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有外族人在部落中, 今天的訓練提前結束,幼崽們被豬朱帶回了山洞,此時廣場上隻有零星幾個族人在整理木架上的筍乾。
幾人走上石階, 老遠就看到了汐水部落的人在山壁前坐了一長溜,他們的手中緊緊護著帶來的物資,眼睛卻都不自覺地跟著石台前的人影移動。
原因無他, 山洞外的石台上架著一個燒得正旺的火堆, 虎雪和猞栗正在切著竹筍和野豬肉。
汐水部落這一個冬天過得並不容易, 再加上這些人又趕了這麼久的路, 已經好多天沒有吃上正經的食物。
即便虎雪和猞栗已經告訴了他們, 這些正在準備的食物,就是用來招待他們的晚飯, 他們也不敢上前, 隻是默默地吞咽著口水。
看到羊羅和猴岩過來, 所有人都紛紛向後退讓。
一直守在山洞外的馬菱上前,向幾人搖頭說道:“進入山洞後還是那樣, 我們隻要一靠近, 他就會像是發瘋了一樣。”
祁白透過竹門向內望去, 隻見那個名叫馬力的老角獸人將自己蜷縮在角落裡, 馬田正守在他的旁邊。
聽到了山洞外的聲音, 他從捧住身體的兩臂縫隙之間, 正對上了祁白的眼睛。
祁白心道不好。
“啊啊啊!!”
馬力驚恐地睜大眼睛, 雙手拚命地在空中揮舞,似乎想要掙脫逃離什麼東西的控製一般。
他的嗓子裡擠出了一道枯啞的聲音。
這一次, 眾人終於聽清楚了他口中說的話。
“血骨戰士,他們是血骨戰士,他們會殺了我們, 殺了我們,用我們的骨頭填補城牆......”
馬力的話讓在場所有人的臉色大變。
什......什麼意思?
汐水部落的幾人瞬間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黑山部落的眾人,雙腿不自覺地開始發軟。
祁白轉頭看向狼澤,卻見他雙眼中一片寒霜。
羊羅神情微凜,嗬斥道:“胡言亂語!”
隻是這些話似乎耗儘了馬力最後的一點力氣,他的雙眼開始上翻,渾濁的眼白露了出來,雙手詭異地抽動,眼看著就要背過氣去。
羊羅喊道:“快按住他!”
羊羅的話音未落,狼澤就已經跨步到了馬力的身側,三兩下將他製住。
羊羅用最快的速度,將一直掛在熊骨杖上的獸皮袋取下,掰開馬力的下巴,將其中的粉末胡亂地倒了進去。
馬力的嘴唇乾燥,這些粉末在他的嘴中根本就沒有辦法下咽,好在祁白眼疾手快地拿起旁邊的竹筒,將水直接灌進了他嘴裡。
馬力的抽搐逐漸停止,竟然安靜了下來。
然而強行的安靜並不一定是好事。
這平靜隻是暫時的,沒過一會兒,馬力便開始仰著頭,進氣多出氣少,比之前看起來還要糟糕,像是撐不了多久。
狼澤猛然望向羊羅,眼神中出現了一絲急切。
羊羅向後踉蹌了一步,他不知道要怎麼救他,他能做的都已經做了。
就在羊羅以為馬力今天要死在這裡的時候。
一直跟在眾人身後的貂蘭,突然疾步上前,對準馬力的胸口抬手就是狠狠兩拳,一邊打,還一邊高聲念著所有人都聽不懂的語言。
可以看得出來,貂蘭這兩拳絕對是使出了渾身的力氣,她的手連帶身體都被震得不停哆嗦。
“噗。”
剛剛才喝下去的藥粉被吐了出來,馬力側過頭,不停地嘔吐著。
他的肚子裡沒有多少東西,開始的時候還是吐著水,後來便是黑黝黝的血塊。
一絲若有若無的黑氣從馬力的口中飄了出來,在空中形成了一個骷髏的形狀,隨即消散不見。
祁白眨了眨眼睛,見其他人都沒有什麼反應,差點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
不論如何,貂蘭這幾下發揮了作用。
馬力的眼神逐漸清明起來,他恍恍惚惚地向四周看了一圈:“族長?”
似乎終於找到了主心骨,馬力伸手抓住馬生的腳踝,涕泗橫流地哭喊道:“族長,救救我!”
見他已經恢複了意識,狼澤也懶得跟他們廢話,直接將馬力提了起來,大步來到了圍牆之前。
手中帶著一個人,狼澤的速度還是很快,眾人要使勁全力才能勉強跟上他。
狼澤手中的力道不減,將馬力的臉對準圍牆,沉著臉說道:“把話說清楚。”
狐喬是第一批追上來的人,他早就有些不滿這人胡亂說話,便忍不住地大聲說道:“就是!什麼叫用你們的骨頭修建城牆?我們的城牆明明......哎呀!”
狐喬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捂住了嘴,犀晝皺著眉頭衝他搖頭,怎麼這個時候還沒一點眼色,現在可不是他們在這裡瞎搗亂的時候。
馬力摸著面前平整的牆面,口中喃喃著:“光滑的,光滑的......”
馬生擔心馬力再這樣胡鬨下去,真的要惹惱了黑山部落,他氣都沒有喘勻,就趕緊上前:“力,你仔細看看,我們現在是在黑山部落,我們是來換鹽的,這裡什麼都沒有。”
馬生抓住他的肩膀:“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我……我那時候,去南方去尋找……獸神之城的時候……”
馬力的聲音斷斷續續,似乎自己都不相信他能將這些話順利地說出口。
羊羅皺眉:“你知道獸神之城在哪裡?”
馬力的身體無力地下墜,如果不是狼澤抓著他,他此刻已經癱軟在了地上。
“我不知道,那是我在換鹽途中碰到的遊曆隊伍,隊伍中有一個老人,他說獸神之城就在大陸的南方。我相信了他的話,與換鹽的隊伍分開,跟著他們前往了南方。”
馬力的雙眼看向遠處:“沿著向南的方向不停地尋找,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們終於見到了一道城牆。”
“不,那應該是一座正在修建的城池,城牆上有著凹凸不平的圖案,像是一朵朵盛開的黑色花瓣。”
“我們遠遠地望著,覺得那應該就是獸神之城。”
馬力的聲音哽咽:“然而我們都錯了,走進了我們才看見,渾身是血的獸人們用他們的背脊,正將一塊塊巨大的石頭搬運到城牆上,一旦他們的速度慢下來,就會被身上穿著血骨的戰士抽打。”
“一個獸形是熊的角獸人,被活活地打死,變成了人形。”
馬力的瞳孔劇烈震顫:“那兩個血骨戰士竟然直接將他的血肉撕掉,把他的骨頭抬起來,扔在了正在修砌的石牆上。”
“我們這才發現,那些凹凸不平的‘花瓣’,居然全部都是獸人們的骨頭……”
“可是我們已經靠得太近了……”
馬力語速放慢,即便是在回憶中,他也本能地想要阻止自己接近那裡。
“血骨戰士發現了我們。”
馬力的這番話讓所有人的後背都感到一陣涼意。
祁白有些艱澀地開口問道:“你們逃走了嗎?”
馬力的聲音似是失去了生氣:“那些血骨戰士,都是一級戰士,我們被抓了起來,接替了那些死去角獸人的工作,去修建那座‘萬骨之城’。”
祁白想起剛剛看到的黑氣,追問道:“他們隻是把你們抓起來,卻沒有在你們身上拓印奴隸印記?那有沒有讓你們吃什麼奇怪的東西?”
馬力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茫然地搖頭:“沒有奴隸印記……”
“但是,在我們進入那裡的幾天後,一個被血骨戰士稱為‘大巫’的獸人,讓我們每個人都喝下了一碗黑色的水。”
祁白:“你沒有喝?”
“我喝了......”馬力捂著頭,努力地回憶著,突然他的眼睛睜大,“我喝了,但是我沒有喝完。”
“對,對了,那一晚黑水,我隻喝了一口,剩下的都給了牛布。”馬力終於找到了那些從未被他喚起的記憶,“那天和我一個隊伍的牛布,他突然發了熱,我們平時根本沒有多餘的水,所以我就將得到的黑水,偷偷地分給了他。”
馬力的情緒又有些崩潰:“那水怎麼了?”
那水一定是有問題,或許正是因為他的好心才讓他撿回了一條命。
祁白搖了搖頭,沒有繼續那個話題:“那你又是怎麼回到了汐水部落?”
“他們修建的城牆非常高,非常非常的高,像是要直接穿進雲層一樣。”馬力指著天空無力地說道。
“周圍很快就沒有了可以使用的石頭,我們被血骨戰士看押著,前往更遠的石山挖石頭,我不小心從懸崖上滾落了下去。”
“我以為自己肯定活不了,但是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獨自一個人在水邊醒了過來。”
“我的同伴幾乎都被砌在牆上了,我害怕被他們找到,也要被剝掉血肉。”
“我朝著北方拚命地奔逃,不敢回頭,也從來都不敢去獸人聚集的地方,不知道流浪了多久,才終於找到了汐水,回到了汐水部落。”
所有人的心中都似是壓了一塊大石,讓人喘不過氣來。
獸人大陸上的每一個部落都是不同的,即便是那些以獸人為食的凶殘部落,或許都沒有馬力逃離的這個萬骨之城恐怖。
馬生心中驚駭一點都不比黑山部落的人少。
聽聞了那個部落的手段,一想到那些人很可能跟隨著馬力的蹤跡尋找到汐水部落,他恐懼的同時,竟然多出了對馬力的一絲怨懟。
他手指微微顫抖,指著馬力說道:“你......你怎麼從來都沒有跟我說過這些!”
馬力崩潰地說道:“我不知道,我說不出來,我很害怕,但是我什麼都說不出來。直到今天看到了這面牆,直到祭司大人救了我......”
馬力轉向羊羅的方向,神情激動地說道:“祭司大人!是您救了我!祭司大人!”
羊羅不僅沒有讓他接近,反而向後退了幾步。
狼澤鬆開手,馬力的身體便如軟泥一般癱在了地上。
狼澤的聲音平靜:“這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馬力搖了搖頭,這時旁邊的馬田開口說道:“八個冬天。”
見眾人看他,馬田說道:“我的第二個孩子,正是在馬力回到部落的那一年出生的,他現在已經出生了八個冬天。”
經過馬田的提醒,汐水的其他族人也湊在了一起,最終一個年長一些的角獸人站出來說道:“馬力是十年前的秋天離開了部落,八年前的冬天又回到了部落。”
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馬力確實非常不對勁,但是那時候已經是冬天,所有人都待在自己的帳篷中,馬力的父母已經死了,他的兄弟姐妹也都跟他分開,因此並沒有人發現他的異常。
等到第二年的春天,馬力再次加入狩獵隊,兩年不見的族人們也沒有過多關心他的孤僻和古怪。
祁白突然想到了什麼,皺著眉頭問道:“十年前,你至少也有七十多歲了,怎麼還會跟隨遊曆隊伍外出冒險。”
他的話讓氣氛凝滯了一瞬。
黑山部落的族人們瞬間警戒起來:“你們在撒謊?!”
“不不不,沒有撒謊。”那年長一些的角獸人拚命地擺手。
隻是他們也是猛然才察覺到馬力與年齡不相符的蒼老:“力他……他的年紀,比馬田還要小啊!”
見祁白和狼澤已經問得差不多,而汐水部落的人一個個又被嚇得不輕,羊羅才適時地冷哼了一聲:“那可不是什麼獸神之城。”
“黑山部落是獸神的子民,我們的圍牆的建造是遵循獸神的指引。我不希望聽到你們再說出這樣的話,否則黑山部落將不再歡迎你們。”
馬生的額頭上瞬間浸出了冷汗,沒有了驍牛部落,他們不能再失去黑山部落,他連忙走上前:“這些都是誤會,馬力絕對沒有冒犯黑山部落的意思,我們汐水部落永遠都是黑山部落的朋友。”
這一晚上折騰下來,所有人都感到心神疲憊。
汐水部落這一次一共來了十五個人,僅僅馬菱一個人的山洞無法容納下他們,因此在他們來到圍牆的時候,馬菽和兔芽已經將馬菽的山洞收拾了出來。
汐水部落的人就被安頓在了馬菽和馬菱的兩個山洞中。
祁白和狼澤坐在竹亭下的石桌前。
祁白狀似自言自語地說道:“真的有人會用獸人的屍骸修建城牆嗎?”
“有。”
狼澤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祁白望著狼澤的眼睛。
即便狼澤一直表現得很平靜,但是祁白就是能察覺到狼澤的異樣。
隻是兩人之間,似乎已經達成了默契,隻要一方不主動提及,另一方就隻會默默地陪伴著。
而此時,隻有兩人的竹亭,面對祁白完全信任的澄澈目光,狼澤終於不再壓抑自己。
他雙眼通紅:“草原上有一個名叫惡骨的部落,他們是草原上的幽靈,凡是他們踏足的地方,獸人會被殺掉,獸人的骨頭會被帶走,他們認為用獸人的骨頭做成的骨器,才是世間最強大的骨器。”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銀月覆滅那一晚的血骨。
“我一定會找到那座萬骨之城。”
那裡,很可能會有他父親和母父的骨頭。
狼澤的臉頰被一雙手捧住。
那柔軟的指腹輕輕擦拭著他的唇畔,他才發現自己竟然咬破了嘴唇。
祁白眼神堅定地看著他:“我們一定會找到那座城池。”
“讓他們,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