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人剛走到門口聽到的就是這麼一句話。
宋吟站在陸長隋面前,理不直氣也不壯地:“你們聊的東西不準彆人聽嗎?”
外人膝蓋骨被抽了似的,險些站不穩,他回頭去看陸長隋,發現陸長隋連眉毛都沒提一下,好像沒什麼表情,更說不上在生氣。
他從知道這名後生可畏的陸總是個侄子奴也就不久,現有進一步發現,陸長隋奴得還挺深。
這都快被騎到頭上來了也不發火。
他見陸長隋一句話不說,仿佛想不到可以應付宋吟的話,有心幫他解難:“我們在聊一些項目上的事,理論上是不可以往外傳的……”
他一出聲,那位小侄子就看了過來,他原本對這能拿捏陸長隋的人抱有幾分敬畏的,現在看見全臉,發現陸長隋的反應不是不能理解。
嘴巴也不自覺改口:“但你是陸總的小侄子,聽見了也沒什麼,一家人嘛。”
當事人都表示可以諒解,宋吟自然順著台階下,他含糊地哦了一聲,壓著想挖個坑跳下去的尷尬,繞過他們往房間那邊走。
走了兩步又停下,他對陸長隋道:“舅舅,我等會想出去吃飯。”
陸長隋這回應了聲:“不行。”
陸長隋對飲食上的一言堂充其量也就兩天,但宋吟是一餐都忍不了了,他聞言心頭火起:“我不聽你的,我自己想吃什麼也做不了主嗎。”
陸長隋低垂眼皮:“外面的東西不健康。”
陸長隋的話術就是不明說,但表明的意思等同於不行。
肩上的衣服滑下一點,被他拉著往上提,陸長隋見宋吟睜圓眼要走,本來已經要轉身回房,又驀然停下:“如果你不想吃那些,明天開始和鷹三一起鍛煉。”
宋吟眼睫朝上望過來,眼神中茫然帶著幾分難以置信,他以為就算口頭上達不到一致,陸長隋也不會提出這種要求。
鷹三是誰?陸長隋手底下的拚命三郎,每天起床第一件事,負重幾公裡越野跑。
宋吟好幾次看到他癱倒在路上,抱著幾公斤重的障礙物氣喘籲籲,臉色漲得比廚房裡的豬肝還紅,宋吟每次看到,都覺得他把衣服脫下來能擰出兩桶水。
陸長隋讓他跟著鷹三,不如直接明說了,我想讓你死。
陸長隋以為自己做了妥協,宋吟就不會鬨了,但好像不是這樣,他看到宋吟眼中的震撼越來越深,到最後是見鬼似的看著他。
宋吟眼睫一上一下,少年人的身形還是很清瘦,但柔軟乾淨,他繃著肩膀看了陸長隋幾秒,無話可說地留下一個背影。
可能是看到外人一個勁的遞眼神,也可能是,陸長隋某根神經突然敏銳,他在宋吟進門之前淡聲道:“好,不鍛煉,你想吃什麼吃什麼。”
宋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他在陸長隋說的時候就關上了門,陸長隋最後看到的是他有點像是煩悶的眼神,沒敢細看,又有點像憎惡。
早上應該吃點飯的。
陸長隋表情淡淡地重新回到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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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抽疼來得氣勢洶洶,四肢的血都被抽走了一點,反映在身上的是蒼白的唇。
宋吟好像有點誤會他。
好像覺得他多管閒事是為了耍威風,陸長隋沒有,他隻是覺得他總有不在宋吟身邊的一天,今天有一個謝酌,明天就可能有張酌李酌,宋吟應該鍛煉出一具可以保護自己的身體。
但如果宋吟真的不想,那就算了。
也不是真的一定要鍛煉,他可以儘量地,多看著點宋吟。
……
宋吟耳朵挺好的,陸長隋的那句話他聽到了。
他吃了兩天齋,好不容易等到陸長隋放行,差點想撲過去猛誇兩句舅舅英明,但比起這個,他現在更想填飽肚子。
宋吟走到窗邊。
這些天他掌握了規律,陸長隋的手下偶爾會路過這間木屋,尤其是有重要的事要談時,屋邊就會留兩個人看守。
他打開窗戶,果然看見外面有個人。
那人站在風中巍然不動,從眉骨到鼻子有一條斜向下的疤,面相也很凶,說他是走/私的都有人信。
他守得好好的,窗戶突然打開,警惕心暴起,一臉凶樣地看過來,看到是那位細皮嫩肉的小侄子,戾氣收起來,嘴皮訥訥動了兩下。
宋吟心說陸長隋也該注意下手下的形象管理了,總這樣誰不會被嚇到,他眼神複雜地看向外面的人:“可以幫我買點東西嗎。”
手下聽他這麼說,立馬伸手在口袋裡掏了掏,掏出個本子和筆:“買什麼?”
看來是陸長隋吩咐過,讓他們也注重一下宋吟的需求,不過分的不用過問就可以去辦。
買東西不算過分。
“燒烤,”宋吟嘴唇微抿,報菜單似的:“魚豆腐、蟹棒、羊肉串、烤玉米……”
說到中間,他還怕自己說得太快,手下記不過來,垂下眉目定睛一看,那個本子上密密麻麻,一字不漏記下了他想吃的東西。
宋吟收回說陸長隋手下奇怪的話,一點也不奇怪,頭發很有型,業務能力還滿級。
宋吟說完想吃的,又想起什麼:“我舅舅會給你們錢吧?”
手下頓了頓:“是,陸爺會報銷費用。”
宋吟沉默了會兒:“那再多帶一份骨頭湯。”
他吸了吸鼻子,鼻尖小巧微紅,臉頰又很白,怕彆人誤會似的:“反正是舅舅花錢,也該給他帶一點東西啦……”
是作精那種獨有的,微微有點嗲又不會很過火的。
手下聽到那聲啦,鋼筆一下從虎口那裡滑了出去,被他及時握住,心想宋吟有必要跟著鷹三磨礪幾天,總這樣時不時蹦出來個語氣詞,要碰到點厲害的綁匪這輩子也就回不來了。
宋吟繼續巴巴說:“再買點胃藥吧,還有上次我在骨頭湯那家店裡賒了一份湯,你再買的話要付兩份錢……”
手下記完,拿著一張滿當當的紙,逃似
的離開窗邊。
宋吟輕輕掩住窗戶。
他轉過身,準備走出房間喝杯水,卻在沒走出幾步路的時候,忽地一頓。
宋吟在原地頓了足足十秒,緩慢地彎下上半身,看向地縫。
這個地方宋吟很少會走到,他平時進這間房主要是睡覺,不怎麼會走到窗戶旁邊,所以這片地方的木板他也隻走過一次。
隻踩過一次,宋吟就能感覺出這一塊的木板,和彆的木板不同。
踩感不同,踩上去極細微的一聲吱呀,以及和周邊對比略顯寬大的地縫,宋吟隻略微皺了下眉,隨後便想到地下可能是空的。
宋吟下意識地看了眼門邊,聽到旁邊房間還沒有人出來,於是蹲下身去,膝蓋輕輕觸地,兩隻手伏在木板旁邊,用指腹碰了碰有些喇手的縫隙。
單憑手撬不開這條縫,手指太寬了。
宋吟抬起眼,看向桌子上那塊鐵片,前幾天他一直不知道有什麼用,也沒問過,現在想來可能是用在這裡的。
他拿下鐵片,不作猶豫地嵌進縫隙,地板受力撬開,裡面黑漆漆一片,一股被悶久了的怪味撲面而來,嗆得宋吟彆過頭咳了兩聲。
宋吟知道陸長隋很敏銳,不然剛才也不會發現自己在偷聽了,他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音,也怕陸長隋隨時有可能談完。
下去很冒險。
但通黑的洞口,一節一節的樓梯,就像潘多拉的魔盒引誘著他進去。
宋吟隻猶豫了少頃,拉開旁邊的抽屜拿出手電筒,一隻手攀著地面,踩住第一節樓梯慢慢往下走,裡面很冷,沒有衣物抵禦的小腿顫悠了兩下。
宋吟用了一分鐘走到了底,發現下面其實也沒有那麼大,比上面的房間小一半,也就幾平米。
隻有一張桌子一張凳子,四處都是牆壁,好像建立這個地方的初衷隻是為了與世隔絕,宋吟慢慢抬起腦袋,手裡的手電筒也順著往上抬。
牆壁被照亮的那一瞬,宋吟瞳孔微縮,看到了和上面牆壁上一模一樣的幾張人民日報。
匆匆瞥了幾眼發現內容幾乎一樣,宋吟隻看了兩秒,為了不浪費時間,直接翻開桌子上的兩封信。
這兩封信的樣式和人民日報一樣,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宋吟很難忽視那種違和感,他壓著心裡的異樣,拆開第一封信。
已收到投稿,但上面不準刊登,抱歉,祝好。
——新星社惠閔
第二封的內容要比第一封多得多,是一個署名叫朝水的人,用鋼筆一筆一劃寫的將近三千字有關自己的自述,和投稿。
朝水出生在一個普通的家庭,前十幾年裡,他都住在靠近海濱的一個小地方。
直到十八歲那年,朝水憑借自己的努力靠上了雲城的大學。
那天父母帶著他吃了一頓從沒吃過的海鮮大餐,帶著他去了一趟一直心心念念的海洋館,短短一天滿足了他在海濱所有的心願,之後,父母變賣了家裡的東西,帶著沉甸甸的三塊大洋,和他
一起去了雲城。
雲城的街那麼繁華,每個人都衣著鮮麗,穿梭在街上的車五輛有四輛是他沒見過的款式。
父母帶著他去學校門口轉了一趟,看著那幾個燙金的大字,朝水眼底熠熠生輝。
那時的朝水以為他的人生要自此改頭換面。
當時離開學還有一個暑假的時間,父母有充足的時間準備在雲城的生計問題。
先是住處,靠近學校的房價太貴,父母迫不得已租了一個離學校很遠的房子,朝水沒有怨言,他一直尊重、理解父母的決定。
況且,剛進到雲城的朝水對所有事情都抱有好奇,他願意每天走半小時的路,去看看這裡和他生活過的地方究竟有多大的不同。
他很期待,也很興奮,他想在雲城出人頭地。
——如果沒有認識後來的那戶富商,朝水或許真的會成為一個翻江攪海的民間創業家。
朝水仍然記得那天是個罕見的三伏天,他坐在小板凳上看著書,兩個穿著華貴青衫的少年在他眼前嬉笑跑過,玩鬨了一陣或許也覺得無聊,消停了下來。
他們對書呆子有些好奇,左顧右盼你推我攘,最後還是和朝水搭了話,少年人彼此吸引力強,朝水雖然局促,但抗不過想和同齡人交友的心思。
三言兩語,被人撬出了多大年齡,住在哪兒,有沒有耍過對象,考上了什麼大學。
用後來時髦的話來說,就是被扒得底褲都不剩了,明明腦子挺聰明,偏偏這些事上又遲鈍得要緊,被人問光了還臉蛋紅紅地說下次再見。
他沒看到那兩人迥異的目光,隻聽到他們說,明天還會來找他玩。
玩兒,新鮮的詞,新鮮的體驗,朝水心臟砰砰跳,想要等父母回來,和他們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悅。
父母去外面進貨了,回來時天剛剛擦黑,朝水從凳子上站起來想要叫他們,就看見父母失魂落魄的模樣:“爸,媽,怎麼了?”
父母兩鬢間的頭發淩亂不堪,眼神是散的,兩頰明明還算飽滿此刻卻有一種形銷骨立站不住了的感覺,他們跌坐在凳子上:“頂替了,你的入學名額被人頂替了……”
朝水腦袋轟地一聲。
一瞬間好像耳朵失聰了。
朝水從小被教導男人是一個家裡的頂梁柱,要頂天立地,遇事不能慌,所以在聽到這句話後,他吞咽了兩下,啞聲問:“被誰?”
父母七魂丟了六魄,過了半晌,雙眼無光地回他:“陳家,那戶富商,他們家的幺兒沒考上大學,就想出了這種餿主意。”
“你說,”父母在凳子上癱了會兒,忽而坐起去拉朝水的領子,神情激動,他們舉家搬到雲城,孤注一擲地就為了供朝水讀書,現在出了這檔子事,他們刺激受太大了,口不擇言:“那麼多人,怎麼那麼巧就盯上你了呢?”
如果沒聽到陳家,朝水會說這是概率問題,幾百個人裡總有一個人會被選,他就是不幸中招的,但是父母說是陳家……
昨天找他玩
的那兩個少年就是陳家的。
朝水嘴唇死抿,他還沒長開,還沒滿十八,身材還因為缺少營養而顯得瘦小,他脊背繃得像一根弦,再開口時聲音更啞了:“我去找他們。”
父母在回來之前就找過那戶富商說理,然而他們兩個大人都被閉門不見,潦草打發,他一個沒權沒勢人才屁點大的小孩又能翻起什麼浪。
連門都沒讓進。
離開學還有一個星期,這七天裡,父母和朝水上午也去,下午也去,請那戶富商高抬貴手,他們一家這輩子可能就隻有這一次好機會了。
本來要交入學報名費的三塊大洋也全用來給富商送了禮。
但沒有用。
還算殷實的一個家,一下變得一窮二白。一個星期太短,什麼都無力改變,入學的那一天,朝水去了趟學校,看著陳家的那個少年穿著一身乾淨的衣服,和富商揮彆進了校門。
冒名入學,頂替人生,在那個動蕩的年代好像格外容易。
朝水在那之後有好一段時間變得沉默寡言,不太相信彆人的靠近,排斥一切同齡人,渾身豎起了保護自己的刺。
父母一朝一夕突然變老,其中一老還被氣出了大大小小的病,經常要臥榻休息,朝水不得不照顧店裡生意,一邊準備下一次的考試。
禍不單行,店裡的一批貨被人挑刺,那家人是個老賴慣犯,敲了他們一大筆錢,沒了這筆錢,他們勉強可以果腹的日子變得舉步維艱。
偏偏這個時候,父親在進貨時受傷入了院。
錢,到處都要這個東西,朝水在雲城舉目無親,沒有人可以借他錢,母親當初的嫁妝也都變賣了,朝水竟然找不出可以用來付住院費的錢。
朝水想起了當初送給陳家富商的一塊玉,那塊玉值錢,賣了之後能墊付他父親的所有住院和醫療費。
但當他去陳家上門討要的時候,陳家人將他趕狗一樣趕出了門檻三米之外,看著那家人厭惡至極的表情,朝水總算意識到,他好像得罪了這家人。
後來他才知道是因為什麼。
是因為,有一天陳家幺兒和朋友買文具的時候,朝水正好在附近,聽到那群人吹捧他是高材生,以後一定有大出息。
朝水在旁邊淡淡說了句:“冒名頂替的人也值得驕傲嗎。”
那句話是一切災難的開始。
來敲詐他們家店的老賴。
推翻貨箱致使父親斷腿的“意外”事故。
都是陳家富商找的人。
朝水沒想到一個人可以無賴到這種程度,可以欺負人,欺負到這種程度。
和“男人要頂天立地”一起常出現在朝水童年的,還有一句“胳膊擰不過大腕”,直到十八歲的這一天,朝水切身體會了個明白。
因為朝水的那一句話,陳家幺兒在學校受到了奚落和鄙夷,儘管後來富商全力壓下風聲,臉面也丟儘了大半,他們家的人將受到的羞辱全部發泄到了朝水身上。
母親有好幾天
閉門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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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不得已閉店而終。
那天晚上朝水從外面買東西回來,聽到母親在房裡長籲短歎,準備把姥姥送給她的鐲子賣了,用來填補父親醫療上的費用。
朝水知道,父親的醫療費不能再拖了,他也知道,那是母親最喜歡的鐲子,明天過後不知道要流落到哪處。
朝水在門外低垂著眼皮,聽著那一聲聲歎息,忽然覺得,人是可以放棄尊嚴的。
他找到陳家幺兒,隻問了一句,怎麼樣才可以放過他們一家。
陳家幺兒摸著下巴,得意洋洋地:“你給我當狗吧,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當個十天八天我氣消了,說不定就不找你麻煩了。”
朝水聽後沉默了一會:“你要說話算數。”
誰想他口中的十天八天,搖身一變變成了三四個月,朝水應他要求,每天放學都會來接他,少年人好面子,喜歡在同齡人之間彰顯不同。
朝水為了滿足他的虛榮心,就要幫他拎東西,偶爾他故意弄臟了鞋,隻用抬抬下巴就能讓朝水蹲下去幫他擦,一遍不滿意,再來三四遍都有可能。
要取決於陳家幺兒那天的心情怎麼樣。
那塊玉朝水要了回來,是陳家幺兒以“給狗的獎勵”這種理由扔給他的,朝水迅速變賣拿錢,給父親治療斷腿。
但父親的腿一拖再拖,治療費與日俱增,時至今日已經不是一塊普通的玉可以承擔得起了,朝水需要更多的錢。
他去陳家門口求,下著大雪每每都跪到膝蓋生瘡,但時機不巧,正值陳家幺兒心情不好的時候,那幾天陳家幺兒在校被老師罵,早就羞憤難當。
他見朝水跪在門口,嫌他有礙市容,隨便找幾個人把他打發走了,打發是指用棍子打走。
朝水還是求,他的尊嚴大概在同意當狗的時候就葬送在了那三伏天。
那一天還是沒有求到錢,朝水渾身濕雪地回了家,剛推開門,就見房間燈黑著,母親死氣沉沉坐在床角。
見她紅著眼眶心疼又失望地看過來的那一秒,朝水就知道,母親知道了。
這幾天他被陳家幺兒使喚的事。
那一天母親的狀態很不好,朝水張口想說點什麼,又發現自己實在是不善言表的人,他不太清楚這時候該說點什麼。
外面的門被敲響,是陳家富商過來讓他明天去搬東西的,這些天陳家幺兒給陳家做足了表率,陳家的所有人都可以肆意使喚朝水。
朝水站在門口,心不在焉聽著陳家富商囑咐他的事項,烏黑的眼珠屢次回頭看。
當富商在他手心裡抽夠了,終於甩袖走人時,朝水跑著回了房。
那天母親死了。
朝水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世界瞬間充滿了模糊的水霧,他習慣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無論出什麼事,他蜷縮著身體,艱難又劇烈地呼吸著。
難過地問:“母親,是不是
,
我讓你丟人了……”
光是說了短短十個字朝水聲音就變得嘶啞破碎。
他不明白事情怎麼變成這樣。
不明白他苦心竭力地去生活,
怎麼會活得越來越糟糕。
他想到還在病房等康複的父親,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語調,去告訴父親自己並沒有變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朝水依偎在母親身邊,絕望哽咽地啜泣。
眼淚一滴接一滴落,流得眼角生疼,朝水大腦空白地收拾好母親的衣物,努力地、近乎機械地告訴自己還要好好生活。
那時朝水沒有想到,那天過後的第二個星期,父親因為各種並發症身亡,那些自責的話語,竟也沒有說出去的機會。
朝水,CS,長隋……
陸長隋。
隻有一人的地下室房間裡,宋吟捏著那份修修改改儘可能用客觀語氣寫出來的投稿,有點失語。
總覺得陸長隋的小時候不應該是這樣的。
陸長隋那種人,不應該從小意氣風發,說東彆人不敢說西的嗎。
怎麼剛過十八就要受儘苦楚,四處碰壁。
宋吟將那份一筆一劃認真寫出來的信好好折起來,重新放到信封裡。
心情有點悶亂,但宋吟想到外面的陸長隋隨時有可能進來,儘快收拾好情緒,想先上去。
然而他抬起手電筒想往上照的時候,冷不丁看到牆壁上的人民日報——
剛才他以為是一樣的,沒有細看,這會兒他才突然想起來,上面貼著的那份人民日報,那戶富商的全家照中,有一個人的人臉是被剪了下來的。
而地下室的這張報紙沒有,所有人的臉都露了出來。
宋吟的心臟忽然像被擠了一下的海綿一樣,全部挨擠在一起,他心跳淩亂地看向報紙,目光慢慢挪到被剪人臉的對應位置。
看到了一張,屬於自己的臉。
——怪不得。
怪不得這幾年陸長隋一直不和原主來往,怪不得陸長隋那樣好說話的人會和自己的小侄子關係這麼惡劣。
源頭是在這裡。
那這幾天他和陸長隋睡同一張床,在同間木屋裡進進出出,那時的陸長隋想的是什麼,怎麼可以乾脆利落地捅死他?
……
等宋吟反應過來自己在乾什麼的時候,他已經逃出了木屋,站在三環橋邊。
他有點茫然,不知道何去何從。
雖然知道陸長隋這幾天對他很好,但實際上心裡怎麼想的他一點也不知道,和全家福上人臉相同的情人和主播都一個接一個出事了,說不定下一個就是他。
宋吟在橋邊站了一會兒,正準備要走,急忙帶出來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宋吟拿起手機一看,愣了愣,將手機放到耳邊接通。
“喂?”宋吟慢吞吞地說:“沈懷周嗎。”
他剛剛跑得太急,吸了很多冷氣,聲音有些變調,兩個字中間勾著一根絲似
的,
又細又黏,
“這兩天,為什麼聯係不上你?”
那邊的沈懷周本來還煩躁地掃著頭發的灰,聽到宋吟的這一句問話,整條拿著手機的胳膊都僵了瞬。
過了會兒,他才發出聲音:“這兩天一直在找人,荒地沒信號,接不到通話,你現在在哪?”
宋吟攏了攏衣服:“我在三環橋邊。”
沈懷周剛出水洞,水洞離三環橋邊不遠,他聽到宋吟在那,一路跑著上了橋,剛站穩腳步就一眼看到前面兩天沒見的宋吟。
宋吟這兩天應該沒受苦,臉頰的弧度還是恰恰好好,身上的料子也很貴,不用摸都知道很舒服。
沈懷周在原地頓了下,走上前,看了眼宋吟的眼眶,感覺有點紅,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皺著眉道:“你說的那些人我還沒找到,等我回去休息下再來找。”
宋吟聽到他說的話,覺得有點怪,暫時忘了陸長隋的事:“一直沒找到嗎?”
難道出事了?
“沒有,”沈懷周漫不經心地應了聲,見宋吟陡然抿緊唇,側過目光補充:“彆瞎想,荒地連著好幾片山脈,可能他們走到了另一片。”
沈懷周的話沒起多少安慰效果,宋吟還是有點擔心楚微微他們的安危。
沈懷周沒他那麼在意那群人的死活,他在那鳥都不願意靠近的地方待了那麼久,想回去洗個澡,正好艾克開車回來了,他拉著宋吟一起上車。
從箱子裡拿出瓶礦泉水喝了兩口,沈懷周倚到了椅背上,他伸出一隻手背,輕輕碰了碰宋吟的胳膊:“你剛剛怎麼了,有人惹你?”
宋吟愣了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隨口道:“沒人惹我。”
他重新把頭扭正,突然想到什麼:“你下午出去的話,能不能彆留我一個人。”
他有點怕陸長隋找人暗殺他。
沈懷周深深地注視著宋吟。
都開口求他彆留自己一個人了,還說沒人惹?
但宋吟沒主動說,沈懷周沒有繼續問下去。
這兩天艾克和虎鯨要處理那批貨的相關事宜,他又要聽宋吟的話下荒地找人,如果要找個信任的人留在宋吟身邊的話……
沈懷周想了想,從膝蓋抵住的座椅中拿出筆記本電腦,懶洋洋地放在膝蓋上,摁開開機。
他們雇傭兵有一個內網,來自不同團的兵種在裡面都創有賬號,平時除了物品交易,接收懸賞任務,也可以加排行榜上的人私發消息。
沈懷周點開好友欄,給一個灰暗的頭像發去語音邀請。
大概等了兩分鐘,頭像的主人“尼克”接受了邀請,內網上鋪開語音畫面,麥克風的標識閃爍兩下,那邊傳來聲音:“怎麼?”
沈懷周言簡意賅:“我看定位顯示你在華國,幫我照顧個人。”
尼克一下沉默了。
過了半晌麥克風才又閃了閃,雙方的聲音都經過了變音器處理,音調很怪,還有電流聲夾雜其中,宋吟聽到對面模糊笑了聲,有股哄笑般的調侃。
“照顧你的女人?”
宋吟:“……”
沈懷周雖然找了尼克,但看上去很煩他,隻是在宋吟以為沈懷周會嫌惡心地反駁尼克時,沈懷周若無其事地掛斷了通話。
沈懷周合上電腦,撇過眼來和宋吟道:“下午這個尼克會過來我家,你在房間乾你自己的,不用理他,他呢,手段還算看得過去,能保護你。”
宋吟點頭:“嗯,謝謝。”
沈懷周和內網上的那些人應該都有利益輸送,小忙能幫則幫,不會輕易拒絕。
下午將近四點的時候,沈懷周準備去荒地裡再找找人。
他專門等到尼克來了才走。
宋吟在二樓喝著水,聽到樓下傳來泊車聲,接著沈懷周和尼克聊了兩句。
宋吟剛含下一口水,聽到那聲音眼睛猛地變圓,他走到窗邊低頭看去,看到一張很熟悉的臉。
宋吟:“??”
沒人告訴他尼克就是謝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