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不息回到出版府內她的書房的時候, 書房中已經有另一個人在了。

身形修長、面如冠玉，雙眸含笑，使人見之便如沐浴春風心生好感, 可不正是陳平。

聽到書房門被推開的聲音, 正在把玩擺件的陳平微微揚起眸子，見到來人是趙不息之後輕輕一笑，撩起袍角站直身體，拱手道：“恭賀主君擺平儒家。”

“你倒是信我。”趙不息哈哈大笑, 得意地叉起了腰，“不過你主君我當然就是這麼厲害啦, 區區一個儒家, 自然是擋不住我前面的路的。”

邊說著趙不息邊轉身關緊房門, 而後徑直走到陳平位置對面的主座上坐下。

待到二人坐定，趙不息徑直開口：“李斯那邊怎麼樣了？”

前些天嬴政告訴趙不息的事趙不息一直都掛念著，特意私下裡給陳平傳了信讓陳平查一查。

李由要調回來了，此事的幕後推手肯定是他那個一肚子壞水的丞相爹李斯。

陳平微微揚了揚唇角, 將袖中早就整理好的資料拿出來推給趙不息：“李由的確是李斯出手調回鹹陽的。”

“調回來和咱們做對？上陣父子兵啊這是。”趙不息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個, 不過她也不著急, 儒家她都擺平了, 法家若是不識趣, 那她就再想辦法讓法家聽話就是了。

總歸她才十四歲，而李斯已經七十歲了。

“這次主君想錯了。”陳平笑盈盈，“李斯將他的兒子調回來……依我之見，李斯丞相似乎並沒有和您做對的意思。”

趙不息詫異了一下, 思考了片刻，想起來前幾日收書，李斯那邊的確是很識相, 沒等到她開口就主動派下仆把書都送了過來。

而且這段時間，出版府行事的確沒有受到丞相府的刁難。

畢竟丞相統領百官，任何一個政府機構想要做事都繞不開丞相府，秦這時候丞相的權力又大，若是李斯想要為難趙不息，甚至都不需要刻意，隻要在各種審批上悄悄拖後一天半天的就夠耽誤趙不息的事情了。

可李斯非但沒有為難自己，仔細想來，這段時間他似乎對自己還挺客氣，自己要什麼就給審批什麼……

趙不息摸了摸下巴：“也不對啊，上朝的時候他可沒給我什麼好臉色。”

“表面態度是給彆人看的，或許實際上從行動上表現出來的才是他對您真正的態度。”陳平抖了抖衣袖，從衣袖中又掏出一遝寫滿了密密麻麻小字的紙頁。

趙不息拿起一看，竟然是李斯近來在府中的行事記錄。

李斯竟然“偷偷”買了出版社出版的這些書，買的數量還不少，每本各自買了百本。甚至不隻是出版社新修的書，就連先前趙不息主持編撰的兵書和醫書也都買了幾百本。

若是說買其他書趙不息還能理解，買兵書趙不息也還能理解，畢竟李斯輔佐嬴政統一天下，雖說他自己沒有帶過兵，可他肯定不是完全不知兵的人……但是李斯買醫書乾什麼？

師從儒家聖人荀子，自己還是法家大佬難道已經滿足不了李斯了嗎？他在七十歲的高齡還想去重新加入醫家學習醫術？

若是這醫書裡面有關於養生延年益壽的內容就罷了，趙不息也能理解人年紀大了就會比較怕死，可是她主持編撰的這本醫書裡面根本沒有養生的內容，都是治病救人的藥方和知識。

再往下看，趙不息還看到了什麼李斯家中的下仆聽到李斯在書房教育他小兒子的時候感慨“羨慕陛下有麒麟女如此，希望李家也能有虎子”，還有李斯經常對著左右下仆說“昔秦國有陛下，今秦朝有十五公主”之類的話。

趙不息：“……”

這個李斯，咋還表面上一套背地裡一套呢？

陳平看到了趙不息臉上的微妙表情，輕聲道：“而且我以為李斯已經知道了我是您的人，甚至這些事情，我認為都是李斯故意讓我知道，而後好再由我傳達給您的。”

陳平儘管對自己的本事有信心，卻也沒有自大到覺得二十幾歲的自己能不露破綻的從人老成精的李斯那裡如此順利的得到自己想知道的東西。

尤其是李斯對他的左右下仆所說的話，簡直就像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一樣。

同樣是擅長官場之道的陳平很敏感就察覺到了李斯對趙不息的態度。

陳平捫心自問，若是自己是李斯，自己做這些事情的動機是什麼呢？

“李斯或許是想讓他的兒子或者孫輩改投到主君門下。”

陳平肯定的下了斷論。

他猜測李斯是想要他的兒子或者孫輩改投到趙不息手下而不是李斯自己對趙不息示好的原因也是考慮到了李斯和嬴政的年紀差距。

畢竟沒人能想到四十幾歲的嬴政竟然還活不過七十歲的李斯。

“這樣說來，那李斯表面上對我義正言辭的確更像是逢場作戲。”有了陳平提供的消息，趙不息思緒轉的飛快。

無數的思路在她腦子中彙聚，抽絲剝繭，緩緩浮現出事情的真相來。

李斯為什麼要在群臣面前對自己不假辭色，又為什麼在私底下對自己如此示好呢？

很快，趙不息的表情逐漸微妙了起來。

她想到了一個很壞的可能性，可是這個事情要是結合李斯那和能力成反比的人品來看也不是沒有可能。

李斯不會是表面上拉著法家和她為敵，而後私底下再讓李由對自己投誠，讓李由當法家“棄暗投明”第一人吧？

法家在朝中勢力龐大，自己若是想要徹底讓法家老實下來難度不下於當初嬴政對付呂不韋，所以這時候最好的選擇顯然就是分化——當初的嬴政就是這麼做的，嬴政一開始手底下的臣子很多都是挖的呂不韋的牆角。

李斯自己就是最先從呂不韋陣營投靠嬴政的那個人，而嬴政也沒有辜負李斯雪中送炭的情誼，給了李斯足夠施展才華的平台，究其一生都對李斯信賴有加。

這麼一對比，李斯的打算已經昭然若揭了。

趙不息心裡嘀咕著，要是自己當真被儒家法家一起為難而又因為閱曆不夠暫時想不出破局的方法，那這時候李由來投奔自己給自己雪中送炭，那自己必定對李由十分感激。

就算自己現在已經擺平了儒家，可法家可不是儒家那麼好能用道德陽謀的，法家心狠手辣的程度可不是儒家能比的，自己想要對付法家沒個幾年時間慢慢磨也難見成效，這時候第一個來投誠的李由那自己也必須善待……

等再過幾年，李斯這一代法家人都退休或者老死了，那李由十有八九就是新的法家領頭人，到時候李由對自己既有雪中送炭的情誼，又自帶法家這個大禮，他本身的能力也還算可以，自己不重用他都沒有理由。

自古以來，對待第一個投降的敵人都還是要善待做給後面的人看的嘛。

這個李斯，真是老狐狸啊。也是真的心狠，身為法家的領頭人卻為了自己的兒孫選擇將法家當做投誠的大禮送給自己。

按照這個方法，李家的三代富貴是保住了，可那些常年和自己作對，惹了自己厭惡的其他法家大臣的下場可就不好說了。

趙不息感慨一句，卻也沒有揭穿李斯的意思。畢竟李斯的這個主意對自己來說也沒有壞處，李斯很懂得怎麼討好上位者，她想要法家的勢力，那李斯就把法家當做禮物送給自己，甚至他或許還察覺到了自己並不喜歡法家勢力過大，從而親自下手讓法家其他人和自己作對，給日後的自己一個順理成章削弱法家的理由。

新帝上位，總是要收拾以前跟自己做對的敵人，提拔自己的舊臣的嘛。

“難怪我爹喜歡李斯呢，這麼損人利主的人誰不喜歡啊。”趙不息感慨一句。

李斯這輩子，除了沒想到胡亥那麼喪心病狂栽了個大跟頭丟了全家的命以外，仕途堪稱順風順水，除了他自身過硬的本事之外就是依靠他這手為了自己的利益其他都可以打包出賣給上位者的手段……雖然跌的那個大跟頭一下子就把他幾乎一生的所有努力都跌沒了。

沒辦法，正常人誰能想到一直被嬴政寵溺長大從沒吃過苦的胡亥能那麼喪心病狂啊，李斯以為好歹是姻親至少命能保住，可誰曾想胡亥這個垃圾專殺兄姐呢，女兒嫁給公子兒子娶公主不但不是生命保障反而還成了催命符，彆說做呂不韋那樣權傾朝野的攝政之臣了，全家的命都丟了。

好在很明顯趙不息是正常人，她喜歡李斯這種損人利她的方法，也不介意按照李斯規劃的劇本走一遍……

“不過既然咱們大秦的丞相被我猜到了想法，那就得加錢了啊。”趙不息輕輕一笑，對著陳平眨眨眼。

陳平心領神會，也笑了笑：“丞相家資豐厚，必然不吝嗇加些籌碼買他李家的三代富貴。”

也就是陳平會讓李斯知道趙不息的意思的。

此事已了，陳平又從袖中掏出另外一遝寫滿了小字的紙頁來。

“主君，這些是陛下的子嗣和重臣近來的動靜。”

最上面的一張，亦然寫著四個大字“公子扶蘇”。

千裡外的消息，也從未被趙不息遺漏過。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嘛。

陳平留下了這些情報以後，方才悠悠然順著後門離開了。

離開了這裡以後，隻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知道陳平是趙不息的人，更多的人隻將陳平當做道家近來新出頭的傑出弟子，道家的身份加持下，並沒有人對陳平有太大的防備之心，加上陳平的高超情商，讓陳平頗為順利在各個公子公主和重臣的身邊都安插了人手。

畢竟他是陳平，曆史上劉邦還沒有稱帝的時候，他擔任的職位是中軍都尉，也就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情報處處長。漢楚的戰爭，正是從劉邦給了陳平三萬金，陳平成功挑撥了項羽陣營內部關係，讓項羽懷疑疏遠範增，使範增這位項羽陣營唯一大腦離開了楚陣營而由楚強漢弱逐漸轉變成了楚弱漢強。

若非如此，陳平從未上過戰場，又憑何封侯呢？知己知彼，必要的時候從內部瓦解敵人，這才是陳平最擅長的事情啊。

趙不息盯著陳平的背影。

不是，這麼厚的兩遝紙，是怎麼藏在袖子裡還看不出來的啊？

趙不息看了看陳平的寬大袖袍，又看了看自己的袖袍，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