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於鏡湖旁各懷心思的兩人一怪,煙嵐山深處,一名女子坐在椅塌上,垂首細細塗抹著淺青色的蔻丹。
兩隻人形陶俑站在身後,一左一右為她打著扇子。
她面前的桌案上擺滿了瓶瓶罐罐,還有各種外界罕有的奇花異草。
見有人闖入,女子頭也沒抬,仍在專心地塗指甲。
“你倒是悠閒。”
鏡妖捂住自己裂開的身體,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白苑苑抹好最後一根小手指,滿意地對著月光照了照:“怎麼,打不過那兩個人,所以灰溜溜逃走了嗎?”
“……”
鏡妖被她噎住,劇烈咳嗽起來。
它身上的碎渣在空中劃過道道拋物線,在地上撒了層亮晶晶的銀粉,像是要背過氣去。
白苑苑連大多人類的死活都不關心,更彆說是煙嵐山的邪祟同事。
她滿不在乎地偏過頭,指使一隻陶俑將光潔的地面打掃乾淨。
“要死彆死在我面前。”
小白花蹙眉,邊嫌棄邊幸災樂禍。
反正這鏡子這麼討人厭,碎便碎了罷。
女子濃密的黑色長發披在腦後,嗓音在月色下帶著幽怨的空靈。
她唇角眉梢都帶著譏諷的弧度,似乎在嘲弄對方不自量力。
“你在笑話我?”
鏡妖反應過來,惱羞成怒道:“你這個連面都沒露的懦夫,有什麼資格笑我?還有你那死鬼弟弟也一樣——”
“對了,你弟弟還在鏡湖邊上呢。”
鏡妖突然不生氣了:“白苑苑,你就這麼有自信,認為那隻腦子都沒長好的屍鬼,能對付門口的兩個劍修?”
小白花對它的話毫無反應,她畫完指甲,又忙著去看她新拿到的玩具。
“難道你最開始,打著的就是放走他們的主意。”
鏡妖咧開嘴:“那些人類是你熟識的人吧,你真的沒有感應到他們身上的氣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哈哈哈哈。”鏡妖覺得自己抓到了她的小辮子,發出一陣陰森的笑聲。
“萬墳塚裡有什麼,你我都心知肚明。”
它半透明的腦袋死死盯著白苑苑:“連我都發現了,那兩個人類身上,有著和罰罪之土相似的味道。”
“那又能說明什麼呢。”
小白花反問道:“連山鬼大人都知道,我一路跟在這些人類後面。”
“他們曾經路過永夜之火所燃燒的城鎮,會沾染上一些氣息,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麼。”
“哦?你的意思是我誤會你了?”
邪物陰惻惻地笑著。
小白花說完便不再和鏡妖對話。
可剛要轉身離去時,對方又再次叫住了她。
“我說,你真的不管你弟弟?”
鏡妖轉守為攻,飄至她身前逼問:“他看起來不想傷
害那兩個人類呢……嗬嗬,要是他們身上真的有什麼東西,到時主人怪罪下來,你說你弟弟會不會再死一次?”
看著白苑苑危險眯起的眼神,鏡妖感到一股大仇初報的快意。
“畢竟主人能給他生命,也能讓那隻小屍鬼,再重新變為真正的屍體噢。”
陶俑毫無征兆地砸向地面,黑色磚石飛濺,將邪物的身軀再次切割開來。
鏡妖來不及躲閃,卻還在不知死活地激怒她。
“真的想在這裡殺了我?”
它吐出一口混著碎渣的黑血:“再不去看看,你的好弟弟就要和人類稱兄道弟了。”
“到時主人一生氣,你這兩年的心血,不就白費了嗎?”
“好可憐哦。”
咚——
沉重的撞擊聲響起,伴隨著滾滾煙塵,喋喋不休的邪物被埋在了巨型陶俑之下。
“我最討厭彆人可憐我。”
白苑苑忍著不斷暴漲的殺意,畢竟,她也不可能真的殺了山鬼的另一位手下。
她狠狠朝那堆廢墟瞥了一眼,跳上陶俑肩膀,往鏡湖方向匆匆前進。
……怎料還未走兩步,最壞的情景,還是發生了。
正前方的地面猝然裂開一道縫隙,一隻手掌大小的骷髏頭冒著黑煙,從中冉冉升起。
它的雙眼閃爍著綠瑩瑩的鬼火,悠悠浮在半空中,擋住了白苑苑的去路。
而後,這隻詭異的骷髏張開上下頜,一道懶散的青年音從中不輕不重地響起。
“白苑苑。”
正是先前那個指使她的大妖。
小白花目光微凝,快速地低下頭。
“……屬下在。”
“好像有好東西送上門來了。”
大妖輕描淡寫道:“殺了他們。”
“……”
白苑苑陰沉著臉,不發一言。
她沒有應下,也沒有違抗對方的命令。
實際上,她莫名感到有些憤怒。
不是讓白樊去提醒他們了嗎,為什麼還不走?
雖然沒有做好和這些人見面的打算,但弟弟和自己如此之像,胸前還帶著火蓮……
她覺得就算是頭豬,也能意會到:自己不想讓他們靠近煙嵐山的意思了。
那個臭丫頭就笨成這樣?
小白花簡直不敢相信世上有這麼傻的人——好吧,或許確實有,但為什麼總是紮堆出現在她身邊?
這一刻,她莫名產生了某種……恨鐵不成鋼的情緒。
等等,或許不是因為沒發現。
小白花捏著自己的袖袍,越想越覺得正是如此。
這種仙門世家培養出來的人,多半都帶著天真的大俠夢。
夢想正義對抗邪惡,夢想掃除世上的不公,夢想為民除害救人於水火——真是笑話,各人各掃門前雪,憑什麼要考慮不重要之人的命運?
她不理解,並且表示嫌棄。
像楚玉先前嫌棄她拖後腿那樣。
嫌棄程度不相上下,很難決出高低。
“……是,我知道了。”
大妖還在等自己的答複,白苑苑於是恭敬地行禮。
他人的死活與我何乾?
她才不會有那些名門正派之人的奉獻精神。
話雖如此,小白花卻忍不住再次皺眉。
她隱約記起,好像那個討厭的劍修,是這世上難得的、為她考慮過的人。
罷了。
這種人,死一個少一個。
看在這點微末的交情,她決定再給他們最後一次逃走的機會。
如果沒把握住,那……
那也怪不了她了,小白花想。
她隻能儘量為兩人留個全屍。
*
三人行的速度意外的緩慢。
除去楚玉和殷晚辭這對師徒,就連白樊都有自己的心事。
他空空的腦袋壓根沒做好多了一個妹妹的準備。
一路上問長問短,恨不得將過去的十幾年詳細地了解清楚。
“你叫什麼名字?”
白樊邊問邊繼續愧疚:“唉,連自己妹妹的名字都想不起來,我真是個不稱職的兄長。”
是這樣的,如果能想起來那才叫奇怪。
楚玉默默吐槽:“我叫小玉。”
“白玉嗎?好名字。”
“不,其實我不姓白啦。”
少女拿出先前的理由:“哥哥也知道,我從小便不在你們身邊……”
“這有什麼,名字隻是代號而已。”
白樊毫不在意地擺擺手。
怕少女傷心,他又特地摘下腰間的配飾遞給她。
“無論你姓甚名誰,都是我的妹妹。”
那是個隻有一半的雙魚佩,另一半在白苑苑身上。
楚玉沒要這種姐弟間的信物,見她擺手拒絕,白樊看起來很是受傷。
“都是我不好。”
他檢討道:“沒有保護好你和姐姐。”
誒,這麼好說話?
楚玉原本隻想騙騙他,但對方如此誠懇,她就覺得:如果不麻煩的話,不是不能順手將他和小白花帶離這個鬼地方。
師尊很顯然也是這麼認為。
仙君對大多數人的態度都是平靜淡漠的,像一碗永遠不會傾斜的水。
可現在,他同這隻屍鬼交談時,卻帶了些出人意料的溫和。
“你需要什麼幫助嗎。”
殷晚辭澄澈的眸子慢慢望向白樊,後者略略怔然——他也看出妹妹的這位夫婿,似乎是位世間罕有的強者。
哪怕變為妖邪,白樊腦中,仍舊會進行一些簡單的思考。
……他確實有困擾的事,隻是格外難以啟齒,更會給妹妹一家添麻煩。
“不用猶豫啦。”
楚玉輕輕眨眨眼:“我師尊一向一言九鼎。”
白樊吞吞吐吐:“那個……”
“嗯嗯!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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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樊:“在你們那個宗門時,小玉也會稱道侶為‘師尊’嗎?”
他憂慮道:“外人聽到會不會覺得怪怪的?”
楚玉:?
你在擔心這個?
“現在不是沒有外人嘛。”
她從善如流地改口:“偷偷告訴你,我夫君很能打的。”
“不是我吹,倘若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他可能是世上唯一能幫你們的人。”
“可是……”
白樊還在躊躇。
這當然也是書中沒有寫的內容,在原本的劇情裡,白苑苑隻是一朵清純不做作的白蓮花。
至於這個弟弟,更是一句話帶過後,便查無此人。
楚玉有幾分好奇:即使連蒙帶猜明白了大概,對於剩下的一些細節,她仍舊不太確定。
“沒有可是啦。”
就像身處解謎遊戲,想要拚完最後一塊拚圖那般,少女雙眼彎彎,滿臉真誠地詢問道。
“所以,你和苑苑姐姐怎麼會在這裡,之前發生過什麼事嗎?”
“但說無妨。”
仙君似乎沉浸在這場角色扮演中。
“既與昭昭成婚,她的事就是我的事。”
“……”
不知為何,楚玉方才略微不舒服的心情,被隨之輕輕安撫了下去。
她下意識抬起眼,隻看見殷晚辭好看的側臉,還有比平日裡紅一些的薄唇。
到底是一家人。
白樊很是感激,剛要開口,忽然望見遠方兩道熟悉的身影。
是一隻巨型的陶俑,以及肩膀上坐著的人類女子。
“姐!”
他快樂地喚道。
……
小白花緊趕慢趕來到現場。
來時的路上,她免不了憂慮掛懷。
怎料等她來時,看到的卻是三人其樂融融的畫面。
“你們在乾什麼?”
她神色複雜地看著表情迥異的兩人一妖。
“有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訴姐!”
白樊獻寶似得將楚玉推上前:“你猜我找到了什麼?”
連傻弟弟都能發現對方身上有彆的山水圖碎片嗎?
若是這樣,事情恐怕會更加棘手些……白苑苑的神情越來越凝重,白樊卻完全沉寂在欣喜之中。
他用一種相當激動的語氣道:“姐,你肯定不認識她吧!”
“她是我們的——親生妹妹!”
小白花:……
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