輕咳幾聲,岔開話題:“一個人帶著封印圖去海底,無妄海又極為凶險……”
“一定會沒事的!”
兩位小修士對楚玉倒有種沒來由的信任,他們異口同聲說完,望著西北方陰沉沉的天空。
突然,有道影子沿著光路躍起,穿過從海中爬出的妖魔鬼怪,猶如一片純白的羽毛,逆行紮進海中。
此等異狀,注意到的修士無不大驚失色。
“你們剛剛看到那道白光了嗎?”
“看到了,究竟是何情況?”
“糟了!難道又要發生什麼異變?”
與魔物交戰的人群不免有些慌亂,關鍵時刻,悠然的琴聲響起,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響徹在每個人的耳畔。
是琴仙的樂律,才能讓眾人略帶不安的心。奇跡般的被平複下來。
說來也巧,他現在演奏的,正是在《安魂曲》基礎上改良的曲子。
水藍色的長衫在空中舞動,慕容羨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略略沉思。
五位大乘期剛剛將靈力從山水圖上收回,這位老朋友便不管不顧跳進水中,一看便是擔心慘了他那徒弟。
*
楚玉在萬丈深淵中睜開眼睛。
她抬起頭,隻見魔龍體內紛亂的黑色觸手,被心臟處旋轉著的山水圖儘數吸納,留下巨大的魔物骨架,和正在一點點湮滅的氣息。
與此同時,山水圖也在不斷淨化著海底的邪氣。
它原本便是彙集人族之力所誕生的超階靈寶,如今跨越了千萬年的時光,被新一代的大能們加持,化為最鋒利的刀刃,將傳說中為禍蒼生的滅世魔龍徹底剿滅。
而她的劍還紮在魔龍的眼球上——魔龍早已死去,瞳孔黯淡無光,如同乾癟了的赤色水果,將原本淡紫色的非霧劍染得通紅。
如今,那劍不像曠世神兵,倒像是一把歃血的魔劍。
楚玉撐著站起身,猶豫著還要不要將它拔下來。
可惡的天道,死都死了,還要汙染她的劍。
她覺得非常可惜,如果天道還活著,怎麼說也得再狠狠給它一拳。
長劍散發著暗紅色的光芒,在漆黑一片的海水中,似是快要乾涸的火焰。
她仰著脖子看了半晌,最終下定決心:要將非霧劍全須全尾帶回淩雪峰。
那裡有亙古不化的萬年極冰,若是放在寒潭中滋養,總有一天,能洗滌掉上面的魔氣。
想是這麼想,可剛站起身沒多久,又再次歪倒在地。
方才的戰鬥耗儘了太多能量,加上山水圖也在逐漸消亡,與大boss同歸於儘。失去防護罩後,她感覺到一股失重的眩暈,海底龐大的壓力和寒冷的潮水鋪天蓋地洶湧而來,竟要將她整個人打落在地。
意識模糊間,好像落入了一個微涼的懷裡。
“師尊。”
她眯起眼:“我就知道是你!”
處在險境之中,說不害怕是假的。
可出乎意料的是,卻又沒有特彆慌亂。
不管身在何地。
無論是冰雪漫天的荒郊野嶺,還是險象環生的禁地,亦或是暗無天日的深淵中。
她都有種奇跡般的信任——師尊一定會出現。
他一定會來。
冥冥之中,楚玉感覺到有一雙手將她打橫抱起,擦去她臉上魔龍留下的血漬,朝著岸上飛去。
……
再次醒來之時,她躺在熟悉雕花小床上。
床前掛著層層疊疊的水色帷幔,清幽的安神香自丹爐裡幽幽飄散。
正是楚玉在淩雪峰時所住的房間。
“你醒了。”
殷晚辭輕聲道。
他坐在床前的座椅上,一隻手倚著額頭,似在小憩。
見小徒弟醒過來,才幽幽睜開眼。
楚玉垂下眼,看著自己身上嶄新的衣服,又看看身旁玉雪淩霜的仙君。
“師……”
她剛開口,就被自己沙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殷晚辭看她一眼,遞過早已準備好的花茶。
花茶入口清甜,溫度也剛剛好,她捧著茶杯小口小口地喝著。
殷晚辭清淺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少女,在她的身後放上一隻靠枕,又順手拍了拍她的背。
“先喝茶。”
他說:“不著急。”
楚玉小小點了下頭,茶裡似是加了能溫和調理靈力的藥草,休息好後再喝上一杯,感覺僵硬的手指也慢慢活絡了起來。
一杯茶喝完,師尊接過空的茶杯,又用指腹撚去少女嘴角的水漬。
他的動作相當自然——照顧小徒弟這麼些年,早已形成了某種習慣。
徒弟小時候貪玩愛鬨??[,生病了也精力旺盛不願好好吃藥。
每當這時,殷晚辭都會摘來幾個靈果,或是用蜜餞點心,相當好脾氣地哄著她聽話。
可今時不同往日,兩人的關係早已不複從前。
那些原先再正常不過的舉動,如今再做,不免染上了幾分婀旎。
事實上,在仙君觸摸到楚玉臉頰的那一瞬,她的耳朵已經紅了起來。腦子裡反複回放:他上次摸她的臉時,好像是抬起她的下巴,和她在海底接吻。
臉越來越紅。
可惡。
給我住腦!
好在現在披散著頭發,殷晚辭看不到自己更紅的耳根。
楚玉狀若冷靜地推開對方的手,試圖采取岔開話題戰術:“師尊,我睡了多久呀?”
“三個月。”
“噢噢,原來如此……等等。”
玉玉震驚:“三個月?!”
“嗯。”
殷晚辭眯起眼,臉上的表情可以稱得上是和顏悅色。
“現在外面怎麼樣了?”
楚玉還記得無妄海的爛攤子:“那些妖魔有沒有在我們宗門大搞破壞?有沒有人受傷?”
殷晚辭收回手,饒有興致地注視著自己小徒弟。
她現在的樣子像極了某種警覺的小動物,絲毫沒有外界盛傳“修仙界救世主”的模樣。
“不用擔心。”
他將少女被汗水打濕的劉海彆在耳後,溫和地解釋道:“一切都還好。”
因為提前做好了準備,五湖自海的修士齊聚海岸線,圍剿海中妖物,傷亡自是能降到最低。
邪魔們本以為能突襲人間,去岸上美美吃人類自助餐,想吃哪個吃哪個——怎料理想和現實還是有差距,經曆一次次戰役後,它們恍然明白:原來自己才是被打撈上的海鮮,還是現殺現吃的那種。
一切的一切,都要從拿了海妖鱗片的紀雲鴿開始說起。
那天她在水鬼小姐姐的幫助下,收獲了一大袋子魚鱗——這是他們丹修的職業病,看到什麼奇怪的材料都想撿回去煉一煉,像是在玩那種全成就的收集遊戲。
前幾年楚玉還在倚瀾宗範圍內活躍時,就時常給對方帶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怎料海妖鱗片並沒有被丹爐所煉化,這讓紀雲鴿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丹爐可是天階靈寶,是爺爺花了老本給她買的好東西,居然連元嬰階妖物的鱗片都無法煉化,這合理嗎?
這不合理!
本著求知的精神,她捧著鱗片向彆的丹修請教。
可惜海妖長在無妄海深處,大家根本連見都沒見過,更彆說知曉這玩意兒的正確煉化方法。
紀雲鴿大失所望,隨手將鱗片丟到執法堂的倉庫裡吃灰,而後,它被一位器修發現。
“這完美的外觀,水火不侵的
材質,軟硬適中的手感。”
器修欣喜若狂:“天呐,你在哪兒找到的這麼一個寶貝?!”
紀雲鴿:啊?
“在從無妄海裡爬出來的妖怪身上。”
她一五一十道。
於是第二天,器修們集體出現在海岸線旁,雙眼放射出躍躍欲試的光芒,戰鬥的渴望甚至比劍修靈修們還要更加高漲。
“這……沒問題吧?”
清雲掌門憂心忡忡,畢竟這些修士並不擅長戰鬥。
誰曾想,這些器修大兄弟大妹子們揮舞著打鐵的大錘,戰鬥力一個塞一個的猛。
清雲道人看見有人用千噸重的大鼎,直接將海怪碾成肉泥;有人將寶器不要錢似得砸在怪物身上;還有人更猛,直接開著飛行器橫衝直撞——那飛行器經過特殊改良,前端噴射著灼熱的烈火,燒得海洋生物們哭爹喊娘。
清雲:……
算了,當他沒說。
劍修刀修等專司戰鬥的修士看到這一幕,個個目瞪口呆。
這是在搞什麼?
器修都這麼能打,我們還要不要面子?
他們紛紛內卷起來,誰都不願承認自己輸給那些隻知道研究的器修。
卷著卷著,莫名其妙的,一場關於戰力的比拚,開始在戰鬥修士之間上演。
這倒也正常,在實力相近的情況下,心氣高點的修仙者,一向是誰也不服誰。
靈修們覺得刀修劍修太莽,刀修們覺得真刀真槍才算痛快……還有些高貴的世家門派,個個眼高於頂,覺得除了倚瀾宗,自己是首屈一指的正道之光。
因此,他們開始比試。
……沒錯,就是比試。
今天是各大派係之間的較量,明天是各種職業的比拚。修士們以擊殺妖魔的數量為標準,將不同等級的妖物化作不同的積分,一時間,整條漫長的海岸線,變成了大型試煉現場。
“真的沒問題嗎?”
清雲掌門又開始擔心:“給勝者發什麼獎勵好呢?畢竟是在我們的地盤上除妖。”
“我覺得,他們已經自己找到了獎勵。”
慕容羨從彈琴的空隙間應了句。
這話並非空穴來風。
殺怪大賽進行半個月後,有一名醫修發現:某種妖物的血,似乎可以用來做治療傷痛的藥引,甚至有讓斷肢再生之功效。
……
漸漸的,丹修、陣修、符修等等,都分彆在入侵人界的邪物身上,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材料。
海底是一座巨大的寶藏,蘊含著無數陸地上沒有的東西。
可惜一直以來,尋常的修士根本無法靠近無妄海。
如今,海裡的怪物們排著隊上了岸,原先以為是一場浩劫……怎料現在看來,似乎是潑天的機緣?
人們鬥誌昂揚,看妖怪們的眼神都變了,像是在看一隻隻會走路的寶箱。
“注意點!海妖的鱗片不要砸碎了!”
“半人形海怪的血!你們就不能下手輕點嗎?你看地上,浪費了這麼多……”
“今天有翻車魚怪上岸嗎?誒,你說東南方向就有?太好了!它的骨頭請務必等我來拆!”
……
一個月之後,大部分妖物都在人類一次次的實驗中,找到了屬於它們的妖生價值。
哪怕是沒用的大章魚,人們也發現:這東西原來可以吃。
而且,還很好吃:)
妖物們被困在海底多年,本想出來乾出一番大事業。
最好每隻妖都霸占個什麼山頭,狠狠支配人類,讓他們在邪惡力量之下瑟瑟發抖,隻能苟延殘喘著生活。
怎料出師未捷身先死——人沒吃幾個,自己倒成了人類的獵物。
魔物們道心破碎,不出一月,已有邪祟灰溜溜逃回無妄海,說什麼也不敢再靠近岸邊。
“人類真的太可怕了。”
一隻躲在海底深處的妖物驚恐道:“我現在甚至覺得,無妄海當初的結界……是為了保護我們邪物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