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度春風(1 / 1)

流放地 何樂迪 5278 字 8個月前

視頻中的男人在霧氣森森的林間,撐著一棵樹,像挽著一位老友,對話般講述著樹木的生長軌跡,煞有其事地湊近樹乾,對著斑駁樹皮上冒出的野菌子,仔細分辨著,介紹完衝著鏡頭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羞澀的笑容出現在硬朗俊氣的面龐,沾染了些許少年氣。

畫外音清澈透亮,時不時冒出來的笑聲嬌俏明朗,捉弄般的說著,“賀南奇,你彆躲呀!”

這支發布於名為“森呼吸東北土特產”賬號下的短視頻,一天之內便登上了軟件熱榜。點進這個隻有幾十位僵屍粉的賬號,會看到觀看頻次兩位數的其他視頻,內容全是隨手拍下的土特產,連配樂都沒有,簡單到樸素。

手機來電不間斷的響起,賀南奇應接不暇,在承接訂單的間隙,他一臉新奇的看向萬臻,嘖嘖稱奇的表情像是感歎互聯網的深不可測。

萬臻刷著評論,粘貼複製地回複著歡迎選購的感謝詞,賀南奇湊到萬臻身旁,看著在屏幕上翻飛的指尖,如同觀賞一出精彩絕倫的演出,萬臻瞥了眼賀南奇,“怎麼樣?存貨能清完嗎?”

賀南奇繼續盯著源源不斷冒出評論的屏幕,點了點頭,“還不夠呢,我再跑趟林場附近的農戶,要是真能幫他們把貨都賣出去,那可太好了。”

“我和你一塊兒去吧,吳奶奶的降壓藥快吃完了,正好給她捎過去。”吳奶奶是獨居老人,兒女都在省城打工,七十多了還能上山尋野菌子,隻是平日裡得按時吃降壓藥。

“我自己去就行了,過躍河那段路正在修呢,到時候顛得你頭暈。”賀南奇套上衝鋒衣,將拉鏈拉得抵住下巴。

萬臻從沙發上起身,望了望窗外的明媚春光,“沒事,你不是說冰淩花開了嘛,漫山遍野的,我想去逛逛。”

賀南奇儘力將車開得平穩,卻難逃顛簸,萬臻抱著相機緊緊閉住雙眼,睫毛顫抖著像無措的小動物。車子剛駛進林場,他便將萬臻放下,“剩下那段路更難跑,車子都能被顛得起飛。你先自己溜達溜達,我待會兒來接你,就沿著咱們平時上山下山的路走知道嗎?可不能瞎跑。”賀南奇不放心的叮囑著,萬臻發現這人其實很囉嗦,隻是外表過於冷峻才顯得凶巴巴的。她佯裝認真地點頭,小雞啄米般的回應著,“知道啦知道啦。”

萬臻看著漸行漸遠的車子,轉身向林間走去。她惦記著茫茫評論裡一閃而過的那條回複,用開玩笑的語氣散發著惡意,揚言許久沒吃鹿肉,正好去這林子裡捉一隻。有網友嘲笑他在大言不慚,這人卻信誓旦旦的說自己就是林場出身,已經在西坡紅鬆最茂盛的那塊兒放了捕獸夾,等著野鹿自投羅網。萬臻趕在這條評論淹沒之前,點開那人的主頁,IP地址赫然顯示著黑龍江。她盯著手機導航,往西坡的方向走去,信號時強時弱,但她已經摸索出了大致方向。

遮天蔽日的紅鬆林漸漸顯現,山間的春風依舊料峭,萬臻學著賀南奇的模樣,將衝鋒衣拉得密不透風,她總笑賀南奇這樣看著憋得慌,關鍵時刻竟是很實用的。

萬臻撿了一根枯樹枝當拐杖,在層層落葉相疊之中翻找,她將相機掛在脖子上,另一隻手舉著,一邊拍攝一邊搜尋,將來此的前因後果道來,控訴著捕捉野生動物的罪行。萬臻靠著紅鬆,體力不支的喘著氣,尋找了將近一個鐘頭,她卻毫無被捉弄的氣憤,隻是慶幸著這果真是場惡作劇。擔憂消除,她心情也變得晴朗,看著前方的參天大樹,她將相機擺在地上,背對鏡頭欣喜地朝紅鬆跑去,展開雙臂環住樹乾,繼而仰頭笑得清脆,大聲感歎,“這棵樹好大呀,我一個人隻能環住一半呢!”說完她貼著樹木,聞著那帶有苦味的清香,心滿意足的揚起嘴角。

“下回喊賀南奇一起來,他手長腳長,我們倆湊一起說不定能環上。”萬臻說完笑眯眯地轉身,下坡的腳步過於輕快,枯木在沙土上仿若添了一層助滑,她腳下一空,整個人順著山坡摔了出去。

踏空的瞬間,萬臻下意識的閉上了雙眼,再睜開時,扭傷的腳踝已經無法動彈,她趴在地面,前方是隔著數米的相機。萬臻對著鏡頭露出苦笑,苦中作樂的衝著鏡頭揮了揮手,她確定自己無法站起身後,摸索著口袋裡的手機,若隱若現的信號在關機重啟中徹底消失。萬臻試圖向前攀爬,可及時雙臂用力都會帶起下半身的抽痛,她不敢再牽強嘗試。

天色漸漸暗下,四周安靜的隻剩萬臻的呼吸聲,她面前的樹葉被輕柔的呼吸微微撲動著,提示相機開機狀態的燈在日光褪去後越發顯亮,清清楚楚的紀錄著萬臻的孤立無援。

荒唐卻合理的念頭從她腦海中冒出,自己不會就這樣丟了性命吧?不壯烈不浪漫不恨海情天,起因是好奇一棵紅鬆的粗壯。這個想法並未生根發芽,她也不知道那股自信從何而來,但她著實樂觀的相信賀南奇會找到自己。

賀南奇此刻一定已經從農戶家中滿載而歸,等著向自己展示戰果。這人明明自己也沒有兼濟天下的資本,卻惦記著林場那些孤立無援的農民,善良正派得不講章法。

天空徹底暗下,月光幽幽地照耀著山崗,恐懼在靜謐的林間蔓延開,萬臻心中希望的火焰像被灑下一抔塵土,撲得她灰頭土臉。酸澀像刮骨療傷的利刃,一層層剝離著新長出的血肉,露出那恨世間的舊傷,她望向鏡頭,狼狽的吸了吸鼻子,面部輕輕顫動,卻笑了,假裝釋懷的逞強在如同碎鑽閃爍的眸間暴露,一句話說得竟不知是自我介紹還是交代遺言,“我叫萬臻,記吃不記打。”

她和邊柏青梅竹馬,她視沈鶴為摯友,如果從兩小無猜都能走到窮途末路,那還有什麼真情可以相信呢?是她不信邪不認命,怨恨像幽冷的蛇,在她身上遊走,萬臻抓起落葉,狠狠攥著錘向地面,用最後的力氣發泄著怒氣。身體扯動中拉出疼痛,她不甘心自己就這樣死去,猛然間,她對這樣面目可憎的自己感到無比陌生。

多疑、狹隘、刻薄咒罵著命運的不公。

一棵樹是如何生出扭曲的枝丫,又錯亂地生長?萬臻第一次正面這個事實,她在某種意義上已經被摧毀。

一個決心像閃電般劈下,她那近似哭泣的狂笑在月色下鬼魅豔麗,立誓般的對著鏡頭說道,“邊柏,如果我這次沒死成,我一定要把你拖進地獄!”一句話說完,她埋頭痛哭,幾乎是嚎啕著,萬臻哭得近乎耳鳴,以至於窸窣聲響起時,她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她警覺地收起了哭聲,甚至顧不上擦乾淚水。輕盈的踢踏聲響起,萬臻不寒而栗,就在那個聲音的源頭湊近的時候,她汗毛豎起險些喊出來。

暖絨絨的小鹿湊近,伸出舌頭舔了舔萬臻的臉頰,溫熱粗糲的觸感惹得她愣住了,小鹿似是嘗到了淚水的鹹澀,偏過腦袋蹭著萬臻的頭發,“呦呦”地叫了兩聲。萬臻看著黑暗中那清亮的目光,委屈地撇了撇嘴,下意識地抱怨了句,“賀南奇,你怎麼還沒找到我?”

這句話說出口,她瞬間呆滯,一顆心猶如坐過山車般起起伏伏,疲累至極的平靜後,居然最深處還是期盼著那人的出現。萬臻被自己跌宕起伏的心情逗笑了,苦中作樂的歎了口氣,側著腦袋望著小鹿,就在她伸出手想觸摸時,小鹿毫不留情的轉身,噠噠地跑走,靈動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萬臻泄氣地趴在地面,雙臂交疊的撐著下巴,繼而墊著腦袋閉目養神,痛哭一場消耗了不少體力,發泄完的心緒終於平緩,她默默地融入這邊寂靜的森林中。

就在萬臻昏昏欲睡之時,又一陣腳步聲響起,堅實的步伐和輕巧的踏動交織響起,急促且頻繁,她已經筋疲力儘,殘存的期待無法支撐她睜開雙眼,就在這時,她被一雙臂膀抱起,冰涼的臉頰貼上溫熱的脖頸。萬臻猛然驚醒,正好對上賀南奇被焦灼擔憂填滿的雙眼,他加重了懷抱的力度,一步一步走得踏實平穩。

“…相機…”萬臻的聲音輕飄飄的,賀南奇轉身看到了地上的相機,他蹲下準備先將懷裡的人放下,萬臻卻伸手夠到了相機的帶子,掛在了賀南奇脖子上,回光返照般的用最後的力氣環住賀南奇,繼而安心的閉上了雙眼。

賀南奇抱著萬臻往下山走去,小鹿在前方引領著,打開照明模式的手機透過衣服口袋發出光芒,微弱的照亮著山路。

“賀南奇。”

“嗯?”他眉頭擰緊,回應萬臻的聲音卻依舊沉穩。

“賀南奇。”

“嗯。”

萬臻不知疲倦的喊著他的名字,臉深深地埋在這片溫暖之中,淚水濕漉漉的在緊貼的皮膚間滲出,賀南奇感受到這層洶湧的潮濕,將懷中的人摟得更緊。

“萬臻。”

“嗯?”帶著哭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賀南奇喉結滾動了下,承諾般的說,“不要怕。”

伊河的夏天不同於北京,沒有了此起彼伏的蟬鳴聲,清風陣陣的窗邊顯得格外舒適。傷筋動骨一百天,萬臻窩在陽台的搖椅上享受著柔和的日光。

賀南奇走近時,萬臻舉著相機說道,“傷病日記第三彈。”賀南奇模仿著導演打板聲,逗得她咯吱直笑,賀南奇將手中的湯碗放在小圓木桌上,他已經能自然的視鏡頭於無物,故意齜牙咧嘴的露出了一個微笑,誇張地擺手展示,“鬆茸排骨湯!”

“不行,你這樣太做作了,有廣告嫌疑。”鏡頭外的抗議聲響起,賀南奇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使壞的揉了揉萬臻的腦袋,長到垂至胸前的頭發被撩動的飛起,摩擦出的靜電讓溫順的發型亂成一株蒲公英,萬臻氣急敗壞的伸手要打這人,賀南奇後退了幾步躲遠,笑得很是得意。

陰雨連綿的北京城,車內後排的男人望著手機,閉了閉眼又睜開,卻撥不開眼前的雲霧。屏幕傳出的聲音嬌柔如涓涓細流,喚醒他記憶中的陣痛。這聲音的主人像一顆釘子,釘在他的心頭,把他那些拚命挖去的過往都死死掛住,痛得他夜夜難熬。

男人咬著牙,目眥欲裂的輕笑了聲,車窗上掛著的一條條水痕和他的面容混在一起。

“放過你?放過你…”

——不,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