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下山,串親戚(1 / 1)

第二天一早,天陰沉得厲害,眼看著是要下雪了。

前一天清言已經把東西收拾得差不多了,隻剩要用的還沒放上車。

邱鶴年把被褥和鍋碗瓢盆打包好時,清言也把小木屋打掃完了一遍。

下山最怕陡坡,邱鶴年將麻繩係到推車兩側扶手上,斜跨在自己的肩背上,大半程身體幾乎都是向後微仰的。

清言緊跟在他身後,在特彆難的路段,他就抱住對方的腰,一起向後施力慢慢下,就連二喜也懂事地咬住清言褲腿,一起往後使勁拽。

下山足足比上山多走了一倍的時間,幸虧雪是在他們到了山腳才開始往下下的,要不然路上打滑,就更難走了。

在山腳歇了不到一刻鐘,緩過勁來就往村裡去。

他們沒先到家,而是先去了村東頭一戶人家。

邱鶴年敲了一陣門,大雪中,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婦人一邊不耐煩地喊著誰啊,一邊開了門。

看清了來人後,婦人難看的臉色勉強擠出個笑,往邱鶴年身後看了一眼道:“呦,這是上山才回來?”她眼睛在清言身上打了個轉,並沒跟他說話的意思。

邱鶴年衝她叫了聲“大娘”,將地上放著的一隻麅子,還有兩條魚搬起來,道:“這是在山上打的,給您和大哥過年添個菜。“

婦人目光在麅子和魚上掃過,目光中透出欣喜,但又很快看向推車,在車上苫布蓋住的鼓鼓的位置,看了又看,臉上神色露出不滿來,“你這次上山不沒少打吧,你大哥最近老毛病又犯了,這點東西哪夠給他補身體的!”

說著,她竟邁步往推車這裡走來,看樣子是要自己動手翻找了。

清言正在車上,見她這樣子微微一怔,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二喜已經汪汪叫著從車尾衝了過來,它被劉獵戶訓練得頗有靈性,見有外人要動車上東西,自然是不行的。它一衝過來,就把這婦人嚇得蹭一下逃回了院門裡,隻伸個頭出來大聲咒罵。

看著是在罵狗,但夾槍帶棍,分明在罵人。

邱鶴年神色卻如常,放下了東西,隻是在她咒罵的間隙中,說了一聲,“我們還有事,就先走了”,就推上車載著清言和一車的東西繼續往村西邊去了。

路上,清言欲言又止。

邱鶴年昨晚跟他說過,今天回來後,要把一部分獵物送人。

當時清言在整理東西,以為他就是知會一聲,沒太在意,沒想到他回頭看過去的時候,發現對方一直在等自己的回應,這才反應過來,邱鶴年是在征求他的意見。

據清言所知,村子裡大多數人家都是媳婦管家,男的出門乾活賺錢,關上門,家裡大小事都是媳婦張羅,自然也是媳婦說了算。

所以,村子裡的女子和哥兒,不少都是乾脆利落、潑辣的性子。

前陣子邱鶴年把家裡的家底都交給清言管,就是讓他管家的意思了。

如今,他要把獵來的東西分出去,自然是要清言同意的。

清言當然是沒意見的,道:“馬上過年了,肯定要串門送禮的,就按以往的慣例來。”

剛才那五十多歲的婦人,是王鐵匠的大兄弟媳婦,也就是王合幺的娘。

路上邱鶴年就跟清言說過,到了地方就在車上等,不要下來,也不用說話。

清言還當他是擔心自己怕生,真見了這婦人,才懂了其中原由。

想來想去,清言還是問道:“你對他家那麼好,她那樣子罵人,你不生氣嗎?”

一整隻連皮帶肉的麅子如果拿鎮上去賣,仔細用的話,夠普通人家大半月的開銷了,就是那兩條大魚,也不是尋常能吃到的。

邱鶴年推著車,沉默地搖了搖頭,又過了一陣才道:“我該做的做到了,彆人怎麼想,我並不在意。”

聞言,清言微微一怔,之後才驚覺這可能是第一次,他觸及到了一點邱鶴年的屬於內心裡的東西。

王鐵匠的小侄子住在村子西邊,離他們家不遠。

這次到了地方,邱鶴年直接把車推進了王三幺家院子裡,二喜被拴在了柵欄上。

屋子裡有人趿拉著鞋小跑著出來,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他見了兩人就驚喜地迎了上來,道:“二哥,你們這是剛從山上回來?”

邱鶴年“嗯”了一聲,跟他打了聲招呼。

這人又看向清言,挺有分寸地隻是笑著點了點頭,叫了聲嫂子。

清言聽了特不適應,但入鄉隨俗,他也隻能笑著應了。

他們正說話,屋裡又出來個年輕女人,她嗓門很大,比王三幺還熱情,招呼他們趕緊進屋。

清言在她臉側看見了她的名字:伍秋娘,王三幺之妻。

秋娘見了清言,就一把拉住他的手,邊把他往屋裡帶,邊大嗓門道:“嫂子,你們成親時,我就想過去看看,可我家合幺說你們新婚呢,讓我彆去打擾,就一直忍著沒過去,今天你們要不來,我和合幺這兩天就打算過去一趟了。”

清言沒招架過這麼熱情的人,也沒有身為哥兒的自覺,一時間還覺得男女授受不親,頓時僵硬起來。

邱鶴年和王合幺走在他們身後,見了他望過來的眼神,快走了幾步,將他從秋娘手裡“解救”出來,還認真解釋道:“清言他在家時不大出門,有點怕生。”

秋娘卻完全不在乎這個,一把又把清言“薅”著手腕拽走了,“都是自家人,哪來的生!”

等進了屋,王三幺安排他們坐好,秋娘麻利地一會端茶一會盛湯,瓜子裝了滿滿一簍子,連給孩子留的糖塊都拿出來了,幸虧王念生這會在外面和彆的孩子玩,沒看見這一幕,要不得心疼死。

兩個男人一邊喝茶一邊聊,清言聽了一會,說的都是過年之前的活計,還有一些鎮裡的事。

秋娘忙完了,也拉著清言嘮嗑,悄聲問他,“剛才你們是不是從老大家過來的?”

清言點了點頭,好奇道:“你怎麼知道?”

秋娘看樣子想翻白眼,又覺得不好,硬是忍住了,她聲音壓得更低道:“二哥就是太厚道,每年從山上回來都先去那死老太婆那送東西……,”她說到這裡才發現不對,連忙解釋道,“嫂子,你可彆多想,二哥每次給我們的,和給那老太婆的都是一樣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我是替他不值,那老太婆和她家老大都不是什麼明事理的人,送他們東西一點好撈不到,他們反倒恨毒了二哥,純粹兩個白眼狼!”

“為什麼?”清言不解。

秋娘這次實在忍不住,還是把剛才那個白眼翻完了,“那娘兩貪心唄,當初二叔生病,他們一眼沒去看,二哥那陣子又得顧著鋪子裡生意,又得照顧老爺子,天天起早貪黑的,等人沒了,他們又來要家產,還想白拿那鋪子,真是吃了豬油蒙了心了!”

“幸虧二叔活著時知道他們是什麼德行,認養二哥時,都是去官府過了明路入了籍的,老爺子的家產根本就沒他的份兒,他們還不依不饒拿二哥是養子說事,到處鬨,看鬨的沒結果,這一年來才消停下來,不過二哥還是把二叔的那幾畝地,挑了好的分了他一半,年節的都去送東西,借錢的事也有,從沒還過。”

秋娘越說越氣,喘了幾聲粗氣才一擺手道:“那地本來說也要給我們一半,我和三幺說什麼沒要,本來就該是二哥的東西,我們不惦記。”

秋娘是個話癆,說起來就不住嘴,看來對老大一家積怨已深。

清言聽著聽著就走了神,他想,他好像有點了解邱鶴年的想法了。

從王三幺家出來後,他們往家走。

在他家又卸了一隻麅子和兩條魚,清言沒忘記把刺蝟也留下,秋娘比後來回家的念生還高興,現在推車輕巧了不少。

路上,清言試探著把陳玉來要鋤頭的事講了,也說了自己可能得罪對方了的事。

果然,邱鶴年聽了並不生氣,他神情一如既往,雙眸平靜如湖水,“打鋤頭的事他早跟我提過,我當時拒絕了他,沒想到他會再來找你。“

清言訝然地看著他。

“以前我顧及他是鄰居,張先生為人也不錯,才給他打了那兩件鐵器,他沒給報酬,我也就沒要。但再沒有下一件了,我不會再給他白做。”邱鶴年說。

清言懂了,按現代世界的說法,在邱鶴年的處事原則裡,人們在他心裡有按他自己的價值觀評判出來的“價值”。

在這個“價值”範圍內的索取或給予都是可以的,超過範圍,他會堅決拒絕。

就像王家老大能拿到田地,也能借點銅板,或者收點年節的禮,這是邱鶴年給予他們的他認為合適的補償,也是他們的“價值”範圍內的東西。

但房子和鐵匠鋪,邱鶴年任他們再鬨,也沒鬆過口,這兩樣,就超過了那個範圍。

而這個“價值”也不是一成不變的。

王家老太指桑罵槐那麼久,邱鶴年都完全沒有情緒反應,是因為在這個過程裡,他的心裡對方的價值在因此不斷減少,在降到為零時,這個人在他這裡就與他毫無關係了,也就是他說的那句話,他該做的都做了,彆人怎樣他不在意了,自然以後也就沒有“給予”了。

想到這裡,清言微微鬆了口氣,邱鶴年並不是個他本來以為的濫好人。

做好人挺好,但沒有原則的好遲早傷了自己,清言不希望邱鶴年受傷。

同時他也想到,不知道自己在對方的心裡,那個“價值”範圍有多大。不管現在有多大,將來他都會把它變成無限大!

回到家時,才到晌午,兩人簡單吃了午飯,喂完二喜,就躺下休息了。

這時候睡覺晚上怕要睡不著,就隻是躺著。

窗簾和床帳拉上了,帳子裡昏暗得像黑天。

清言躺在床上,睜眼看著萬工床的頂棚,勉強能看見上面雕刻的繁複的花紋。這張床當初應該也是經過精工巧匠費了不少心力打造的。

不過清言的眼睛看著那些花紋,思緒卻並沒在那上面。

他躺在昏暗光線裡,聽著身邊人淺淺的呼吸聲,腦中閃過的,是昨晚他大著膽子親吻了這人之後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