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不息低頭, 對手指：“就是回了一趟河內郡，見了見原來的那些親友嘛。”

可惜嬴政並不會被趙不息這麼輕易糊弄過去，他扯扯嘴角：“哦？親友？”

趙不息有著小動物一樣的敏銳性, 在這一刻，趙不息敏銳的察覺到了嬴政語氣中的不快。

嬴政大概是不理解趙不息為何已經回到了他身邊卻還總是惦記著河內郡那些人的。

同樣是年幼流落在趙地，可嬴政和趙不息的童年經曆卻截然不同，嬴政在趙國的童年滿是黑暗回憶，打下趙國的第一件事就是活埋了一堆邯鄲的貴族, 所以嬴政看著和自己經曆相似的小女兒, 絲毫不懂為何趙不息會心心念念惦記趙地的人。

趙不息對手指：“就是他們對我很好嘛。”

嬴政冷冷看了趙不息一眼，沒有說話。

那朕對你難道不好嗎？年節將近, 你一聲都不說就離開朕去陪你的親友，那朕算是什麼？

嬴政內心升起一股怒氣，混雜著覺得自己被背叛了的感覺。

“朕又沒有將你捆在鹹陽宮, 你想去哪難道朕還能攔著你嗎？”

嬴政抿緊了嘴唇，一言不發，轉身就要離開。

有時候上了年紀的男人就是會無緣無故生氣。

趙不息撓撓頭, 好在她雖然不知道嬴政為什麼忽然又生氣了, 可好在她的情商足夠用, 知道現在不能讓嬴政就這麼離開。

眼看著嬴政毫不留戀的越走越遠，趙不息立刻一個箭步竄了上去, 一把拉住嬴政的手, 楚楚可憐道：“可是我還特意給你準備了新年禮物的，我在河內郡找了好久，才找齊的禮物。”

嬴政心中的怒氣消了一點，卻還是不願意搭理趙不息，冷漠瞪了趙不息一眼。

“朕富有天下, 豈會貪圖你的一點東西？”

趙不息鼓著嘴：“那我送的禮物是我自己親手做的……做了好久呢。這個禮物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隻有不息最愛的爹爹有，始皇帝富有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件。”

也不知道是那句“不息最愛的爹爹”起了作用還是“親手做了好久”起了作用，嬴政心中的怒火竟然真的就這麼消失了。

“而且我特意在年夜飯之前趕了回來，把一年中最重要的這一天留給你。”趙不息總是會說一些在嬴政看來實在是太過直白的話。

嬴政習慣了揣摩他人的心思，無論是多麼複雜的人心，嬴政都能遊刃有餘的操縱。

可面對趙不息這麼坦誠的一番話，嬴政反而有些無處下手的感覺。

“去吃飯吧。”嬴政看著趙不息可憐兮兮的模樣，還是無奈歎了口氣。

趙不息聽到“吃飯”兩個字，心知道嬴政已經消了氣，隻是臉皮掛不住不好示軟罷了，提著的心頓時放進了肚子裡。

她笑嘻嘻地得寸進尺貼在了嬴政身邊：“我和爹一起去。”

嬴政沒有說話，既沒有拒絕也沒有接受，隻是腳下的腳步悄然放慢了一些。

唯有趙高，跟在嬴政後面，看直了眼。

陛下這麼好哄嗎？

跟在嬴政身後低眉順眼的趙高眼底的神情有些微妙。

他的弟子，公子胡亥和這位不息公主之間有些矛盾，胡亥也一直都在向他抱怨這個小公主。

隻是趙高並沒有放在心上。

對他來說，陛下的喜惡才是第一位的，他沒必要為了一個沒用的公子去得罪一位受寵的公主。

隻是先前趙高也隻以為陛下對這位小公主的寵愛和先前寵愛公子胡亥一樣，不過是對於幼子的偏愛罷了，可如今再看。

趙高眼神頗有深意，這位公主，可比胡亥聰明多了。

起碼胡亥沒有這個三五句就能哄好陛下的本事。

隻是這位公主，似乎和朝中的大臣沒有親近的，唯一親近一些也隻有那幾個將領，看起來心思倒是更像是想要上陣殺敵的。

鹹陽殿近在眼前，趙高收斂了自己的想法，露出了標準的微笑。

如今陛下春秋鼎盛，這些事情倒是不著急，他隻需要伺候好陛下便夠了。

鹹陽殿中已經三三兩兩坐了一些公子皇女，已經成親的公子也都帶上了他們的妻子，皇女也都帶著她們的丈夫。

嬴政的兒女們年齡差距還是挺大的，年齡最大的公子扶蘇已經二十六歲了，年齡最小的趙不息過了年才十四歲。

似乎沒有想到嬴政來的這麼早，殿中三五成群的公子皇女看到嬴政進來以後立刻惶恐地起身行禮，嬴政揮手示意他們繼續，而後就自顧自往上首的座位去了。

趙不息年齡小，隻能做到一串公子公主們後面，幾乎到了角落邊上。

也就是鹹陽殿夠大才能容納三十多個兒子女兒還有他們帶的家屬吧。趙不息在心裡腹誹，雖然現在桌椅已經普及開了，可顯然秦朝的禮官認為桌椅沒有桌案顯得有禮數，所以宴會上用的還是需要跪坐的桌案。

緊挨著趙不息的就是胡亥，如今正陰測測的瞪著趙不息，顯然還在記仇。

趙不息和他沒什麼好聊的，甚至怕自己要是多看他兩眼會忍不住直接在年三十宴會上按著他再暴揍一頓。

剩下那些兄姐趙不息如今倒是都認全了，不過在確定完他們的確都沒有什麼才華而不是如漢文帝劉恒年輕的時候那樣韜光隱晦之後趙不息對他們就沒了什麼興趣。

一群一沒有兵權，二沒有財產的窮鬼，沒什麼利用價值，要是關係好了日後若是有什麼矛盾自己還不好下狠手，倒不如乾脆一個都彆打交道，以後要是有什麼事情她也好不留情面的動手。

隻是趙不息想要一個人呆著，有的人卻不願意忽略趙不息。

扶蘇就敏銳的注意到了窩在一個小角落裡不說話隻一個人安靜呆坐著的趙不息，他是長兄，自認為應當擔負起長兄的職責來，於是拉著正和他說笑的幾個年紀大些的公子公主們指了指趙不息的方向，說了幾句什麼。

於是一群人中一個身形瘦弱些的溫潤公子分開人群走到了趙不息的桌案身邊，低頭和她打招呼：“十五妹。”

趙不息正在心裡想著呂雉前些天給她寫的信中說她已經拜了後英為師，接手了後英手中齊國君王後昔日留下的勢力，已經開始製鹽了，而且當初君王後對如今的東海郡的郡守有恩惠，行事頗為方便，問趙不息下一步要如何安排。

正在構思著自己如何利用鹽業再大賺一筆，卻忽然被一道聲音打斷了，趙不息抬頭一看，卻是她爹的便宜二兒子公子高。

趙不息眨眨眼，乖乖喊了一聲：“二兄。”

公子高笑了笑：“十五妹為何不同其他兄姐說話呢？這段時日可還適應鹹陽的生活？”

“鹹陽富裕，我挺適應的。”趙不息誠懇道，“不和其他兄姐說話是因為我生性就不愛和人說話。”

隻是這兩句話不知道觸及到了公子高的那個點，讓他腦補了什麼東西，公子高看著趙不息的眼神頓時就憐惜了起來。

“十五妹流落在外，必定……都已經過去了。”公子高是一個很有同情心的人，曆史上為了保全自己的妻女放著可以逃跑的機會也沒有逃跑，而是告訴胡亥他願意給嬴政殉葬隻求胡亥放過他的妻女。

如今他對趙不息，顯然就動了惻隱之心。

公子高想了想，從腰側摘下來一塊美玉：“此玉給十五妹當作壓歲之物吧。”

“呀，這多不好啊，這塊玉一定很貴吧。”趙不息看著公子高手中玉質溫潤的整塊和田玉，眨眨眼，“我從小沒見過這樣的好東西，這玉恐怕得值一千金吧？”

聞言公子高看趙不息的眼神更加憐憫了三分，拿著玉就往趙不息手中塞：“隻是壓歲之物罷了，十五妹收下就行。”

“我能將此玉賣錢嗎？”趙不息十分誠懇。

公子高噎了一下。

誰家會把上好的和田玉拿去賣錢啊？

不過想到這或許是因為自家小妹打小在外面受苦，所以眼中隻想到錢財，公子高心又軟了一下：“既然是給你的壓歲之物，你自然能夠全權處理。”

趙不息心想，他爹的這群便宜兒子便宜女兒人還怪好嘞。

“多謝二兄。”趙不息心安理得收下了美玉，甜甜一笑。

公子高笑了笑，乾脆拉住了趙不息：“按照理解你回宮之後我們都該給你見面禮的，隻是一直沒有機會聚在一起，走，我帶你去收見面禮去。”

趙不息沉默了一下，緊接著眼角竟然沁出淚來。

“十五妹怎麼了？”公子高被嚇了一跳。

趙不息吸了一下鼻子，看著公子高：“二兄，你們人真好。”

一想到她的皇位競爭對手們人都這麼好，趙不息就覺得感動，有這麼一群兄姐，這不比雍正那群兄弟好太多了。

公子高笑了笑。

不息在外必然吃了很多苦，真是讓人憐惜啊。

於是公子高就帶著趙不息挨個兄姐要禮物。

“大姊好。”

“十五妹好。”

“三兄好。”

“十五妹好。”

趙不息跟著公子高在殿中穿梭，臉上笑容咧的幾乎看不到眼睛。

這些見面禮拿去賣了又能多養一千私兵，她這些兄姐們人都怪好嘞。

唯有端坐在高台之上的嬴政頗感疑惑，乾脆等到公子高領著趙不息認完了人以後將公子高召到自己身邊詢問。

公子高語氣略帶憐惜，輕聲向嬴政請求多給趙不息一些賞賜，還告訴自己父皇十五妹流落在外必然被人欺負，受了很多苦。

聽完了自家純良的二兒子對趙不息的描述之後，嬴政沉默了。

“你覺得不息可憐？”

公子高點頭，給嬴政解釋：“父皇，十五妹自小無父無母，必定會受到很多委屈。”

嬴政歎息一聲，看著自己傻乎乎的兒子：“你覺得不息缺錢？她告訴你她缺錢？”

“我送給十五妹壓歲的玉石，十五妹竟然問我能不能拿去換錢……父皇，十五妹多可憐啊。”公子高情感充沛，竟然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覺。

似乎已經能夠想象到，無父無母的趙不息隻能和乞丐一起搶臟餅吃，還因為身形瘦小搶不過彆人的可憐模樣了。

嬴政：“……”

合著都是你腦補的啊。

嬴政反思，是不是他當真把這些子女養的太天真了，從小沒有見過人心險惡，又讓他們讀了太多儒家的書呢。

趙不息那種狡猾小孩說的話竟然也有人信？

嬴政看了一眼趙不息面前的桌案上堆著的那一堆東西，更加沉默了。

好像相信她的人還不是一個兩個啊。

自己的其他孩子竟然這麼好騙嗎？嬴政開始思考起來，要不要把這些傻乎乎的公子皇女都給丟出去曆練一陣了。

……這麼看來，自己的兒女之中竟然隻有扶蘇和不息兩個比較聰明一些的了啊。

幾杯清酒下肚，殿中又熱鬨了起來。

隻是趙不息找了一圈都沒有看到王賁的身影，王賁也是嬴政的近臣，李斯和蒙毅都在殿中，按照道理不該王賁不在。

恐怕王翦的情況更加不好了。

趙不息心往下沉了沉。

王翦的身體能撐到如今已經是因為意誌力堅強了，先前就連太醫令夏無且都認為王翦活不過這個冬日，可王翦硬是撐了下來。

隻是生死之事，誰說了都不算啊，撐過了這個冬天，恐怕也撐不過下個春天了。

趙不息歎息了一聲，借著殿中氣氛歡樂，自己的座位又靠近角落，趙不息溜出了鹹陽殿，手伸進懷裡摸了摸懷中鼓鼓的東西，目標明確的往嬴政寢宮的方向去。

哪怕是年三十夜，嬴政的寢宮外面也依然有侍衛守著，侍衛看到是趙不息也沒有阻攔。

趙不息平日就經常到嬴政寢殿中玩，侍衛早就已經熟悉趙不息了，自己陛下最寵愛的小女兒。

寢宮內也沒有什麼緊要的東西，隻是睡覺的地方罷了，嬴政年紀上來以後也不再召幸妃嬪，既然是陛下的女兒那沒什麼不能進的。

秦時候的規矩還沒有那麼嚴格。

趙不息悄悄往嬴政枕頭下面塞了一個鼓鼓的包裹。

她的確是給嬴政準備了新年禮物的。

送完了禮物趙不息又返回了鹹陽殿，開始看著歌舞守歲。

皇家也有守夜的習慣，而且還有專門記著時辰的宦官。

在這一年的最後一秒，鐘聲響起，趙不息遙望殿外，閉上眼睛許願。

希望我爹長命百歲，希望我爹五十歲退休。

……嗯，隻要能長命百歲還能五十歲就退休那也可以缺胳膊少腿，當然最好是老眼昏花看不清東西隻能退休讓位給我。

鐘聲悠揚，時間邁入公元前215年。

距離史書上始皇東巡病逝，還有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