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映宵靠在淩塵身上, 隱約感覺師尊沒那麼生氣了。他這才觀望片刻,悄悄睜開了眼。
一抬頭就是淩塵的側臉,師尊雪琢般的皮膚被月光映亮, 低頭望過來時, 長睫盈著一片淺淡磷光。
沈映宵同他對視, 心裡忽然微微歎了一口氣。
劍靈在旁邊托腮看著他們:“怎麼了?”
沈映宵:“明明平時沒少在本命洞府當中見到師尊,可現在用本體看他, 卻不知為何,總有一種久彆重逢的感覺。”
“那當然了。”劍靈旁觀者清, 覺得正常, “你師尊看你和看‘你’的眼神能一樣嗎, 對著你分身的時候, 他就差把防備二字寫到臉上了——若這樣你也覺得毫無分彆,那才嚇人。”
“……”
沈映宵一腔複雜的感想, 全被這把不解風情的劍衝散了。
他移開視線裝沒聽見, 注意力重新轉回到淩塵身上。
本想像從前那樣喊一聲“師尊”, 再在起身起到一半時虛弱摔進師尊懷裡,最後理直氣壯地偷個懶,躺著說話。
誰知下一刻, 意念傳達到了,肢體卻全然不聽使喚。
沈映宵一怔,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件事——雖然在分身的看護下, 那些藤蔓沒能當場放血殺死他, 可那種令人肢體麻痹的毒素,卻仍是一點不少地注入了進來。
因此此時彆說起身了,他根本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話也全然說不出口。
劍靈看出了沈映宵的意圖, 它忽然想起什麼,幽幽開口:“你還有空琢磨怎麼跟你師尊撒嬌呢?”
“?”沈映宵順著神識譴責,“有話直說,彆學著其他劍靈陰陽怪氣。”
劍靈就聽話地直說了:“我記得前不久,你說要收集一些這裡的藤蔓,用來研究裡面的毒。可現在……”
“!”
沈映宵心裡咯噔一聲。
劍靈這麼一說,他頓時想起來了。
……藤蔓。那些與師尊的毒息息相關、他原本想連根挖走的藤蔓,就在剛才那一眨眼的功夫裡,全都被師尊連根化成了齏粉!
他短暫慌亂了一瞬間。
不過很快就想到了解決方式,重新鎮定下來。
身為一個成熟的丹修,必須要能在糟糕的境遇中,找到希望的曙光。
“問題不大,我先前撿了一些斷枝。若它們實在派不上用場,這不是還有我嗎。”
物理意義上的“還有我”。
沈映宵對劍靈鎮定道:“我本體的修為,隻是比師尊分身楚傲天他們稍差了一點,但仍有元嬰之境。
“能讓我這種高階修士,變成現在這副一動都不能動的樣子,可見剛才我和師尊吸收靈液的時候,祭壇上的那些混蛋藤蔓也沒少往我本體體內灌毒,我的血液當中,此時定然遍布它們的毒素——一會兒我找機會把本體弄到煉藥室,隨便從體內搜刮一點,就足夠研究。”
劍靈狐疑:“當著你師尊的面,把本體弄進煉藥室?你真有那個膽子?”
沈映宵硬著頭皮:“怎麼沒有?現在我才是那個主宰一切的人。彆說本體了,若我堅持,師尊也得給我乖乖躺進煉藥室裡!”
正想著,淩塵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沈映宵一驚,心虛地差點從他懷裡彈起來,好在被毒素牢牢壓製,整個人難以寸動。
剛從這突發狀況中緩過神,下一刻,一股極其純淨的靈力便自淩塵指尖湧出,順著兩人皮膚相貼的地方,流入了他的經脈。
——淩塵看出了他本體的處境,此時竟想用那至純的靈力,為他驅儘體內的毒素。
“?!”這一驚非同小可,沈映宵一想到珍貴的材料可能就要這麼消失殆儘,居然硬是掙紮著吐出兩個字音,“不,不要……”
淩塵一怔,沒想到這麼快就見效了。
雖然徒弟口中喊著的話有些奇怪,但他見沈映宵此時目光迷蒙,似是神誌不清,因此並未停手,隻儘力溫和下嗓音,安撫道:“是我。”
沈映宵:“……”我知道是你,就因為是你……停手啊!
他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想要冒險把分身放出來,阻止這一場讓丹修震怒的暴行。
誰知在他采取行動之前,簡直像是有什麼東西聽到了他心裡的呐喊,整座大殿,忽的重重一震。
沈映宵的心臟,也仿佛被一隻巨手牢牢捏住。他渾身一顫,心中本能泛起一絲被高階修士牢牢壓製的驚恐。
費力地望向頭頂,就見穹頂那一隻寂靜許久的玉龕,竟不知何時悄然打開——封印在裡面的東西,竟已被放了出來。
……
像是察覺了大殿當中的異動,乾枯手臂被一道隱蔽陣法移入池底,鯨吞吸走了所剩的全部靈液。
那隻手臂上密密麻麻刻印著的陣法,也隨之被靈力激活,瘋狂流轉。
原本乾枯的肢體驟然膨脹至幾層樓高,巨手五指張開,狂躁碾壓過來。
沈映宵越過淩塵的肩頭,看到了那隻手上密布的特殊花紋。那似乎由無數重重疊疊的陣法構成,陣紋古樸繁雜,每時每刻都在混亂流轉,令人望之目眩。
淩塵轉身將沈映宵擋在身後,兩指一並,召出無形劍芒。就在這時,不知從哪搶先飛來一物,直直撞向他,透著熟悉的氣息。
淩塵順手接住,發現竟是他那一柄被銀面人扣押的靈劍。他心中一動,拔劍出竅,攜著雷霆之勢斬向前方。
他連人帶劍,在那巨手面前顯得有些渺小,可兩相對撞,氣勢卻不弱半分,最終竟是那巨手稍稍退了兩寸。
巨手傳來狂怒的氣息,猛地握拳下錘。然而耽誤的這一時半刻,淩塵已借著剛才的力度,抱起沈映宵飛退。他眨眼間飄過池面,如同一抹輕盈的羽毛,遙遙落在了大殿另一端。
淩塵望著自己的劍,又看向巨手手心那並未被他斬破的皮膚,眼底多了一絲詫異:“合體圓滿?”
沈映宵一怔。
合體期是此方世界的最後一個境界,而合體圓滿,更是意味著離飛升僅有一步之遙。
到了這個境界,便已隱隱脫離了常規範疇,體質神魂都會脫胎換骨,質變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難怪僅是一截斷肢,也能給人如此之強的壓迫感。”劍靈也覺出了這隻巨手的不同,“莫非這是哪個飛升失敗的倒黴鬼留下的軀體?居然沒被天雷劈碎,看來輪回司的飛升雷劫,是該更新了。”
沈映宵頂著源自本能的驚懼,直直望向那隻巨手。心裡不斷衡量著是否該放分身出來——他不放心師尊跟這種東西打鬥,可又擔心分身一出現,屆時不僅不能幫師尊分憂,反而激起他一打二的心思,讓場面更加混亂。
淩塵似乎察覺了他的不安,攬著他的那一隻手握了握他的肩膀:“無論曾經如何風光,如今這也隻是一截斷肢——難得遇到此等敵手,接下來的招式,你認真看完。”
沈映宵反應了一下,才領會了他的意思,不由無言:“……”這都什麼時候了,師尊竟還惦記著教學?
沒等回過神,淩塵眼底已然泛起清光,他眉心那一抹冰藍小劍也亮了起來,光芒閃動,在昏暗的地底異常璀璨。
劍靈仔細看了看,沉默了一下:“你那個封印設了跟沒設一樣,這才多久就已經被他衝開了,好在先前你沒被美色衝昏頭腦對他做點什麼……下次記得買個貴一些的。”
沈映宵:“……”那已經是最貴的了。
……不對,什麼叫對師尊做點什麼。這把劍又在編排他們純潔的師徒關係。等回去他就把那堆不良話本全都燒掉。
與他心中雜念同時響起的,是一抹劍音低嘯。
淩塵一振劍鋒,附在劍上的靈力悉數騰起,化作幾條十數米長的靈力飄帶,那些“飄帶”柔軟飄逸,可細看便能發現,它們其實更像一段高速震動的鏈條,構成飄帶的碎片一粒粒全是劍刃的形狀,其間蘊著至純的劍意,在兩人周身輕盈流轉。
淩塵望著追向他們的巨手,劍身輕抬,在巨手襲至身前時忽然動了。他以飄散的劍意為媒介穿行,整個人都仿佛成了一抹幽影,即便抱著一個不爭氣被毒倒的徒弟,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的速度。
沈映宵被淩塵帶著,隻覺得眼前分裂成了無數細碎的畫面,每一處角度都截然不同,但相同的是它們中間全都是那一隻巨手。不間斷的高速移動讓他頭暈目眩,四面八方傳來的切割利響更是讓他耳中轟鳴。
等一切停下,沈映宵早已一身冷汗。而在他們身後,那隻巨手僵立片刻,轟然碎成無數巴掌大的碎塊,自半空崩裂而下。
淩塵抬袖輕揮,那些碎片便像之前的藤蔓一樣,被靈力構成的冰晶包裹,眨眼間碎成粉塵。一抹細膩的白在餘風中飄飄揚揚,碎雪般落下。
淩塵並未回頭,一振劍刃,收劍歸鞘。
他許久沒打的這麼暢快過,想起身邊還有一個以第一視角看完了一切的徒弟,於是問道:“可看清楚了?”
話音落地,半晌沒有回音。
淩塵慢半拍地想起徒弟中了毒,似乎還不能言語,於是耐心地低頭看去。
卻見沈映宵已然失去意識,暈在他懷裡。在夢裡徒弟都眉心輕皺,仿佛暈倒前受了不小的折磨。
淩塵:“……”
旁觀了一切的劍靈:“……”
劍靈飄近,戳戳沈映宵:“跟著這種師尊長大,你前世的生命力可真頑強啊。”
沈映宵:“……”
他在輪回司待了這麼多年,雖沒能得到靈修的功法,但神識卻比以往強健了一些。
是以剛才,他其實沒有真暈,隻是中途便頭暈目眩,不得不闔上了眼。
因為沒看完,自然也沒法給淩塵提供什麼感想。沈映宵像個被先生檢查課業時,功課隻做完了一半的倒黴學生,隻想裝病逃避一切。
正犯愁醒來以後該對淩塵說些什麼。就在這時,劍靈忽然感覺不對。它倏地抬頭看向穹頂,忍不住低罵:“這陣法真是一個套一個,沒完沒了。”
沈映宵也跟著望過去,就見那隻沉寂的玉龕,龕底陣法流轉,竟不知何時又凝聚出了一隻閉合的眼睛。
他心裡騰的生出一絲悚然,就像剛才面對那隻恐怖的巨手一樣。正要頂著那股針尖似的危機感,想辦法提醒淩塵,可這個念頭閃過的同時,那隻眼已然睜開,目光遙遙落在了淩塵身上。
下一瞬,淩塵的臉色驟然變了。
“……師尊!”
沈映宵貼著他,對他的靈力變化最為敏感——那好不容易靠著半池靈力壓製下去的毒,竟又有了被觸發的跡象!
……
淩塵的體溫迅速升高,似曾相識的失控感,讓他立刻意識到即將毒發。
他持劍的手略微發顫,沈映宵本以為他會握不住劍,倒在地上。誰知最後一刻,那隻手卻又忽然收緊。淩塵循著直覺回身,劍意爆漲,一時滿殿粲然清光。
沈映宵不得不閉了一下眼。再睜眼時,他往穹頂看去,卻見那玉龕已經碎了,陣頂層層疊疊的複雜陣法,也被兩道交錯的劍痕深深砍入,整段劈碎。
玉龕裂成指節大小的碎塊,冰雹似的砸落在地,和剛才的粉塵混雜在一起,再無聲息。
淩塵終於支撐不住,拄著劍緩緩跪倒在地,輕輕把沈映宵放下。
沈映宵看到他這副被毒素侵蝕的樣子,又想起方才那些無往不利的劍意,心裡一時發澀。
可還沒等多想,旁邊劍靈已經眼睛一亮:“快快,快撿!此時不撿更待何時,外面的世界太危險了,你師尊果然還是更適合留在本命洞府裡面。”
沈映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