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隆冬,柳西村。
天色將將黑,一頂陳舊的紅色轎子在冰凍的河邊小路上,被抬著快速往村西而去。
轎子旁邊跟著個上了些年歲的婦人,她相貌算是出挑的,隻是眼尾高吊,嘴唇薄薄的兩片,是明顯的刻薄相。
此刻她神色明顯不安和焦急,手裡不甚明亮的燈籠搖晃得厲害,她不時催促幾個轎夫腳步快些,隻是這些轎夫年齡都已老邁,身體也瘦弱,此時已累得直喘粗氣,再怎麼催,也快不得多少了。
路邊另一側,有人開了院門倒泔水,順便好奇地伸頭看了看這一行人,又抬頭看了看天色,雖覺得此時迎親時間明顯晚太多了,況且轎前並不見本該騎著高頭大馬的新郎,更沒有常見的吹拉彈唱的陣仗,但到底並不想多管閒事,也隻是多看兩眼,就縮回頭去,將院門緊緊關上了。
此時,轎旁的婦人還在急急催促,甚至不客氣地低聲叫罵起那幾個轎夫來。
眼看著越罵越難聽,這些轎夫卻隻能忍著,他們上了年紀本就不好攬活,如今收了人家的報酬,也隻能按吩咐,儘量快些。
幾人都累得滿頭是汗,寒冬臘月的,身上棉袍裡頭的衣服都濕透了好幾層。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幾天沒下過雪,路上不算滑。
轎子的窗子和轎門都被布簾遮得嚴嚴實實,沒人注意到,在斷斷續續的叫罵聲中,轎中的人緊閉著眼,臉色迅速灰敗下去,嘴角流出鮮紅色的血來,無聲無息地,他吐出了在這世間的最後一口氣。
從鎮上到柳西村的路途不算近,這一路下來就算壯小夥子也頂不住。就在幾個轎夫快要堅持不下去,想要跟婦人說幾句好話,讓他們歇口氣時,肩上沉重的負擔卻一瞬間輕巧了不少,竟好像抬了頂空轎似的。
為首的老轎夫臉上露出驚異之色,他看向轎子旁邊的婦人想要開口說些什麼,那婦人卻狠狠瞪了他一眼,惡狠狠罵道:“一群老廢物!”
那轎夫立時閉上了嘴,衝其他幾個轎夫搖了搖頭,就悶聲不吭繼續前行了。
轎子輕了,幾人的腳步也快了許多,沒多久就來到柳西村西側河邊一處看著還算齊整的木門外,轎子旁那婦人的臉上終於現出鬆了口氣的神情,她稍微拾掇了一下身上的衣袍,邁步向前,在那門板上拍了拍,抬高嗓門道:“開門啊,王家大郎,新娘子給你送過來了!”
她聲音剛落,院子裡就傳出開門聲,緊接著是快速但沉穩的腳步聲。
轎夫們蹲下身體,準備將轎子放到地上。
轎子隨著他們的動作搖晃的幅度有點大,裡面卻並未傳出任何哪怕一絲輕微的響動,實在是過於安靜了。
為首那老轎夫轉頭和其他轎夫交換了個眼神,又看了眼那敲門的婦人。
他們抬了這麼多年轎子,詭異的事也遇見過。轎子裡現在有人沒人心裡更是都一清二楚。
旁人不知道,他們這些轎夫都是看得真真的,那新娘從家裡被背出來時,蒙著蓋頭看不到臉,但身上都是軟綿綿的,一點氣力也無,完全是被人強架上轎子的。
這婦人一路上死催活催,估計就是怕半路出事。
還有眼前這戶人家,老轎夫雖不是柳西村人,但也聽聞過這戶主人的事情,這十裡八鄉就沒哪個年輕的姑娘或哥兒會心甘情願嫁過去的。
等會轎子門簾一打開,說不好裡面還是不是原來的那個大活人。
到時候這苛刻的婦人說不得要鬨到衙門去,老轎夫不想因為這事受連累,就準備放下轎子立刻跑路。
因為那婦人給的銅板太少,他堅持跟她提前要了全部報酬,如今倒是方便了。
院子裡沉穩的腳步聲停在了門內,眼前的木板門喀拉一聲輕響,有人要從裡面出來了。
與此同時,轎子底部馬上就要落在地面上,就在這一瞬間,老轎夫突地神色一變,腰不由自主躬了下去,其他幾個轎夫更是忍不住趔趄了一下。
嘭的一聲,轎子幾乎是砸了下來,幸虧離地面已經很近了。
等在門口的婦人回頭又是狠狠瞪了他們一眼,為首的老轎夫低垂著頭,掩藏著自己臉上的驚駭。
就在轎子落地的一瞬間,本是空空的轎子裡,突然多出一個人的重量,始料不及的他們差點被壓得摔倒在地。
一陣冷風吹過,老轎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渾身的汗都變成了涼的,冰冷刺骨。
喀拉,木板門被打開了,老轎夫下意識臉皮顫抖地抬頭看去,隻見一個格外高大的男子身影站定在門口。
此時天已經黑透了,看不清這人的臉,隻能看到這人身姿挺拔,寬肩窄腰腿長,站在那裡猶如一座俊秀屹立的青山。
這人一照面,那婦人便歡天喜地地迎了上去,絮絮叨叨地解釋:“都是這幾個轎夫不頂事,耽誤了時辰。”又指了指那轎子道:“這孩子太高興了,酒多吃了幾杯,醉得不省人事了,大郎你多多包涵啊!”
那男子向她所指的方向看來,儘管還是看不清臉,但老轎夫依然能感受到那犀利而沉靜的目光。
本來想跑的心思竟一點都不敢提起來了。
老轎夫深深地低下頭去,不敢與對方目光相碰,耳邊似乎聽到了男子聲音低沉,說了些什麼,但一個字也沒聽清。
隻用餘光看到那婦人笑著伸手,接過男子遞過來的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她低頭打開一角看了看,頓時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
老轎夫隻看見一點銀光匆匆一閃,那婦人就把布袋收進了袖筒,讓開了地方。
隨即,腳步聲響起,沉穩而冷靜,最後,站定在轎前。
他似乎有過一絲猶豫,但很快,就果斷地伸臂掀開轎子門簾。
那婦人忙小跑著過來,殷勤地提了燈照了進去。
見狀,老轎夫則目露駭然之色,蹭蹭往後退了兩大步,卻又難忍好奇地也跟著看向轎子裡面。
燈籠昏暗的光線中,一個瘦弱的身影癱坐在轎內,他的身形比一般男子纖細得多,甚至在哥兒中也算是瘦弱的。
大紅色的蓋頭將他的頭臉蓋得嚴嚴實實,紅色的嫁衣寬鬆地罩在身上,脖領處露出些白嫩的肌膚來,顯得他更加羸弱。
淡淡的酒味從他身上散發出來,混在轎子裡相對沒那麼冰冷的空氣裡散逸出來,竟讓這人看起來有種弱質風流的妖異味道。
雖然如此,轎子裡的人看起來確實還是個正常人,不是什麼可怕的精怪。
隻是,當老轎夫疑惑的視線從對方身上,來到腳上時,身體突地微微一震,他記得清清楚楚,新娘子上轎時,腳上穿了雙繡鞋,因為衣袍是新的,而那雙鞋明顯是舊的,差彆明顯,所以他印象極深。
然而,那雙鞋現在沒了。他的目光在轎子內逡巡,根本找不到它的蹤跡。
而掀開門簾的男人在這時,已經彎下了身體,探身進入轎中,將那哥兒從轎子裡毫不費力地抱了出來。
之後,老轎夫隻感覺面前一陣風,男人已經抱著新娘子轉過身去,像來時一樣,大步往院門內走去。
從他的方向,隻能看見新娘那一雙隻著白襪的腳。
在婦人絮叨的“恭喜”、“早生貴子”之類的道喜話中,男人進了門,木板門也隨之被關上。
在門被關嚴的最後一刻,老轎夫看見一隻潔白纖細柔軟的手,蛇一般伸出,軟軟地無力似的攀附到男人被腰帶束緊的勁瘦的腰上,緊接著,抓緊了那一處衣衫。
老轎夫一驚,什麼都顧不上了,忙叫上其他幾個轎夫,幾人抬起轎子,飛一般逃離了這裡,不管那婦人如何叫他們,隻當聽不到,直往村外而去。
本來想讓他們捎帶著自己回家,見狀,那婦人氣得直跺腳,恨自己報酬給得太早。
不過等她摸了摸袖筒裡沉甸甸的布袋子,又眉開眼笑起來,腳步都輕盈了不少,心滿意足又擔驚受怕地往來路走去。
……
清言的頭很痛,身上也很難受。
他腦海中的最後一段記憶,是在從酒吧出來後的大道上,呼嘯著迎面而來的重型卡車,還有風中夾雜的柴油味道。
清言第一反應就是躲開,但他喝了太多酒,四肢都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抬起腳準備跑,卻左腳拌右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
再然後,卡車就撞了上來。
很痛,非常痛,劇烈的痛,但好在也隻是一瞬間,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清言以為自己死定了。
他從小沒過過好日子,好不容易長大了有錢了,眼看著生活在往高走,可他輕信了人,導致什麼都沒有了,落得一身狼狽。
雖然如此,他還年輕,日子還有盼頭,一場大酒發泄完他所有的怨憤,酒醒之後日子還要正常過,希望還是有的。但偏偏就這麼死了。
他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
但他想不到,竟還有機會醒過來。
清言睜開眼,首先看到的是燭火映襯下紅彤彤的床帳,以及床沿上坐著的正低頭看著自己的身著紅色長袍的男人。
那人逆著光,他看不清長相,隻能看到對方利落硬朗的輪廓,和高大挺拔的身形。
但他能感覺到,那人正低頭觀察著自己。
這裡不是醫院,也不是他家,看起來倒像是電視裡放的古裝劇的某個場景。
“你……,”清言動了動嘴唇,想問明白眼前的情況,可就在他開口的同時,坐在床沿的男人突然動了,他站起身走向屋內掉了漆皮斑斑駁駁的木質方桌,微微探身,吹熄了桌上的紅燭。
在這人靠近紅燭燭火的瞬間,清言驚駭地睜大了眼。
直到燭火熄滅,腳步聲漸漸接近床鋪時,清言的腦子裡都還回蕩著剛才看到的那半張可怕的側臉。
猙獰的疤痕幾乎遍布每一寸皮膚,皮肉外翻,凹凸不平,泛著令人心寒的猩紅,看起來簡直是活生生一個從地獄裡爬出來的惡鬼。
腳步聲停在了床邊,這面容恐怖的男人站在那裡,在良久的沉默後,他在黑暗中爬上了床,漸漸靠近了床上的人。
清言什麼都看不見,他幾乎屏住了呼吸,感覺到對方俯身在自己面前,近到熱燙的呼吸都噴灑在他臉上,粗糙的手指落到了他領口的盤扣上。
清言渾身一顫,忍不住驚喘了一聲。
但那隻手並沒有進一步動作,隻是停留在那裡。
脖頸已經能感受到對方手指傳遞而來的溫度,窗簾遮得嚴嚴實實,屋子裡沒有一絲光,清言心跳莫名跳快了幾拍。
正在這時,他聽見一個低沉暗啞的嗓音道:“你爹說你願意的,是真的嗎?”他像是在做某種最後的確認。
清言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是面前的男人在對他說話,但他完全不懂對方的意思,他下意識想開口問清楚,可就在這一瞬間,大量不屬於他的記憶突然衝進了他的腦海,一個跟他同名同姓的古人短暫而悲慘的一生在那他腦海中快速閃過。
原主出發趕赴院試的前夜,被惡毒繼母下藥送到了貌醜如鬼的窮鐵匠床上,自此不得不嫁給對方。儘管此事鐵匠並沒有過錯,原主婚後卻一直難以釋懷,對丈夫的體貼溫柔通通視而不見,甚至恩將仇報,為了攀高枝,誣告丈夫致其入獄。
鐵匠明知一切都是夫郎的陰謀,卻還是如其所願,沉默著走向了斷頭台。原主自己卻也沒風光幾天,最後落了個不得好死的下場。
原來,自己竟是穿越了,而且就像是翻閱一本書那樣,將原主悲慘而令人唏噓的一生看儘了。
現代世界被騙情騙財傷透了心的清言濕了眼眶,他想:“你不喜歡我喜歡,你不珍惜他,就讓我來珍惜。”
清言從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他重活一世,自然更加珍惜這得之不易的好時光。
頭還是疼,身體也痛,清言呼吸漸漸急促,身體深處熱到不行,他知道是被原主繼母偷下的藥開始發揮藥性了。
他勉力抬手,攬住黑暗中看不出面目的男人粗硬的脖頸,將對方瞬間僵住的身體往下壓,唇貼近對方耳邊,鼻端聞到了淡淡的皂角的味道,這莫名讓他心裡安定了幾分,之後,他乖順地輕輕發出一聲:“嗯”。
直到這時,領口的盤扣終於被緩緩一粒粒剝開。
屋子裡很黑,但眼睛習慣了黑暗之後,能隱約看見人的輪廓。
露出來的胸口皮膚上有淺淺的涼意,清言扭過臉去,身體裡的熱卻燒到了臉上,他不由自主輕輕哼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