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潮。
即使在住宅區,也從不停息的人潮。
歡笑的孩童,恩愛的夫妻,慈祥的長者——如果他聽不見的話,想必也會這樣認為吧?
如果他聽不見的話。
“……討厭,討厭媽媽……”
“那個人是誰……殺了她,殺……”
“……養老院……不……絕不……”
汙穢的黑霧在空氣中扭曲升騰,明明互相憎恨卻假裝微笑的臉,在逢魔時刻的昏黃中如同被嘔吐物包裹的泥塑。
他會習慣性評估每一個路人的戰力,這是常年出任務留下的痕跡,看看這些人——沉迷煙酒的上班族,作息顛倒的主婦,小孩,剛會跑兩步的小崽子——弱者,弱者,毫無例外的弱者,區彆隻在於倒下時會汙染的面積。
但正是這些弱者,這些如同螞蟻般頃刻間就能被摧毀的弱者,明明依賴於咒術師的犧牲才能安穩生活,卻在毫無意義的蠢問題中打轉,不斷的不斷的製造出咒靈,自私,狹隘,貪婪,懦弱,能不能即使有一刻——
“可以不要再吵了嗎?”
走在前方的夫婦愕然止住爭吵,嫌惡一閃而過,很快換成禮貌的歉意:“失禮了,沒注意擋住你。”
“沒關係。”
沒關係,不過是……猴子而已。
正因為了解這一切,正因為要結束這無意義的一切。
夏油傑抬手摁響門鈴。
他將竭儘全力,再不回頭。
“沒關係嗎?”
“什麼?”
“沒關係嗎?門鈴一直響著。”
神代千奈放下海碗,即使內容物已被吃空,仍然在桌上發出悶響,足以見這碗的體量。
同樣超規格的碗在桌上已擺了一排,明明是對成年男性來說都是可以衝擊大胃王的分量,少女的眼睛裡卻亮閃閃地寫著“還要”。
啊啦,還是完全沒吃飽嗎?
餐桌對面的女性擔憂起來,雖說十三四歲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但再這樣吃下去就要對胃產生負擔了吧?
可是,可是面對這樣毛茸茸的渴望眼神,真的很難讓人說出拒絕的話啊!!!
夏油真理幾乎是在全力抵抗著可憐小動物光波,以至於卡殼半天才反應過來少女的提問。
啊,門鈴,說起來是呢,門鈴確實響了半天來著——
這麼說其實也可以外賣叫一些食物來的嘛!家裡的食材快吃空了,小千奈會更喜歡甜口還是鹹口呢?雖然吃太多確實不好,但果然投喂食物是養孩子的樂趣所在啊……
“門鈴。”神代千奈再次提醒。
夏油真理猛然回神。
即使一直沒人應門,門鈴始終以穩定的頻率響著,一開始還以為是上門推銷的業務員,但這麼堅持不懈的話,應該是有正事不能被耽誤吧?真是太失禮了。
她起身準備去開門,對面的少女卻突然轉頭看向門外,輕輕聳了聳鼻子,眼睛一亮。
“媽媽!讓我去看看!”
夏油真理哭笑不得地看著女孩躥向玄關,聲音追在後頭喊她:“慢一點!千奈!慢一點!”
神代千奈已經咚一聲撞開大門。
請不要誤會,這“咚!”的一聲絕不是神代千奈的錯。
是的是的,就算小學生也學過“輕輕開門”,但她降落在地球上不過一周,姑且隻能算個寶寶,何況站得離門那麼近分明是自己對風險沒有把控嘛!
因此少女毫無負擔地俯身問到:“嗨嗨!你就是媽媽說的外送嗎?”
她是如此的神氣活現,理直氣壯,同時力大無窮,以至於當這個被拍倒的倒黴蛋捂著額頭望向被撞凹進去的門板以及白發以及藍瞳以及這張驚為天人的臉——
“五條悟!!你他媽有完沒完?!”
夏油傑已經在門口等了很久。
他一向是個很有耐心的人,擅長忍受無意義的痛苦到達有意義的結果,何況他現在並不缺時間……嘛,畢竟是通緝犯了嘛。
忽然間從繁重的任務中跳出來,反而時間多到不知道做什麼好。
機械地摁著不知道第幾遍門鈴,自己也弄不清是希望有人開門還是最好沒人在家,但腳步聲已經響起來了,很活潑,是鄰居家的孩子嗎?
說起來在成為咒術師之前他的生活是什麼樣……?想不起來,完全像上輩子的事了啊。
但不論如何,既然來了就隻能留下了,姑且稱作【命運】好了。
夏油傑向前一步,身後裂開扭曲黑洞。
於是——
“咚!”
咒術師也會腦震蕩嗎?到底什麼樣的大猩猩才會用這種方式開門啊?!
而罪魁禍首竟然蹲下身試圖對受害者進行進一步打擊。
“五條悟是什麼口味?站起來啊,地上會弄臟的。”
“啊呀?是撞到誰了嗎?”聽到動靜的夏油真理急匆匆趕來玄關,“千奈,下次不可以這樣突然開門哦。”
根本就不止是突然開門的問題吧!!請看一看門上凹進去的痕跡啊!!
面對這樣不痛不癢的嗔怪,少女居然相當委屈地鼓起臉:“好嘛!我會叫他把門修好的!”
“不能這樣哦,自己的錯誤要勇於承擔才行。”
很好,就應該狠狠斥責才對!
“媽媽會聯係人上門修的。”
——完全就是溺愛吧!!!
夏油傑剛捱過頭暈眼花(他上一次受這種打擊還是被那個可惡的術士殺手一拳錘進地裡)就聽到這等無可救藥的發言,幾乎要破功怒吼出聲。
而當他的視線恢複,卻發現少女背後的媽媽用同樣溺愛的無可奈何的眼神注視著自己。
“是傑回來了啊,晚上要吃蕎麥面嗎?”
最後還是他修理的門。
其實完全沒有修理的必要吧,畢竟最不該被放進來的“客人”已經被錯誤地允許入內。
但夏油傑還是去做了,勉強用咒力將門軸掰直(是的,這原本是一扇內開門),幾個四級咒靈頂住搖搖欲墜的門框。
接著洗手,吃飯。
晚餐果然有蕎麥面,到他這個地步,吃什麼東西都已經沒有味覺,但還是稱讚了媽媽的手藝,是偽善吧?說到底為什麼沒有一進門就動手?
夏油傑決定歸因於他還未好全的腦震蕩。
神代千奈,夏油家的新成員,據說前兩天被媽媽撿回家,失憶,貌美,渾身是傷,隻能從製服水洗標上確認姓名,要素過多到像dokidoki戀愛遊戲開頭。
但怪力猩猩。
她的身上察覺不到任何殘穢,不止如此,整個夏油宅也乾淨得像被淨化,一個野生的天予咒縛?
天予咒縛,哈!沒有咒力,也不過是健壯一點的猴子罷了。
健壯猴子仰頭塞進最後一塊叉燒,相當熟練地抱著夏油真理的手臂開始撒嬌。
“超級棒!”“非常好吃!”“明天也想吃到!”
這種自來熟的行徑加上經典白毛藍眼配色,已經刺眼到令人胃痛。
夏油傑決定一會率先送她上路。
但“一會”到底是什麼時候?
為什麼拖過晚間電視節目,拖過洗漱,拖過媽媽走上前摸他的頭,被避開後仍微笑著囑咐他早點睡?
舊沙發像漩渦吸住了他。
牆面上蹭過的水彩筆,門框上刻著的身高,茶幾上放著的相冊。他在拐彎處撞掉過門牙,對著電視機打起精神看紅白晚會,冬天客廳鋪起被爐,一家人的腳在桌子底下碰來碰去。
漩渦纏繞著,令人手腳乏力,頭腦昏沉。
但理子的臉像閃電劃過。
於是一瞬間,像被雷電劈中脊背,他被負罪感與恥辱驚醒。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
夏油傑低聲喃喃。
“我將貫徹我的大義……”
並絕不,絕不背叛。
燈已熄滅,他在黑暗中睜眼。
浴室傳來水聲,讓他聯想到血液的噴射與滴落。
神代千奈趿拉著拖鞋走向他。
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一隻很好看的猴子,肌膚包裹在鬆軟的浴巾裡發光,並不知為何,向他露出喜悅而鬆弛的微笑。
但猴子就是猴子。
夏油傑禮節性地避開視線,心懷慈悲地召喚出特級咒靈。
“抱歉,但請你……”
神代千奈愉悅地打斷了他。
“請讓我食用你!!!”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