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嬪昨夜去見聖人的時候,換上了從前的裝扮。
沈甸甸的衣裳首飾壓在她身上的時候,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望著銅鏡中那道模糊的影子,她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從前,又仿佛蒼老了許久。
“就這樣吧。”她抬頭對蘭嬪微笑,“這樣已經很好了。”
除夕。
依舊是連綿不斷的大雪。
她僵著身子踩在厚重的雪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宮中的宴會剛剛散了,每個人都行色匆匆,沒人注意到她。
她微微低下頭,捂緊了那件許多年前獵來的狐皮披風,快步往承文殿走去。
殿門口守著的宮人文慶盯著她看了半晌,然後才遲疑道:“是靜嬪娘娘?”
靜嬪應了一聲,而後抬頭勉強擠出笑容,“勞煩公公幫忙稟告一聲。”
文慶跟隨在聖人身邊許多年,對於靜嬪之事,也是知曉幾分其中內情。
所以他不敢怠慢,連忙應道:“娘娘稍候。”
說著,很快進了殿內。
等再出來時,已是滿臉喜色,“娘娘,知道您來,聖人很是歡喜,您快進來吧。”
靜嬪往前走了幾步,到了文慶跟前又微微低頭道:“多謝公公了。”
而後才跨進了承文殿。
從自請入冷宮到今時,她大約已經有九年未曾來過承文殿了。
依舊是一樣的屏風,一樣的書畫,連熏爐裡面焚的香也讓她覺得熟悉。
她的目光略過這些物件,落在斜斜倚在坐塌上的聖人身上,他怔怔的看著眼前人,嘴唇微微顫抖,連眼眶也微微紅了,“阿盈,這些日子,朕時常夢見你。”
說著,他微微仰起頭,目光中帶著向往,好似陷入了回憶之中。
他喃喃道:“我夢見我們在容川的日子,那時候我們時常去林間打獵,你身上的這件狐皮披風,朕記得,就是那時候獵來的,朕那時候年少,覺得自己的箭法已經是出神入化,可那隻狐狸狡猾極了,朕朝著它射了好幾箭,偏偏都被它躲了開來,後來你就嘲笑朕,說你能將那隻狐狸獵來。”
說著,他無聲的笑了笑,“那時候朕就想著,真是個無法無天的小丫頭,可誰能想,隻是一箭,你就射穿了那隻狐狸的眼睛……”
靜嬪微微福身,“那時候是嬪妾不懂規矩,冒犯了聖顏。”
聖人起身攙扶她,搖頭道:“那時候的你小孩子心性,卻是最為純真難得。”
說罷,又道:“過去的事,是朕對不住你,這麼多年了,朕一直記著,可你是那樣寧折不彎的性子,自請去了冷宮之後,算來已經有九年了,這九年間,你竟一次都未曾與朕妥協。”
靜嬪抬頭看向眼前人,笑著道:“陛下,都已經過去了。”
好似真的已經釋懷了。
聖人聞言忍不住將她擁入懷中,輕聲道:“是啊,都已經過去了。”
靜嬪輕輕的靠在他的肩膀上,眼裡的嫌惡還未消散,卻感覺到腹中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感,她一笑,而後大口鮮血嘔了出來,濡濕了聖人的衣袍,身子也是不自覺的軟了下去。
聖人察覺不對,再去攙扶她,見到的卻是一片刺眼的紅。
“太醫,太醫!”他心中一慌,連忙要去傳喚太醫。
可他的衣袖卻被靜嬪牢牢拽住,“陛下,陛下聽阿盈把話說完好嗎?”
聖人轉頭,這才發現她唇角發黑的血汙,他仿佛明白了什麼,難以置信道:“你來見朕之前,服了毒?”
靜嬪艱難的喘息著,眼中的淚水伴著血汙落下,“九年了,嬪妾……還是找尋不到兩全之法。”
一邊是父兄和容川的數萬將士,一邊是他。
聖人在那一瞬恍然明白,他苦笑道:“是朕忘記了,阿盈,過去了九年,你一點都沒變。”
李家的人,每一個都是如此。
她的父兄和她,都不曾辱沒李家的名聲。
“陛下,有一件事,阿盈想求您……”五臟六腑傳來的劇烈痛感讓她的額頭沁滿了冷汗,精心描繪的妝容再也無法掩蓋她蒼白而疲倦的臉色,她的每一個字都說得無比艱難,“冷宮裡有個小宮女名字喚做長星的,這些年以來一直在嬪妾身邊照料,嬪妾心裡一直很感激她。”
說著,她仰頭看向聖人,“嬪妾……嬪妾想為她求一樁姻緣。”
“她同魏府尚書的公子魏清嘉情投意合,嬪妾希望陛下能下一道旨意,成全他們二人……”
聖人神色一頓,頗有些意外道:“魏府尚書的公子和一個宮女?”
這身份差距確實有些懸殊,他從未想過魏清嘉會同一個宮女,還是在冷宮侍奉的宮女糾纏在一起。
靜嬪點頭,“陛下,他們二人情意深重,嬪妾同陛下就是因為仇怨,因為身份,即便在眼前也如同相隔萬裡,嬪妾每每見到他們二人,總是忍不住想起從前與陛下在容川的時候……”
說到這兒,她的氣息越發微弱,最後的幾個字已經幾乎細不可聞。
聖人貼近了些,才聽她用儘最後的力氣哀求道:“求您,求您……”
“好。”他終於道:“朕答應你。”
懷中的人艱難扯出了一抹笑意,而後止不住的鮮血從唇邊淌下,她長了張嘴,似乎最後還想再說些什麼。
但拚儘全力也未能再發出聲音,最後化作了一聲歎息,無力倒在了他的懷中,徹底的沒了氣息。
聖人伸手輕輕撫上她帶著血汙的臉,怔愣了許久,忽的笑了,“阿盈,朕知道,其實你還是沒有原諒朕,對嗎?”
文慶帶著太醫匆忙趕來,到了殿門前又忙止住腳步,小心翼翼道:“陛下,太醫請來了。”
聖人回過神來,“不必了。”
文慶雖然覺得古怪,可卻也不敢多問,隻能應道:“是。”
然後對太醫使了個眼色,讓他可以回去了。
過了片刻,卻又聽到裡頭喚他,文慶不敢耽誤,輕手輕腳的推開了殿門,一陣濃重的血腥氣息撲面而來,他心中一驚,抬頭望去便見往日威嚴的君主頹喪的坐在地上,懷裡抱著的是已經沒了氣息的靜嬪,而他身上那件明黃寢衣已經被烏黑的鮮血浸透……
文慶嚇得慌忙跪下,“陛下,這……”
他確實未曾料想裡面竟是如此光景。
聖人有些疲憊的抬眼瞥了他一眼,輕聲道:“去,將魏府魏清嘉叫來。”
文慶一愣,遲疑道:“可是陛下,這個時辰宮門差不多要下鑰了,若是請了魏侍衛進宮,便趕不上出去的時辰了。”
“趕不上就趕不上。”聖人擺擺手,“今夜朕必須得見到他。”
文慶不敢再多說,隻能應道:“是。”
而後退了下去。
出去的時候還小心翼翼關上了殿門,將那濃重的血腥氣息一同關在了裡面。
文慶出去之後,聖人再度將目光放在懷中人的身上,他喃喃道:“阿盈,朕要問問他,如果他也情願,朕便應了你,讓你算計一回……”
說著,他將懷中的人越抱越緊,帶著溫熱氣息的淚珠終於是落下,滴在了她散落的發間,而後消失得了無蹤跡。
***
靜嬪在死後恢複了位分。
一個在冷宮裡關了九年的妃子突然死了,又突然恢複了位分。
自然是讓宮中許多人好奇,隻是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知曉,在這個除夕夜,靜嬪死在了聖人懷中
靜嬪最後是以嬪妃的身份下葬的。
不過因為臨近年節,到底也沒有大操大辦,隻是簡單了事。
可是比起隻是被草草掩埋的欣妃,還是要體面許多。
長星和蘭嬪換上素白的衣裳去了她的葬禮,回來之後又偷偷燒了些紙錢,希望靜嬪到了天上的日子,能好過一些。
等再見到魏清嘉的時候,長星方才想起那道聖旨來。
她頭一回在魏清嘉的面前生出了退縮的念頭來,心頭的難堪讓她很想逃避,但魏清嘉卻好似全然沒有受到這件事情的影響,反而是因為瞧見她臉色不好而說了許多寬慰她的話,“靜嬪娘娘的事我也聽說了,她既然做出這樣的選擇也必然是有她的道理,你也彆太難過了。”
長星僵硬的點點頭,遲疑了片刻還是開口道:“那道聖旨的事……”
她其實並不知到底應當如何去解決這件事,也害怕魏清嘉會誤解她原本就是個心機深沉,為了攀上他們尚書府不折手段之人。
可卻也不可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過去。
畢竟那是一道賜婚的旨意,若是什麼都不做,他們終有一日,是要成婚的。
“那道賜婚的聖旨?”魏清嘉面上瞧不出喜怒。
“是。”長星點頭,語氣有些急切的解釋道:“真的對不起,並非是我刻意算計,我並沒有那樣想過……”
“可是我那樣想過的。”魏清嘉忽然笑了,枝頭細碎的雪灑在他的睫毛和發上,長星愣愣的聽他接著道:“除夕那夜,聖人問過我的心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