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 第 205 章 請你赴死(1 / 1)

不得不說, 趙不息這一招對於士人來說就是絕殺。

自有文字記載的商朝到封建末期的清朝,沒有多少人能不在意自己在史書上的評價。

尤其是儒家,儒家最愛修史, 孔子修《春秋》, 儒家人人皆讀史書,無數儒家弟子一輩子的期望就是能在曆史上留下一個好名聲。現在還不太明顯, 到了明朝時候, 多得是儒生為了一個“直言勸上”的名聲主動惹惱皇帝挨一頓打, 若是打死了還能留一個“以死相諫”的名頭, 打死不虧。

聽到趙不息對那個身穿史官服飾的史官所說的話,周稟臉瞬間就變了, 差點被氣得一口老血湧上來。

不是啊, 你什麼意思?

周稟有點懵。

他這輩子什麼壞事都不曾做過,為何在趙不息口中他仿佛是比那有名的佞臣趙高還奸詐無恥的奸臣呢。

“等等, 你這是什麼意思?”周稟忙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司馬昌身邊,搶過來他的筆,心亂如麻的看向趙不息, “老夫何曾因黑石子換其書利天下人而怒, 辯論輸而無理取鬨了?”

趙不息歪歪頭:“你不是覺得我和你換書是坑了你嗎?我換書,是為了讓你之私書成為天下人之書,你不願意,不就是因為我用你之書利天下人而怒嗎?再說修書一事, 我先前在邀請信裡寫了, 你要是不來就是默認同意的修書的意見,你也無話可說,卻想用死諫來威脅我,不就是無理取鬨嗎?”

這也太春秋筆法了吧!

周稟雙目大睜, 卻愣是找不出趙不息的話哪裡不對。

一時間竟然僵硬在了原地,看到自己這邊的領頭人都沒了動靜,其他人更是不敢說話,畢竟那史官還在那裡看著呢,誰出來混不是為了一個名聲啊,若是被趙不息注意到了,說不準自己就成了史書上的千古罪人了。

一時之間,滿場竟然鴉雀無聲。

最後還是趙不息打破了平靜,趙不息笑盈盈指著那兩人高的玄鳥雕像,對著周稟眨了眨眼:“周先生難道是擔心自己的血不夠紅,染不紅我出版府前的這座雕像嗎?您要以死相逼,我已經為您清除好了路,您為何又不撞了呢?”

周稟面色赤紅,喏喏著嘴,竟是無話可說。

他倒是不怕死,可他怕自己死了沒用不說還要在史書上落一個汙名。

趙不息卻很平靜,她仿佛沒有看到周稟臉上的為難一樣,隻是指著石雕:“請周先生以血染此石鳥。”

分明隻是十四歲的年紀,可周稟卻隻覺得自己面前站著的人氣勢無比逼人。

恍惚間,他看著趙不息的臉,仿佛看到了端坐於高台之上俯視天下的那位始皇帝。

趙不息又進一步,聲音更大了一些,眼神銳利:“請周先生以血染此鳥。難道您還要再出爾反爾嗎?”

周稟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趙不息的這句話如一根麻繩一樣狠狠纏繞在他的心臟上,迅速收緊,周稟不禁胸膛上下浮動,大口喘氣,仿佛這樣就能將趙不息的這句話甩開一樣。

“請——周先生以血染此鳥!”趙不息又往前踏了一步,她的眼神十分銳利。

她的聲音更大了,大到在場的上百人都能聽清楚。

人群中有吸氣之聲。

這是要用“名”來逼死周稟啊,此時士人皆是重諾,商君立木為信,晉文公退避三舍,尾生抱住而死,皆為世人稱道,尤其儒家更是重義輕生。

趙不息死死揪住周稟先前曾說要以血染紅出版府前的石鳥,卻又以史書之名來逼壓周稟。

要不然就死,死後史書上留下“不仁不義,無理取鬨”的罵名;要不然就狼狽逃走,留下一個“反複無常,貪生怕死”的罵名。

如今周稟死也不是,也不死也不是,當真進退兩難。

這是殺人還要誅心啊。

周圍圍觀之人中不乏聰明人,很快就理順了思路,倒吸一口氣,駭然的看著趙不息。

此時已經有許多人心下後悔了,你說好好的乾嘛看著人家年紀小就覺得人家好欺負呢,也不看看她爹是誰,秦始皇自己十四歲的時候就能頂著壓力舉國之力修建鄭國渠了,他女兒十四歲的時候難道就能好欺負了嗎?

現在倒好,騎虎難下了吧,趙不息收拾完了周稟,誰知道下一個輪到誰了呢。

周稟的心理防線已經被壓到了最低,分明是深秋,可周稟的額頭卻滿是汗水,汗水順著他的臉上的皺紋溝壑流進衣領,他的指甲死死的陷在肉中。

“儒家弟子莫非都是反複無常之輩?”趙不息輕飄飄放上了最後一根壓垮周稟心理防線的稻草。

周稟慘然一笑,閉了閉眼,長歎一聲:“我之名如草芥,豈能因草芥而讓儒家之名受損?”

話罷,他的臉上已經有了死誌,慨然而撞向石鳥。

倒是讓趙不息嚇了一跳,這老頭說撞還真撞啊?不再理論理論嗎?

不是,她派去找淳於越的人還沒回來嗎。

“逆徒!”

好在趙不息等到了她要等的人,淳於越年紀雖大,可身體卻還頗為康健,聲音如宏鐘一般。

淳於越慌忙之下甚至來不及顧及自己的儀表,他直接一個箭步竄到周稟身前,周稟一時間收不住力,竟然直直撞到了淳於越身上,二人皆是撞了個踉蹌。

周稟連忙扶起自己的老師,嚅啜著嘴唇,想要說什麼,儒家的名聲,這一場鬨劇,他丟了儒家的臉……

可終究隻化作了一聲帶著哭腔的——

“老師!”

淳於越看著自己的二弟子,臉上浮現出怒火,他從袖中摸出一節竹簡,狠狠的照著周稟的額頭重打了一下。

“糊塗,什麼樣的名聲比得上你的命呢!我的大徒弟已經死了,難道你還要讓我我這個老頭子六十五歲再失去我的另一個弟子嗎?”話落下,淳於越的聲音已經顫抖了。

淳於越的大弟子也就是他親生的孩子,三十年前在外出遊學的時候被盜匪殺死,那時候,周稟才十五歲,淳於越在兒子死了以後沒有再生一個孩子,而是一心一意把周稟當作亦徒亦子的弟子養。

周稟羞愧地低下頭,訕訕不敢說話。

這時候淳於越深吸一口氣,面色嚴肅了起來,他指著趙不息,看著周稟:“去向十五公主道歉。修書之事乃是陛下親口所定,我等自當遵從陛下旨意,你這豎子安敢前來胡鬨呢?”

“老師!”周稟有些不可思議。

他寧可死都不願意丟了儒家的臉面,而如今淳於越讓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給趙不息道歉,豈不是等同儒家給趙不息服了軟?

淳於越卻隻是目光嚴肅的盯著他,眼中滿是不可違背的逼迫,恍惚間,讓周稟想起了自己十歲那年,沒完成功課卻和師兄串了口供,說是蠟燭倒了燒壞了竹簡那天,那天老師也是用這樣嚴肅的表情看著他和師兄的……

周稟覺得自己喉頭梗住了,他默默站了起來,走到趙不息身邊,雙手高抬行了一禮:“是我無禮了,請十五公主……見諒。”

“那周先生如今可知道錯了?”趙不息戲謔道。

周稟看了一眼自己腰背已經十分佝僂的老師,還是低下了一直高高昂著的頭,“擾亂修書,是在下之錯。”

趙不息又問:“那周先生的那三百本書?”

“老夫在老家祖宅中還有五千一百卷藏書,若是修書需要,老夫願意都捐獻給大秦。”默默在一旁看著的淳於越歎了口氣,主動接過了話茬。

趙不息笑了:“既然如此,那我就多謝淳於公的鼎力支持了,那我修改儒家典籍一事?”

淳於越深深看了趙不息一眼,沉默了片刻方才道:“諸子百家非我儒家一家,其他家的典籍既然可以修改,那儒家的典籍也沒有什麼不可以修改的。”

他到底還是退了一步。

再堅硬的人也有柔軟的地方,周稟還在吃奶的時候就被淳於越抱回家養著了,淳於越可以不顧及自己的死活,可他再也承擔不起六十多歲的高齡再失去了一個孩子了。

趙不息笑了笑,知道從今日起這滿朝的儒家大臣再也沒辦法擋在她面前了,乾脆也退了一步。

“我會在鹹陽中建造一個大秦圖書館,將收上來的書冊原版放在其中任天下人觀看。”

趙不息的目的和嬴政的目的儘管大體上是相同的,可到底還是有一些不同。

趙不息並不想要訓化天下人,反而,她想要天下人人都能讀得上書,可讀書的人一多,就會有很多不正確的想法,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孔孟的,所以文化水平高的人就要篩選正確的書給文化水平低的人學習。

若是有朝一日,一個黔首學會了市面上流傳的書,那她自然可以到鹹陽來,去用自己已經形成了的三觀去看這些沒有修訂過的書,自己去判斷對錯。

小孩子不知道對錯,需要大人去告訴他們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讀書人也是一樣,剛剛讀了幾年書的人很容易就會被錯誤的思想導入歧途,他們必須先讀上十年二十年的書,有了自己的判斷力,才能到鹹陽來讀這些沒有修訂過的書籍。

淳於越沒有再說什麼,隻是彎腰給趙不息行了一禮。

趙不息坦然接受了他的行禮。

而後,淳於越便由周稟攙扶著離開了,同時跟著他離開的,還有數十個儒家弟子。

場面頓時空了一大半。

趙不息又把視線投向一直不言不語的公孫利,挑眉:“難道公孫先生還有什麼指教不成?”

公孫利尬笑幾聲:“……臣忽然想起來老師近來身體不適,我還要去看望恩師。告辭,告辭。”

說完就頭也不回的一溜煙走了。

法家審視時度還是有一套的,更何況法家重利益輕情義,周稟快要被逼死了淳於越寧願對著趙不息低頭也回來救他一命,可若是自己出了什麼事情,他老師李斯可不一定會來救他……公孫利一想到趙不息今日險些逼死了周稟的手段,就忍不住心生戚然。

他和周稟是十幾年的老對手了,若是能輕易鬥倒周稟,公孫利早就動手了,可惜周稟這個人雖然冥頑不靈,但自己的確是潔身自好,公孫利想了這麼多年也沒想出法子鬥倒這個老對手。

可誰知道,周稟竟然會這麼輕易就栽在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女郎手中。殺雞儆猴之下,公孫利也不敢多說什麼,隻是直奔李斯府邸,和他商量此事。

在場的人都散去以後,負責去通知淳於越的車撓撓頭,不解問:“那周老匹夫這麼可惡,主君為何不直接弄死他呢?還要讓我去告訴淳於越,這豈不是又放了他一馬?”

趙不息白了他一眼:“周稟撞死了我能得到什麼?一個死老頭子?我缺死老頭子嗎?”

車嘟囔著:“那就這麼輕易放過他也太便宜他了吧。”

“便宜?他的命可不便宜。”趙不息哂笑一聲,得意洋洋轉身進入了出版府。

跟在趙不息身側的張良也輕笑一聲,給車解釋:“從今日開始,儒家不會再成為主君的阻礙了。”

趙不息問淳於越自己能不能修改儒家典籍,淳於越說沒什麼不能修改的,這就是淳於越給趙不息背書,日後若是其他儒家弟子再罵,也是先罵淳於越。

畢竟所有人都看到了,趙不息改書是經過淳於越同意的嘛。

當然,更主要的是,淳於越在大庭廣眾之下壓著周稟給趙不息低了頭,周稟一向是被淳於越當作儒家下一代領頭人培養的,周稟對趙不息低頭,低下的可不僅是他自己的頭,而是整個儒家的頭。

自此之後,朝堂之上再也不會有儒家大臣跳出來給趙不息找麻煩了。

車還是似懂非懂的盯著張良,心裡還是不太明白。

張良也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笑了笑,拍了拍車的肩膀而後揚長而去。

這就是明謀,明擺著算計你,可隻要你是你,是這樣的性格,那就是避無可避。

第二日,周稟在朝堂上自請去上郡抵禦匈奴。

帝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