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你是不是挖過紅薯
神光端著飯碗,心虛地瞅著蕭九峰。
蕭九峰收回眸光,無聲地喝那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粥。
他吃飯和彆人不一樣,吃飯都不出聲的。
屋子裡很安靜,粗獷的男人面無表情,神光卻還是心虛,心虛又隱隱有所期待,一時竟然飯都吃不下去了,想了想,終於小心翼翼地問:“你說啥挖紅薯啊?”
蕭九峰:“隨口說說而已。”
神光忐忑起來,小心地打量著蕭九峰,越看越覺得……好像確實有點眼熟。
去年秋天鬨糧荒,尼姑庵裡幾乎一粒米都沒有了,大家去山裡扒樹皮撿菜籽挖樹根,可是光靠那個哪行呢。
那天神光餓得頭暈眼花,竟動了歪念頭。
她知道山地下有一片荒地原來是種紅薯的,當時紅薯收了後,紅薯地裡有一些殘留著的紅薯根,山下生產隊的社員餓極了,會跑去那裡挖,挖半天,也許能挖出來幾塊爛紅薯。
哪怕是爛紅薯,也能填飽肚子啊。
所以那天她也偷偷地去挖。
那就算是一塊荒地,也是人家生產大隊的荒地,一般人沒經允許是不能去挖的,她聽說山下的社員偷偷去挖紅薯被做思想教育,還被關起來批。她這種山上尼姑庵裡的尼姑當然更不能去挖了。
但當時她太餓了,餓極了,餓得頭暈眼花,實在是顧不了那麼多了,她覺得被人打死也比餓死強。
她念著阿彌陀佛,求著佛祖菩薩保佑,晃晃悠悠到了那片荒地裡,拿著鏟子開始挖,開始那邊荒地早就被當地的社員偷偷挖過多少次了,哪輪得著去挖,最後她挖得眼冒金星,挖得兩手都要僵了,可一塊爛紅薯都沒挖到。
當時覺得自己要死了,要餓死在那片荒地裡。
可就在這個時候,旁邊過來一個人,那個人穿著黑皮襖,背著一個大背包,戴著厚帽子。
她當時嚇了一跳,覺得對方是來抓自己的,趕緊說自己不是要偷紅薯,自己隻是餓極了,要餓死了。
她害怕餓死,更害怕被打死。
後來那個人望著她,好久不說話,眸光沉重到讓人看不懂。
她就慢慢地絕望了,絕望過後,突然便知道羞恥了,她是一個尼姑,是讀過佛經的人,隻要好好念經拜佛,死了也是要去西方極樂世界的,她怎麼就這麼怕死?
死也沒什麼,怎麼可以偷挖人家生產大隊的紅薯?
羞恥讓她耷拉著腦袋,蹲坐在那裡,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她甚至想著,直接死了才好呢。
可是她沒想到,那個人竟然突然打開包,拿出一個東西,放到了她手裡。
她當時沒反應過來,等看著手裡的東西,明白那竟然是一塊白面餅的時候,那人已經走遠了。
那時候是什麼時候,是所有人都餓得滿山找吃的,樹皮都要被扒光了,草根也要被挖絕了,尼姑庵的庵子們都跑出去各尋出路去了,結果這個時候,她竟然被人塞了一塊白面餅。
神光想起當時的事,眸子裡便泛起了霧氣。
她抬頭,看了蕭九峰一眼:“乾嘛突然說挖紅薯?”
她心裡感激那個給了自己一張白面餅的人,可以說後來,神光就是靠著那塊白面餅泡著水,熬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保下了一條小命,熬著那些師姐們也都慢慢回來了,熬著公社裡的乾部來救濟,算是熬出了頭。
但是她一直不知道那個人是誰,更不知道在那種挨餓的年月,怎麼會有人給自己那麼好的一張白面餅。
她隻是想著,也許是佛祖顯靈了。
可佛祖怎麼穿那麼一身衣裳?
蕭九峰:“吃飯吧,你不吃我都要喝光了。”
神光卻堅持追問:“你乾嘛說挖紅薯?”
蕭九峰抬眸,掃了她一眼:“猜的。”
神光:“怎麼猜的?”
蕭九峰挑眉看她,突然笑了:“小尼姑變成審案大老爺了。”
神光眸中泛起霧氣來,水濛濛的,扁著小嘴兒,委屈巴巴地說:“我就想知道嘛……”
蕭九峰看著她那樣,歎:“我聽說當時大隊旁邊的那片荒地之前種過紅薯,不少人都偷偷去挖,來挖的都被抓起來了,那些人都是餓壞了的人,聽說還有尼姑來挖,我就琢磨著,你該不會也來挖過吧?”
神光聽著這話,心裡失望,又鬆了口氣。
原來不是她想的那樣。
蕭九峰不是那個給了她一塊白面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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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粥就是不如稠的管飽,神光這晚上隻吃了一個半飽,但是她覺得自己可以忍,怎麼也不能把糧食都吃光了,要不然熬不過去怎麼辦?
當她隻有一塊白面餅的時候,她每天隻舍得啃兩口,現在糧食不多,能吃半飽已經很好了。
吃完飯,她就開始乾活,洗碗刷鍋打算,再換上了尼姑袍,脫下白天穿的衣裳,把蕭九峰連同自己的拿去洗了。
蕭九峰看她就這麼像小蜜蜂一樣忙來忙去,也不說話,就那麼看著她。
他現在身上穿的是之前一件藍褂子,曾經給她披外面過。
不過是讓她穿了一會,那衣服上竟然有一點香味,說不上來的香,清清淡淡的。
蕭九峰並不喜歡女人的脂粉,也不喜歡山裡的花香,他覺得很嗆鼻子,很難聞,但是衣服上這點淡香對他來說卻是恰恰好。
“你身上是抹了什麼?”當小尼姑穿著那尼姑袍彎腰的時候,他終於沉聲開口了。
“抹啥?什麼意思?”神光正想著心事,聽到這話,有些茫然地抬頭看過來。
蕭九峰深吸了口氣,彆過臉去。
其實這小尼姑彆看瘦,但該長的都長好了,可問題就出在她的眼睛上,那眼神實在是太懵懂太單純。
“沒什麼。”蕭九峰說著,起身,直接接過來衣裳:“我來洗吧。”
神光卻堅持地抱著衣裳:“不行,我要洗。”
蕭九峰:“你乾了不少活了。”
神光大聲說:“我就要洗。”
她聲音竟然格外大,蕭九峰看了,隻好不說什麼,看她過去洗衣服,他自己過去西屋,繼續收拾那邊的炕。
到了晚上時候,兩個人終於都躺下了。
兩個人各自占據大炕的一邊,都沒說話,就那麼望著房梁。
過了很久,神光聽不到他那邊的動靜,以為他睡著了,便輕輕地翻了一個身。
誰知道這個時候,就聽到蕭九峰那裡也翻了一個身。
神光有些尷尬:“九峰哥哥,你還沒睡著啊?”
那邊傳來一聲低啞的嗯。
神光:“我能問你個事嗎?”
蕭九峰:“問。”
神光;“你為啥要去配媳婦啊?”
蕭九峰:“沒媳婦,當然就去配媳婦了。”
神光:“不對,你騙我。”
蕭九峰;“我怎麼騙你了?”
神光;“那個王翠紅,不是喜歡你嗎?還有彆的人,我看好多人其實都喜歡你。”
神光雖然不懂世事,但她並不傻,她覺得蕭九峰特彆能乾,他要是真想娶媳婦,努把力肯定能娶上,再不行,不是還有個王翠紅在那裡惦記他嘛。
蕭九峰卻是有些嘲諷地說:“你挺會猜的啊。”
神光:“我確實很會猜,我們師太說,我是佛光罩頂的人,我——”
蕭九峰:“得,我不想聽你說這個,聽著頭疼。”
神光有些無奈:“但王翠紅就是惦記你吧?”
他如果說不是,她才不信呢!
蕭九峰:“她惦記誰,關我什麼事?那是人家媳婦,又不是我的,我也管不著。”
神光想想,蕭九峰好像也說得沒錯,他總不能去管彆人家媳婦怎麼想吧,但是她想起傍晚時候,王翠紅看著蕭九峰的那眼神,就不太舒服。
也不知道為什麼不舒服,反正就是不太痛快。
她輕輕歎了口氣,又翻了一個身,突然想到了一句話:“九峰哥哥,我以前看師太屋裡的書,曾經看到過一句話。”
蕭九峰:“你竟然也是一個文化人,什麼書,什麼話?”
神光猶豫了下,終於憋著一口氣說:“淫□□女者,其妻女必被淫。”
這話有一出,大炕上一陣沉默,蕭九峰好久沒說出話。
神光:“這句話應該挺有道理的,九峰哥哥你得好好體會體會。”
蕭九峰再次開口的時候,語氣冷沉:“你個小尼姑,胡說什麼!”
神光嚇得一縮,不過還是辯解道:“不是我胡說,是書上說的。”
蕭九峰:“那就是書上胡說!”
他聽上去很生氣的樣子,凶凶的,神光也就不太敢說話了,不過她覺得這道理沒錯,他應該記清楚啊,那是人家的媳婦,他可千萬不能生了惦記的念頭。
蕭九峰聽小尼姑不說話了,那股咬牙切齒的勁還沒過去,略帶著嘲弄的意味說:“小尼姑,你知道什麼叫淫嗎?”
神光利索地回答:“就是乾壞事!”
蕭九峰:“怎麼乾壞事?”
神光:“欺負人!”
蕭九峰:“怎麼欺負?”
神光有些茫然了。
她想了一會:“可能是打屁股吧。”
蕭九峰氣極反笑,差點笑出聲。
低沉的笑聲傳來,神光竟是說不出的羞燥感:“你又笑什麼!”
蕭九峰聽著小尼姑氣鼓鼓的聲音,都有些不忍心逗她了:“睡吧。趕明兒還得早起去上工。”
神光:“嗯。”
於是兩個人不說話了,神光努力想睡去,但就是睡不著,今晚上的稀粥好像確實是有些稀了,她沒吃飽,現在肚子已經有些餓了,餓了的人就不容易睡著。
這種饑餓的感覺又讓她想起來那個送給自己白面餅的人。
那塊白面餅真得很好吃,那段時間,每天她都是先乾完活,就吃那麼兩口,每天吃兩口白面餅對她來說就是最虔誠和幸福的事情。
這麼回味著白面餅的味道,神光肚子突然就咕嚕叫了一聲。
今晚沒有月亮,屋子裡很黑,也很安靜,黑暗和安靜讓這聲咕嚕聲顯得那麼突兀響亮。
神光羞愧地捂住了肚子,小心翼翼地看向蕭九峰,蕭九峰……應該睡著了吧?
蕭九峰沒有任何聲響,她能聽到他沉穩規律有力的呼吸。
那就是睡著了。
神光鬆了口氣。
可剛鬆了口氣,就聽到他的聲音傳來:“餓了?”
神光簡直仿佛做賊被抓了一樣,猶豫了下,還是小聲說:“是有一點點……”
蕭九峰低笑,罵道:“活該,誰讓你把粥做得那麼稀,都趕上四眼粥了!”
神光;“什麼叫四眼粥。”
蕭九峰:“喝粥的時候,你低頭喝,你有兩隻眼睛,粥裡也清楚地看到兩隻眼睛,這不就是四隻?”
神光頓時明白了,這是說粥太稀,稀得能清楚地照見人影。
神光囁喏:“我,我這不是也想省點糧食……萬一吃完了,挨餓怎麼辦?”
當她說到“挨餓”這兩個字的時候,聲線甚至帶著一絲微顫,那是對饑餓發自骨子裡的恐懼。
挨餓的滋味不好受,餓得眼冒金星等死的滋味也不好受。
蕭九峰微怔了下,側首看著這小東西。
天太黑,並不能看清,隻能感覺到隱約的曲線,能聽到小尼姑細碎的呼氣聲,以及一絲說不上來的馨香,非常輕淡,但能聞到,很好聞。
蕭九峰沉默了好一會,才說:“怕啥,我不會讓你挨餓的。”
黑暗中的神光沒說話,咬著唇,眼裡卻是泛起來濕潤。
蕭九峰:“我會讓你吃飽飯的,永遠不會讓你挨餓,你不信嗎?”
神光抬起手,擦了擦眼淚,小聲說:“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