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修仙界第一大宗門,倚瀾宗的管理很人性化。
考慮到一些弟子在俗世間還有親眷,宗門每個月便給他們三天的探親假,若是路途較遠,還能將月假攢起來當年假使用。
宋承瑾恰恰相反,他回家回得很頻繁。
“這位執事,能否通融一下?”
他掏出包裹裡尚未被楚玉搜刮的靈石:“我有要事要下山。”
執事不買他的帳:“這還沒到兩周,你都探親探了三次了,什麼人這麼親啊?”
四周傳來一陣哄笑。
有路過的外門弟子起哄:
“執事大人,他就是因為欠內門師姐靈石,被破格招進來的那個宋瑾!”
“天天惦記著回家,這心性也就這樣了。”
“還是宋師弟聰慧呀,我這就讓家中弟妹也找師兄師姐借錢,然後來宗門打工還債。”
“……”
宋承瑾的拳頭在衣袖下死死攥緊。
冥冥之中,他總覺得不該如此。
這種感覺玄之又玄,轉瞬即逝,有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在外門低調又如魚得水,根本沒有誰會諷刺他,甚至拿到了一枚令牌,可以自由出入倚瀾宗,還能帶些靈藥回去。
不好。
已有五天沒歸家,不知道苑苑怎麼樣了。
宋承瑾甩掉這個奇怪的念頭,開始思考如何偷偷溜下山去。
不愧是有主角光環的男人,經過大半天努力,還真被他找到了一條隱蔽的暗道。
一出宗門,他幾乎是急速朝西方飛奔。
兩個時辰後,停在一處小城鎮前。
此地靠近密林,偶爾會有妖獸出沒,因而居民越來越少,大部分都是空蕩蕩的院落。
宋承瑾推開其中一扇院門。
小小的院子乾淨整齊,左側被開辟出一方花圃,栽著幾株亭亭玉立的純白蘭花;右側則是青翠欲滴的草地,圈養著幾隻雪白的靈兔;晾衣杆上掛著用洗滌術洗了,再被陽光曬得暖融融的床被。
他感到心頭一暖。
這半年來的顛沛流離、朝不保夕,他也曾淒惶無助過。
好在還有苑苑,讓他覺得哪怕世間再殘酷,也仍留存著一點點溫馨。
耳旁並沒有響起熟悉的聲音,宋承瑾神色劇變,幾乎是奪門而入。
床榻上躺著一名虛弱的少女,乍一看,與楚玉竟有六七分相像。
她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嘴唇泛著淡淡的烏青。
“苑苑!”
少女睫毛微動,用力睜開眼睛。
“阿瑾,是你呀。”
待她緩緩坐起身時,與楚玉的那七分相似瞬間變成了三分。
不同於楚玉的明媚甜美,白苑苑更加柔弱纖細,海藻般的長發包裹著尖尖的臉,宛如一株細瘦的丁香花。
“剛剛我隻是睡了會,彆這麼擔心。”
白苑苑倚著靠枕:“阿瑾,你在倚瀾宗可一切都好?”
“我很好……”
看著憔悴的女子,宋承瑾眼圈紅了:“你又瘦了,每天有按時吃藥嗎?多關心一下自己的身體啊。”
“倚瀾宗是大宗門。”
白苑苑笑了:“阿瑾日後能留在那裡,也算是個好去處。”
“……什麼?”
“如此一來,阿姐也能放心了。”
“你在說什麼!”
宋承瑾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之所以會去倚瀾宗,就是為了拿到三昧火蓮,替你治病啊!”
沒錯,這便是他非去倚瀾宗不可的理由。
在逃難的路上,白苑苑不幸身中寒毒,唯有火屬性靈草入藥,才可壓製住毒性。
可若想徹底根治,需有高階靈草——天地玄黃四階裡,還必須得是天階。
天階靈草千年難遇,且有價無市,不知多久才會有一兩株流通於拍賣會上,也無不拍出了天價。
他等得起,白苑苑的身體等不起。
剩下的便隻有一條路。
聽聞倚瀾宗宗主清雲道人喜養花弄草,在倚瀾宗的鎮派之寶中,便有幾株三昧火蓮,剛好是天階火屬性靈草。
“阿瑾,千萬不要為了我鋌而走險。”
白苑苑不住地搖頭:“我不想再拖你的後腿了……小樊,小樊他一定也不願看到你這般困擾。”
白樊的死,一直也是宋承瑾心中的痛。
好兄弟已經為他失了性命,他又怎能眼睜睜看著對方的親姐姐香消玉殞?
“好好養病,彆的事情不要想。”
“我不會有事,阿姐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
*
楚玉認為:宋承瑾八成是個抖M。
送瓜事件之後的幾天,她用劍戳他,用水球澆他,讓他去喂山豬,去最遠的展羽峰送東西,他都沒有半句怨言。
不僅沒有,對她的態度還一天比一天熱切。
“聽聞忘憂花隻有展羽峰才有,彆的地方都見不到。”
青年單手背在身後,遞上一捧丁香色鮮花:“很襯你今天的裙子。”
楚玉垂頭看看自己淡紫色的裙擺,思索著要不要回淩雪峰換一條。
許是看出了她的不自在,宋承瑾歉疚地收回手。
“抱歉,不喜歡花的話,下次……我再找其它禮物送給你。”
“都是我不好,不要不開心,好嗎?”
楚玉長歎一口氣。
她確實心情一般般,主要是現在去找男主越來越沒意思了。
看不到對方忍氣吞聲的樣子,讓人怎麼高興得起來。
“你離我遠點我就開心啦。”
她揮揮手趕走他。
好在十五天的任務隻剩最後一天,過了今日,她便不需要每日去外門打卡兩個時辰。
話說回來,這就是世家子弟嗎?
雖然不理解對方為什麼開始對自己獻殷勤,手段也有些刻意,但騙騙原主這種涉世未深的小女孩,應是手到擒來吧。
楚玉並未冤枉宋承瑾。
就像現在,他之所以對她關懷備至,也確實是彆有所圖。
果然,宋承瑾沒走幾步又調轉回來。
“小玉姑娘……”
他攥著手裡的忘憂花,“宗門靈草甚多,真令人眼界大開。”
楚玉放下手中的劍譜冊子,微笑著看他表演。
“不知其中,是否有能治寒毒的靈草?”
“沒有哦。”
楚玉眨著大眼睛,無辜道。
沒有?
宋承瑾臉上的笑差點掛不住。
楚玉明顯比他更懂藥理,這點他早就發現了。
連他都知道火係靈草可解寒毒,知道倚瀾宗有三昧火蓮。
……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與宋承瑾的焦頭爛額不同,楚玉欣賞著對方這副有意思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聲。
好耶!
她的快樂回來了。
“再想想,真的沒有嗎?”宋承瑾不死心。
“真的沒有啦。”
宋承瑾:“……”
他隻能換一種方式:“實不相瞞,我有一位朋友中了寒毒。”
等了很久,對方也沒反應。
宋承瑾側目望去——她正捧著劍譜看得津津有味,完全沒在意他在說什麼。
他的太陽穴突突跳了兩下,終究沒忍住伸手合上她的書。
“楚玉姑娘,你在聽嗎?”
“噢。”少女不好意思地坐直,虛心問道:“所以呢?”
“所以什麼?”
“那個人的毒……”她的措辭更小心了:“難道是我下的嗎?”
“……”宋承瑾語塞:“當然不是。”
“既然與我沒關係,我也不是醫修。”她歪頭,似是不解:“那告訴我這個乾嘛?”
……
人與人的品性並不相同,宋承瑾想。
苑苑便不會像這般冷血,她連一隻小兔受傷,都要暗自垂淚許久。
“寒毒病發時,四肢百骸冰冷透骨,生不如死。”他閉了閉眼,咬牙直說道:“我知道宗主那裡有三昧火蓮,能夠根治此毒。”
宋承瑾後退幾步,俯身施了一禮:“若是小玉姑娘肯幫我這一次,在下日後定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滴——當前階段任務:幫宋承瑾拿到三昧火蓮(0/1)】
腦中適時響起係統提示音。
楚玉盯著宋承瑾的臉,對方的眼底翻滾著滔天的情誼,目光明確而又堅定。
可卻是在透過她,看著另一個人。
“你要救的那個人,和你是什麼關係?”
“是我姐姐。”
宋承瑾毫不猶豫:“我唯一的家人。”
“哦。”少女目光幽微:“我為什麼要幫你。”
秋風蕭瑟,楚玉背對著宋承瑾,佇立在高高的山崖邊。
遠處是一望無際的群峰,夕陽落下,她的剪影與夜空涇渭分明。
“你想要三昧火蓮,但又發現單憑自己,根本接觸不到宗主的花田。”
“那你有沒有想過,幫了你,我會怎麼樣?”
“姑娘大恩大德,在下將永世銘記於心。”
宋承瑾面上的懇切不似作假。
“實不相瞞,我……家中之人都不在了,隻有阿姐與我相依為命……”
“倘若以後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願為姑娘一探究竟。”
“我的修為比你高,能用的人也不缺你一個。”
楚玉實話實說:“而且你還欠我九千八百七十二顆靈石。”
“楚姑娘,算我求你。”
“我知道不告而取算為偷,並非君子所為,可阿姐隻是一個資質平平的低階丹修,掌門憑何會將火蓮賜予我們?人命關天,我賭不起。”
宋承瑾啞聲:“我真的……已經走投無路了。”
對方言辭懇切,態度低到了塵埃裡,甚至連難以啟齒的慘痛過往都揭開一角,說與少女聽。
細細觀察,還能瞧見他眼角隱忍的淚光。
如此情真意切,就算是鐵石心腸之人,也難保不會有一點點動容。
可惜楚玉的心,是金剛石做的:)
倚瀾宗那麼多人,宋承瑾之所以會求她幫忙,不就是,覺得自己對他有好感嗎?
不管是相依為命,還是愛在心口難開,總之,他想救白月光,還想有一個大冤種來為他兜底。
原主便是這個倒黴蛋,不僅幫宋承瑾偷了火蓮,還一己之力扛下了所有的罪責。
火蓮並非尋常之物,若是落到妖物手中,能使它們憑空增長五百年修為。
因此,此物失竊,宗門上下人心惶惶。
可任憑長老們百般盤問火蓮下落,原主願發血誓不曾背叛人族,卻半點沒有供出宋承瑾。
原因很簡單:若是偷盜之人是宋承瑾,按照門規,他會被廢除一身的修為;可若是她這個親傳弟子來頂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隻需受皮肉之苦。
真傻。
比起眼前淒惶無助的男主,她反而對那個素昧謀面的“楚玉”,有了一絲絲微妙的憐惜。
於是,她破天荒頭一次,轉過身望著宋承瑾的眼睛。
“寒毒雖烈,卻不會致死,可如果我幫了你,會以共犯論處。”
“宗門門規森嚴,我們可能會被廢掉修為,也可能不會。”
“若是沒了修為,我一身功法與招式都將一朝散儘,從此淪為普通的凡人。”
“你的姐姐也會被帶到宗門嚴加看管,確認她是不是真的服下了三昧火蓮。”
“在這期間,我會被關進水牢,受至少七顆定魂釘,從百彙穴至金門穴,將犯下的錯刻入神魂,整整七七四十九天,日日如萬蟻噬心之痛。”
“這些,你都有想過嗎?”
……
晌午時剛下過一場雨,蟬在潮濕的秋葉中有一搭沒一搭地叫著。
少女雙手環抱在胸前,高馬尾隨著晚風飄飄蕩蕩。
宋承瑾久久無言,仿佛如夢初醒。
他這才意識到,即使是眼前的驕縱少女,也有諸多不便之處。
因此,哪怕他認為以對方的身份不見得會被廢除修為,也不免有幾分愧疚。
到底是他考慮不周。
“抱歉,提了讓你為難的要求。”
宋承瑾赦然:“不如這樣,隻需幫我打開沁香園外的陣法,剩下的我獨自去做就好。”
“哪怕事情敗露,在下也一人承擔。”
楚玉隻選擇性聽了第一句話。
“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她說:“開陣法的事就也交給你啦。”
“祝你好運。”
“……姑娘的意思是?”
“我會在精神上默默支持你的。”
楚玉鼓勵他:“偷火蓮的時候小心點,彆被捉住了哦。”
宋承瑾定定地注視著一臉輕鬆的少女。
對方正踮起腳尖接住一片落葉,側臉白皙恬美,半點沒再給他眼神。
他自嘲地扯扯嘴角。
早該想到,像楚玉這種任性冷漠的仙門小姐,怎麼可能會答應自己的請求。
她這種人,眼裡就隻有她自己。
他知道是他病急亂投醫,可也明白,對方是在當下唯一有可能幫自己的人。
一時間,他心中五味雜陳,失望與羞恥一同湧上心頭,堵在喉嚨裡。
最終隻勉強維持住風度,道出一聲:
“好,我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
楚玉低頭折葉子。
什麼一人承擔呀,聽聽就行了。
她都出手打開結界了,後面火蓮失竊,又怎能和她脫得了關係。
當然,為了自己的任務順利完成,她決定大發慈悲,不去告發宋承瑾。
目睹全過程的係統有些猶豫。
雖然相信宿主一定會想辦法幫男主,可又覺得這樣不太利於兩人培養感情。
於是它建議道:【宿主,我們要不要暗示一下,讓他記得你的好?】
也行吧。
楚玉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
借著晚風起飛,又在離宋承瑾半米的低空上停住。
“你那是什麼表情?”
少女逆著光,居高臨下地望著落寞的青年,笑容天真又殘忍。
“我可是倚瀾宗的親傳弟子誒,沒有去找掌門師伯舉報你想竊取宗門財產,已經夠好啦。”
“你要記得感恩戴德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