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住。”
楚玉攔住她的去路。
非霧劍在黑夜中閃爍著淡紫色的光芒,曲煙蘿眼眸微閃,疑惑地凝視著擋在她面前的幾人。
“我並非你們的敵人。”
她用那隻染了血的手推開劍刃,再次重申道。
“我們的族人世世代代守護著神木村。背叛者無論跑到天涯海角,都能用獨特的血契,讓他重新回到村莊,接受神的審判。”
劍鋒銳利,在巫女的皮膚上劃出一條深刻的傷口。
她卻仿佛沒有痛覺,推開劍刃的手又用了幾分力氣,指尖還參雜著內臟的殘骸,汙穢與聖潔交織,變得迷亂而又詭異。
此情此景,饒是最遲鈍的修士,也能發覺哪裡不對。
“你是金丹期?”
楚玉問道。
相差兩個等階,她能輕而易舉勘破對方的實力——更何況,曲煙蘿似乎並沒有偽裝。
“嗯,是呀。”
巫女大大方方承認道。
在楚玉看來,對方身上最古怪的地方,便是她的修為。
南疆靈力並不貧瘠,神木村也的確是豐饒之地。
一位至少活了五百年的修女,修為卻僅僅隻到金丹,甚至還不如一些外界刀口舔血的散修。
曲煙蘿看上去毫不在意,仍在和顏悅色地注視著外來者們,帶著東道主特有的好客與寬和。
仿佛一行人不是置身於陰暗的鯊人現場,而是在某個觥籌交錯的宴會上。
“巫女也會死嗎?”
奇怪的氣氛裡,花離冷不丁開口。
“什麼?”
“她活不了多久了……”
花離這次確定道。
“她的生命力已經嚴重透支,連靈魂也千瘡百孔。”
“……實不相瞞,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破碎的靈魂。”
“哦?”
曲煙蘿慢慢揚起唇角。
她終於有了彆的表情,饒有興致地望了楚玉身後的小半妖一眼。
那個眼神太快,讓人一時無法解讀是什麼意思。
“妖魔澗來的朋友。”
曲煙蘿純淨的面容出現些許懷念,
“自從你們的王在兩族往來的路上設下迷宮後,神木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接納妖族的客人了。”
她話鋒一轉,直直地盯著花離露出的小半張臉。
“所以,白澤是你什麼人呢?”
有這種本領的妖世上不多,巫女不需要思忖,便已明白對方的來路。
“是我的老師……”
花離鼓足勇氣:“我從小聽著巫女大人的名字長大,耳濡目染皆是您的慈悲。”
“您現在這個樣子,一定出了什麼我們都不知道的狀況,我以妖族的名譽起誓,在我身旁的人都是值得信任的同伴。如果您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妨試試對他們打開心扉。”
“好孩子。”
曲煙蘿收回那隻鮮血淋漓的手。
她一步步走到小半妖身旁,用乾淨的手摸了摸對方的腦袋。
“我很欣賞妖族的。”
善良、忠實,又單純、天真。
巫女笑得無懈可擊:“再見,白澤的傳承者。”
耀眼的綠光籠罩整個地下室,曲煙蘿提著裙擺,向四人施了一禮。
鮮血落在巫女純白的鞋尖,她毫無所覺,輕鬆地擺擺手。
……
“她就這樣走了?”
宋承瑾不可置信。
方才沐浴在神木的光輝中,整個人瞬間失去了戰鬥能力,就好像腦子裡其它的想法都被淨化了,隻留下一個空空的腦殼。
“攔住她也沒有意義。”
楚玉分析道。
她倒是能稍稍抵禦神木的光線,可哪怕殺了曲煙蘿,也隻能得到神賜之木而已。
反正巫女並沒有阻止眾人的行動,不如繼續在古族探查,說不定能找到淨化神木的時機。
可沒想到,新的時機來得那麼快。
……
第二日清晨,盛裝打扮的聖女,出現在遠客們的吊腳樓下。
她換上了新的衣物,手上的傷口早已恢複如初。
天剛蒙蒙亮,朝陽穿過茂盛的娑羅樹,層層疊疊地打在聖女的側臉上,為她籠上了一層淡金色的光輝,猶如真正的天使。
聖女光腳踩在乾燥的泥土上,身後跟著一大群神木村的村民。
每個人臉上的表情皆是莊嚴而又肅穆,見客人打開房門,他們紛紛沉默地對眾人實行注目禮。
在全村人的見證之下,曲煙蘿雙手捧著小小的神木,將它鄭重地遞給那名中原少女。
楚玉眨眨眼,這次倒沒拒絕。
當然,也沒輕易用手去摸。
她心中隱隱有了一個猜測:“我還沒有焚香沐浴,若是貿然觸碰你們的神木,不是對神明不敬嗎?”
劍修少女有理有據:“若是聖女堅持,可否請你將它放在桌案上?”
曲煙蘿微笑:“當然可以。”
完美的聖女帶著教科書一樣的仁善之心,親手把古神賜予的信物,贈給有需要的外來者。
她烏黑的發像瀑布一樣垂下,臉上是安寧平和的神色。
臨走前,她突然頓住腳步,回頭忘了一眼。
“願神保佑你們的靈魂。”
巫女如是說。
……
“她已經走了。”
楚玉說:“師尊,我們用那個看看。”
她指的自然是真實之眼。
這就是貓眼石的第二種用法:倘若貼著某個物品,它便能看到在這個物品旁發生過的所有事情。
曲煙蘿一直貼身戴著神木掛墜,一定沒問題。
仙君輕輕頷首。
兩人剛十指相扣,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我剛剛看到聖女往這個方向來了。”
宋承瑾小聲說:“楚姑娘,仙君,你們不要緊吧?”
“……”
無人回應。
“有人在嗎?”
宋承瑾擔憂道:“我昨晚一夜沒睡,就怕出點什麼事。”
“聽說她一大早就帶著好多人來了,我就在後面跟著……結果還沒走兩步,那個木頭突然發出一道光,讓我忘了自己要做什麼。”
“神木好厲害,到底什麼來頭?。”想到楚姑娘一直以來的目的,他不確定地問道:“是第四張山水圖嗎?”
猜得很好,下次彆猜了。
男主持續在門外喋喋不休,楚玉忍不住想出聲趕走他。
她試著輕輕抽出手。
兩個人的時候還好,想到還有第三者會因為他們拉手而一驚一乍,她就感到某種……奇怪的感覺。
“怎麼還沒有回應,不會出事了吧。”
外面的宋承瑾自言自語:“不行,我得進去看看。”
——“等等!”
——“進來。”
完全不同的兩道聲音響起,楚玉想要抽出的手被牢牢固定在桌面上。
她有些站立不穩,恰好倒進殷晚辭的懷抱裡。
少女睜大眼睛,看見師尊淺淡的眉眼,以及微微莞爾的嘴角。
她的臉後知後覺有點熱。
好在還有一個比她更加激動的,才不至於失了儀態。
宋承瑾的嘴半張著,像是能塞進去一隻雞蛋。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對師徒如此親密的樣子,可上次是大戰過後,為了療傷也實屬正常。
而現在……
他愣了半晌沒反應過來,另外兩位仿佛也沒什麼要解釋的意思。
宋承瑾摸摸鼻子,不知在想些什麼。
楚玉很快冷靜下來。
反正都被誤會了這麼多次,被男主誤會,簡直是其中最好的一種。
“看什麼看。”
她凶巴巴地開口:“沒見過牽手嗎?”
“沒、沒……不對,不是沒見過。”
宋承瑾目光呆滯:“可是楚姑娘與仙君前輩……”
江陵講究門第出身,更講究三綱五常。
在他從小到大的所教育中,師徒戀當然是某種禁忌不.倫的感情。
“前段時日,我曾聽過一則傳聞。”
宋承瑾試圖表達自己的擔憂:“聽說有對師徒也……他們一個被廢掉修為逐出宗門,最終為了保護對方雙雙殉情。”
楚玉:……
好好好。
謝謝你,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原來還有這麼深刻的愛情傳說。
從第三人口中聽到自己的死訊後,楚玉的心態愈發平靜下來。
甚至還有心情配合男主表演——可惡,她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心情這麼好。
“哇哦,真的嗎?”
少女害怕地抓緊了仙君的衣襟:“師尊,你會保護我的對不對?”
宋承瑾:……
●本作者魚裡裡x提醒您最全的《師尊不許我攻略男主》儘在[],域名[]●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許是為了讓自己與宋承瑾再次劃清界限,師尊配合地點了點頭。
“現在隻有你知道這個秘密。”
楚玉嚇唬男主:“若是有一天宗門威脅我們分手,就全都是你的鍋。”
“我不會說出去的。”宋承瑾唯唯諾諾。
他本想勸對方兩句,可觸到仙君略帶冷意的眼神,隻得將剩下的話全部吞進肚子裡。
小小的插曲過後,真實之眼正式發動。
這次的時間比前幾次加在一起還要長,楚玉緊閉雙眼,腦中出現許許多多飛快交織的畫面。
而後靈力收回,她重新睜開眼睛。
“我知道了。”
她神色複雜地開口:“從一開始,就是徹頭徹尾的謊言。”
按照古族的習俗,若要成為巫女,必須永遠保持貞潔。
叢生到死。
根本沒有什麼類似“感而有孕”的傳說。
曲煙蘿的降生,與世上千千萬萬新生兒並無區彆。
為了保護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曲凝在走投無路之下,隻能撒下彌天大謊。
起初不是沒有流言蜚語,又為了讓這個謊言不被拆穿,她不得不用無數個謊來圓。
每一步,都像是走在鋼絲之上。
稍有不慎,腳下便是萬丈深淵。
曲凝強行將自己的修為灌給繈褓中的女兒,讓她五歲便已築基。
如此可怖的修行天賦,隻有“神之子”才配擁有——人們如是感慨道。
隻是,修行哪有這般捷徑?
揠苗助長的下場格外慘痛,曲煙蘿幼小的身體每天都在消化著不屬於自己的龐大靈力。
但到了這一步,已經停不下來了。
古族血契在身,饒是逃到天涯海角也無濟於事,曲凝唯有繼續下去。
於是,曲煙蘿九歲那年靈氣開始爆體,經脈一根接一根損傷;到了十四歲,她坎坎坷坷結了丹,修為卻終其一生都不能再有寸進。
就連外貌,也停留在了剛結丹時的樣子。
曲凝傷心悔恨之餘,更怕聖女的身份敗露。
因此,她想了一個好主意。
她聲稱“神之子有逆轉生死的能力。”
——隻要有一口氣,聖女便能令人起死回生。
這句話也是假的。
追根究底,所謂的神木,根本就不是神贈予古族的東西。
山水圖不會無條件賜福給他們。
所謂的【治愈】,從來都是【轉嫁】。
神木治愈的每一道疤痕,每一塊毒素,都會儘數施加在施術者的身上。
外表看不出來,內裡卻會經曆難以想象的痛苦。
可這個最大的秘密,隻有神賜之木的保管者,也就是每一任巫女才知道。
前幾
任巫女知曉內情,同時也明白保守封印圖秘密的使命。
若將山水圖稱作說是族中的神物,定能迷惑那些覬覦殘頁的邪魔。
再者,身為唯一能使用神木的人,巫女們不敢保證:若是更多人知曉這個秘密,會不會強行逼迫她們犧牲自己,拯救更多的人?
人性是最經不起試探的東西。
她們世世代代守護著神木的秘密。
——直到曲凝這一代。
一般來講,直到上一任巫女去世,才會有下一任巫女。
這個膽大包天的謊言,也因此而永遠無法被拆穿。
曲煙蘿從八歲開始,每天都活在無止境的痛苦中。
她必須做一個完美虔誠的聖女,必須每日每夜的祈禱,必須拯救一個又一個受傷的族人。
至此,整整五百年。
“神賜之木被汙染,應該也是她的傑作吧。”
楚玉輕輕說。
曲煙蘿想通過所有人的精氣,治愈自己的傷痛。
但是她的身體早就變成一隻破破爛爛的大漏鬥,哪怕再多的生命力滋養,也依舊活不下來。
所以,她把詛咒留在了神木上。
詛咒神木的持有者,每日每夜,每分每刻都嘗到和自己一樣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態,福澤神木村的族人呢?楚玉想。
是包容一切的愛,還是刻骨銘心的恨?
五百年過去,住在這副千瘡百孔的軀殼下的,到底是完美無瑕的聖女,還是一隻早已扭曲了的怪物?
劍修少女心神微顫。
她覺得:或許應當再去見一面那名聖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