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戚懷風的聲音, 沈映宵居然鬆了一口氣:有些優勢果然要在對比中產生——比如跟那群亂七八糟的敵人一比,這吐不出象牙的小師弟,竟然都變得和藹可親起來。
緊跟著跳出的念頭又是:戚懷風突然出現, 莫非那座城裡的事,終於要結束了?
戚懷風也不知道這位師兄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隻是覺出沈映宵沒有剛才那麼緊張了。
他這才重新伸出手, 指尖輕點在沈映宵頸側,探了探他的脈。
緊跟著便蹙起了眉。
傷勢沒有惡化,但體內靈力異常紊亂, 經脈中似乎還毒素殘留,且和先前的藤蔓並不是同一種毒。
……自己才剛離開一日不到, 他就又中了毒?而且竟和楚傲天那時一樣, 又是情毒。
戚懷風收回手, 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隻好先做正事。
他掌心騰起火焰, 火苗沿著沈映宵周身一掃而過。那身詭異的喜袍發出一陣難聽的咯吱聲, 化作青煙,悉數消散。
沈映宵原本的衣衫露了出來, 看著這個一身白衣, 烏發淩亂的師兄,戚懷風這才多了幾分熟悉感。
他打量著這個被困在佛像裡的虛弱同門,抬手將沈映宵散亂的碎發彆到耳後:“師兄最近是招惹了哪方黴神, 還是被邪修紮了草人, 怎得天天都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若是不想被畫作畫像永久珍藏, 你的這副模樣,可千萬彆被二師兄看到。”
沈映宵被石環抵著唇齒,說不了話, 隻得瞪了他一眼。
戚懷風發現他還挺有活力,放心了些。他的目光很快轉向沈映宵的本命劍,撿起它細細看了看:“聽聞師兄一身劍術全是師尊所授,可你方才那種一劍,似乎和往日不同。”
沈映宵心裡輕輕一咯噔:……這家夥也太敏銳了吧。
此時他反倒有些喜歡這座石像了:被它鉗製著,自己如今想說話也說不了,於是理直氣壯地沉默。
戚懷風也終於從那把異常的劍上收回目光,意識到了溝通不暢。
他將靈劍收好放在一旁,打量著那幾道將沈映宵牢牢禁錮在牆上的石環。又抬手摸索了一下,然後發現這東西居然連個暗扣都沒有,其間法陣也早已變換融合,同整座佛像渾然一體,看上去一旦起轎,便不打算再將人放開。
他離得有些近,身後的月光被擋了大半。
沈映宵下意識地看向他,這才想起一件事:剛才戚懷風進來的時候,這石像竟然對他頗為歡迎……為什麼是這個師弟在此接轎?他先前不是回了傲天宗的蜃景麼,後山秘境和那座城鎮,莫非真的有所聯係?
還有,剛才戚懷風說的被燒成灰的新郎,又是什麼東西?
沈映宵喜好變得極快,此時他滿腹疑問問不出口,便又開始嫌棄這座胡亂扣人的石像了。
這時,面前忽然騰起一片火光。
戚懷風挽了挽袖子,將袖口一直挽到肘彎,而他露出的那一隻手上,則無聲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青幽火焰。
沈映宵從前也見過他用火,但此時的火似是與先前不同——火焰當中隱約浮動著一些極為微小的顆粒。
那東西仿佛同戚懷風的火焰格格不入,可隨著它們被火光一點點融化,火焰的質感明顯比從前高出一截。
沈映宵望著這一幕,總感覺那些正在被火焰淨化吞噬的微小顆粒,似是在哪見過。
還是劍靈先一步認了出來。
它驚訝道:“這,這不是先前被你師尊絞成粉末的巨手嗎,怎麼又變成你師弟火焰的燃料了!”
沈映宵一怔,剛才的種種疑問隱約連成一線:魔種和花轎前去奔赴的“新郎”,難道其實是秘境裡的那隻巨手?
……
旁邊,戚懷風正在看最高處的石環。
那對石環將沈映宵的手腕攏緊扣住,清瘦蒼白的雙手被吊在頭頂,石轎晃晃悠悠一路過來,雪琢似的皮膚難免被磨出了一圈紅痕。
戚懷風眉心微不可查地蹙起,本想說一句堂堂劍修居然如此細皮嫩肉,不如去跟著二師兄學醫。可一想到沈映宵如今說不出話,也還不了嘴,他頓時興致缺缺,沒再多言。
望著沈映宵身上的數道石環,思索片刻,戚懷風決定先從要害解起。
他的手靠近了沈映宵頰邊,讓火焰沿著石環與石壁的交界之處緩緩切割,將牢固的石塊一點點融開。
青幽火光照亮了沈映宵的臉,周圍變亮了一些。戚懷風無意間一低頭,便看到了他眼裡明晃晃的疑問。
被他那麼盯著,戚懷風隻得隨口解釋道:“秘境地底有一些粉塵一樣的怪物,楚傲天被它吸乾了,我也險些被它伏擊,好在這火還算克它。”
沈映宵緩緩眨了一下眼睛。
……粉塵似的怪物?
他頓時確定了。這頂花轎所迎接的,的確就是那隻被師尊攪碎的巨手。
可這也讓他背後不由騰起一絲涼意:碾碎成粉末居然還能動彈,這等邪術,他前世聞所未聞。
劍靈雖然和沈映宵聽著同樣的話,卻顯然有它自己的重點。
這把劍酸溜溜道:“你師弟此番收獲定然不小。這些粉塵似乎能助他升級他那獨特的火焰。而且這粉塵剛吸過楚傲天,雖然能量轉了兩道,定然已流逝許多,但你師弟也肯定煉化了當中殘留的一些修為——看看人家撿寶的眼光,你再看看你。”
沈映宵想起那巨手猙獰可怖的樣子,卻一點都不覺得羨慕:“你說得輕巧,可我又沒有師弟的火焰傍身。那種鬼東西就算撿回來喂給分身,分身也隻會消化不良。一個不好,沒準連我也會被它吸乾,然後和分身一起變成師弟的經驗包。”
劍靈:“……”
……
戚懷風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跟沈映宵說話的同時,他心中也在暗自回想。
他所用的幽青火焰,取自家族世代相傳的火種,傳說若是修煉到極致,就連人的靈魂也能徹底焚燒。
先前戚懷風總覺得這是哪個先輩誇大其詞,用不存在的東西來烘托這火焰的厲害之處。可剛才灼燒那些粉末時,他卻竟然有了一絲極其玄妙的感覺,好像真的燒灼到了某些本不該具備實體的東西。
然而或許是他的火焰境界不夠,先前燒了許久,那粉塵仍舊有著一絲超出常理的活性。
戚懷風隻得暫且將它封入火焰當中,緩慢煉化。
而就在那時,他忽然察覺有另一道氣息快速挨近,似乎是被火焰裡殘留的粉塵吸引。
戚懷風轉頭望去,就看到了這座詭異的石像。而更詭異的是,石像肚子裡裝著的,竟然是他那近來格外倒黴的師兄。
……
見沈映宵似乎格外在意這些事,戚懷風便挑挑揀揀地說了一些。
劍靈也在一旁跟著聽,聽完它更迷糊了,不禁對沈映宵道:“若是沒有你們這個師門搗亂,那麼秘境那邊的巨手會吸收那一池至純的靈液,化作一條能用來拚成合體期仙靈之體的手臂。而城鎮那邊的魔種,則會趕去秘境同它融合。
“修士修煉便是棄濁取清,如今好不容易煉化出了至純的靈體,為何要讓它再同魔種這種濁氣相融?簡直像是把混在一起的小米和芝麻細心分開,然後又全都倒回去了一樣。”
沈映宵也有些費解,但很快,他搖了搖頭:“還是有些不同的——尋常的靈力當中,往往摻雜著金木水火之類的其他元素,但那池靈液卻被煉化到與仙靈之體一樣純淨,若它和濁氣摻雜在一起……”
劍靈:“會變成一個入魔的仙靈之體?”
沈映宵點頭。
劍靈好奇心上來了:“入魔的仙靈之體有何特殊之處?”
沈映宵蹙眉回憶著前世的狀況:“似乎也沒什麼特殊的,一時清醒一時渾渾噩噩,時常看到些亂七八糟的幻象……”
他忽然想起一事:“若非要說有哪裡不同,便是我的修為似乎沒受到太多影響。聽說尋常那些走火入魔的人,要麼境界大跌,要麼功力大幅精進然後迅速暴斃。可我卻沒覺出自己的修為有過變化……”
正說著,忽然臉頰一鬆,橫過他唇邊的石環兩端,被那幽青火焰精準切開,哐當落在地上。
沈映宵還沒回過神,餘光便瞥見臉側的石壁上,有東西緩緩蠕動了一下——那石環似乎還想生長補上。
但在它探出頭之前,戚懷風抬手在石壁上一抹。
灼熱氣流從沈映宵頰邊拂過,他轉頭去看,就見自己腦側的牆壁上多了一抹禁製,那種石頭沒法再自由生長了。
沈映宵心頭一輕。
然而剛才昏昏沉沉被捆了一路,頭部的靈力又被那蓋頭壓製。如今石環雖然掉落,但沈映宵仍是唇齒發麻,微張的嘴一時竟難以合攏。他彆開頭,暗自緩了一緩。
戚懷風剛才見他蹙著眉走神,本想問他在想些什麼。
但如今看出沈映宵的尷尬,他便也沒再多言,隻抬起頭,專心去化雙腕上的石環。
沈映宵緩了一時,卻也知道不能一直這樣拖著。
於是剛能開口,他便清清嗓子,挑著能說的部分,把先前在城鎮的經曆告訴了戚懷風。
……自然,分身和師尊屬於不能說的部分。
這種事,硬編反而容易露出破綻,沈映宵於是全然帶入本體的視角,將一切都推給毒和青竹——反正他中間暈了過去,究竟如何脫困,一概不知。
……
先前被那石環勒得臉頰發酸,如今沈映宵說起話來,便也不得不十分緩慢。
……正好慢慢說慢慢編。
他偶爾心虛地看一眼戚懷風,就見戚懷風安靜地聽著,並未反駁,也不知信了幾成。
說話間,手腕上的石環也被摘下。
沈映宵鬆了一口氣,放下酸軟的手,揉了揉已經快要沒知覺的手腕。
戚懷風又半跪下身,去融他足腕上的石環。
他低著頭,沈映宵看不見他的表情,隻聽到戚懷風忽然問:“從‘青竹’手中救下你的人是誰,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
沈映宵垂眸露出思索的模樣,像是聽了他的提問,想再努力一把。
戚懷風仰頭看了他一眼,卻道:“罷了,想不起來就彆想了。”
沈映宵狀似不甘地“嗯”了一聲,心裡卻暗暗鬆了一口氣:還好小師弟向來沒有刨根問底的習慣,能問出來的就問,問不出就自己一個人想,絕不死攪蠻纏。
劍靈見他慶幸,卻反而十分憂心:“讓他自己想?——你就不怕他想出一些不得了的東西,並且信以為真?”
沈映宵試著發散了一下思維,卻想不出能有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於是問它:“比如?”
劍靈:“……”我也說不上來,但參考你師尊,我總有一種不妙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