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站在門口,卻沒進屋。
他目光落入屋中,往窗邊那邊看了一眼,好像在忌憚著什麼,朝沈映宵比著口型:“過來。”
沈映宵覺得奇怪,順著他的視線看向窗戶。
進本命洞府的時候才剛傍晚,現在卻已經到了深夜。整座城鎮一片漆黑,唯一的照明,隻有外面的慘白月光。
格外明亮的月光映亮了窗紙。這麼一看,沈映宵忽然發現,自己窗外,有一個球懸掛在那。
“燈籠怎麼掛到窗戶中間來了?”他心裡想了一下,很快又覺得不對,“燈籠好像沒這麼小,說起來,邊緣那些垂落的絲線,怎麼那麼像頭發?這球的大小似乎也和人頭相仿。”
他越發覺得不對,拿起擱在手邊的劍,本想先砍一劍看看。
誰知手指一動,本該如臂指使的靈劍,此時卻毫無反應。
體內的靈力隨之滯澀,沈映宵一怔,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麼。
他沒再管窗外那個懸空的腦袋,而是持劍走到了門口。
青竹側身讓開路,沈映宵來到了走廊上。
他停在欄杆旁邊,仰頭望向外面的天空,就見頭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片巨大的陣紋:這一座城,居然被一個巨大的陣法籠罩了起來,隔著這麼遠,都能感覺到空中傳來的可怕威壓。
沈映宵費力地辨認著空中的陣紋,隱約猜到了用途:這東西威力堪比宗門大陣,作用以鎮壓為主——合體期以下的修士身處其中,會遭到壓製,無法調動太多靈力,修為越低,被壓製得也就越狠。
青竹走到他身旁,低聲道:“我在屋中打坐調息,忽然靈力受阻,出來一看就變成這樣了。這座城鎮恐怕在狩獵活人,我們得儘快離開。”
沈映宵點了點頭,越過欄杆看向下方。
就見院裡竟已經密密麻麻站了十幾個鎮民。那些人正齊刷刷地仰頭看著他們。
雖然鎮民們身上,隻是最普通的凡人氣息,但此時沈映宵和青竹的修為遭到壓製,一對一倒是沒什麼問題,但以一敵多,恐怕會有麻煩。
何況下面這些人模樣詭異,還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人”。
趁此時鎮民們站著不動,兩人打算下樓離開。可這時,走廊儘頭卻突然傳來店家的聲音。
沈映宵轉頭望向樓梯,聽見一道嗓音伴隨著咚咚聲越來越近:“客官,今天天悶,彆在客房憋著了,來,我帶你們出去逛一逛。”
沈映宵沉默地望著那邊,店家每走一步,整個樓層都仿佛跟著搖了一搖。
當店家的身影終於出現在樓梯口時,沈映宵發現他的身軀竟已比白天膨脹了三倍以上,走上這一層時,他幾乎把整條走廊都填滿。
更古怪的是……
“他怎麼有這麼多腦袋和手?”劍靈最討厭一些醜陋的東西,此時望著店家,臉都白了,“背後那腦袋不是小二的嗎,怎麼全都拚到一起去了?!”
沈映宵沉默片刻,對青竹道:“聽說你先
前一直在這附近,這裡的鎮民莫非全都這麼……根骨清奇?”
青竹面色不太好看,示意他壓低聲音,然後拉著他,就近退入一旁的房間,反鎖了門。
隔著門,能聽到走廊上咚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店家嘴裡還一直在喊:“客官,客官!”
那道畸形的陰影越放越大,最終貼在了門口,幾隻眼睛從門縫裡窺視過來。
青竹臉色難看地往後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擦過他身側——沈映宵的劍從門縫中刺出去,收回劍時,劍上沒有沾血,隻是掛上了一些油膩汙臟的東西。
“刺入的手感不像活人,倒更像是人造的傀儡,難怪長得如此奇形怪狀。可他們的氣息倒的確是活人的氣息。”沈映宵望向青竹,目光細細在他身上掃過,“你可有什麼頭緒?”
青竹正想說話,外面那東西卻又叫起來了:“客官,客官!”
仿佛剛才被捅的那一下,對他來說輕輕鬆鬆,毫無阻礙。
叫著叫著那聲音就變了。沈映宵發現不對,低頭一看,就見貼著地面,竟有一張臉平平地從門縫流淌進來。
臉上幾雙眼睛亂七八糟地鑲嵌著。等穿過門,那些眼睛同時睜開,它們往各個方向一望,又齊刷刷正過來,全都鎖定在了沈映宵身上。
忽然跟這麼多眼睛對視,就連沈映宵也不禁眼角微跳。
他正想找個拖把之類的東西,試試能不能把這張臉掃走。
然而這時,隨著一聲火折子吹燃的輕響,屋裡光線忽然一亮。
沈映宵眯了眯眼睛,回過頭,就見青竹點起了桌上的油燈。然後這個青衣修士望向沈映宵腳邊,暗自鬆了一口氣。
沈映宵也低頭望去,發現隨著燈火亮起,那片臉皮,竟像是被燈火灼傷。它臉上不斷鼓起氣泡,滿臉的眼珠亂轉,好像迷失了方向。
青竹低聲道:“難怪入夜之後,這裡人人皆不點燈。我先前還以為他們是想早睡省燈油……可如今看來,它們似乎極為畏懼燈火。”
頓了頓,他似是想起一事,望向沈映宵:“入夜時你去了哪?我隱約覺得你屋裡有氣息殘留,可進門卻又沒看到你。”
沈映宵避而不答,他提起燈籠走到窗邊,先前懸掛在窗外的那隻腦袋被燈照到,果然也不安地動彈起來,很快就慢慢縮了回去。
外面沒了阻隔,沈映宵這才推開窗,望向街道。
和擠了不少人的小院不同,街上倒是空空蕩蕩的,沒有太多人影。
“你方才不是說要離開客棧?”沈映宵點了點外面,“就從這邊走吧。”
……
兩人從窗口躍下,還好隻是三樓,即便修為受限,落地時也不至於摔傷。
青竹對這一帶更熟,他左右觀望片刻,正要拉上沈映宵從小路走。誰知往後一摸,卻摸到一片細膩紙張。
青竹疑惑回頭,就見沈映宵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黑漆漆的燈籠。
“……”青竹,“
哪來的?”
沈映宵指指樓上:“跳下來時順手從屋角摘的,既然你說那些東西怕光,不如我們打著燈籠走出去。”
“你手還挺快。”青竹硬是沒發現他什麼時候順走的燈籠,把一根火折子拋給他,“走吧。”
沈映宵接過,想要點燃。
誰知燈籠一打開,他卻迎面聞到一股血腥味。
沈映宵隱約覺得不對,抬起手中燈籠,借著二樓的光仔細一看,就見燈籠裡裝著的,竟不是燈油,而是一塊粘稠的油膏。此時那東西正探出血絲一樣的東西,悄悄往他手握著的地方蔓延。
沈映宵:“……”
他默默把燈籠扔了。
青竹聽到動靜,回過頭。
沈映宵:“燈籠壞了,摸黑走吧,還好月亮夠大。”
說著,他要把火折子還回去,青竹卻擺了擺手:“你拿著吧,我還有。”
似是不想在此處多待,說話間,他已經走了出去。
沈映宵舉步跟上。
走出十幾米,他回頭望了一眼,就見客棧院裡的那些“人”,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院門,正無聲往他們這邊追來,動作不快,黑壓壓的一片卻滿是壓迫感。
而其他民居當中,原本安靜不動的鎮民,也漸漸都有了出門的跡象。仿佛冬眠許久的毒蟲正在慢慢複蘇。
劍靈看不得這些,若非隻是一團靈體,它此時恐怕雞皮疙瘩都要起來了:“什麼意思?什麼意思!莫非再過上一陣,它們就要徹底複蘇,上演一場滿城追殺?”
沈映宵語調平靜:“真是可怕。到時候我回本命洞府,你就在外面陪他們玩。”
劍靈:“?”
……
離開了客棧,那些詭異的鎮民,便少了許多。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街上,沈映宵看向青竹,想起先前被打斷的話:“師弟說你近日一直在這附近,你可曾察覺過異狀?”
青竹歎氣:“這附近靈氣有異,我懷疑過此處有蹊蹺,卻沒想到異樣的源頭,竟是如此之大的一處陣法。”
沈映宵笑:“忙成這樣還為我的事找你過來,真是對不住了。”
青竹:“無妨,若非此番誤入,我還不知究竟要查到什麼時候。”
沈映宵:“如今該怎麼辦?我總覺得不管我們去哪,那些鎮民都在往我們的方向靠攏,躲是躲不過的。而天上這陣法以你我現在的修為,無法打破,難道我們要試著收集燈火,熬到天明?”
青竹皺眉思索片刻,忽然眉心鬆開:“你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了一處燈火長明的地方——城西有一間小廟,裡面供著特殊的長明燈,那裡專門設了儲油缸,熬過一晚不是問題。”
沈映宵點了點頭,一副十分依賴他的模樣,像是要看看他還會做出什麼決定。
……
兩個人往青竹說的廟宇趕去,到了半路卻發現不妙——要去廟宇,一片房屋密集的民巷是必經之路。
而屋子多人
也多,不少鎮民在這裡徘徊。感覺到他們出現,那些人僵硬轉頭,一個個望了過來。
“這麼下去不行。”青竹蹙眉片刻,忽然下定了決心,很講義氣似的說,“我把這些東西引開,你先過去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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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映宵遲疑:“這……”
青竹頂著封印放出一些靈力:“我修為比你高,受的限製也稍小些。等你安全了,我便不必再束手束腳,能輕易甩開他們。屆時我們便在廟宇會合,你記得給我開門,敲門聲四短三長為號。”
本以為沈映宵還要推拒一番,誰知這人看了看他,居然利落點頭:“那便交給你了。”
然後他往後退了幾步,趁傀儡都被站在前面的青竹吸引,轉身就走。
青竹:“……?”
還真是一點不客氣。
……
和青竹分開,沈映宵壓力驟減,很順利地便繞過那一段路,遠遠看到了城郊的廟宇。
劍靈往那邊張望著,小廟靜謐安寧,燈火通明,立在詭異的城邊,仿佛一座象征著安全的燈塔。
可望著這一幕,它卻不禁遲疑:“先前那個小二明明說後天晚上才開‘祭典’,可今晚你卻提前遭遇異狀。那幕後黑手來勢洶洶,真會這麼簡單就讓你躲過去?
“要我說,你師弟識人未必能有多準。因此青竹對咱們來說,隻是剛認識不到幾個時辰的陌生人,不一定靠得住。他讓你進廟,可萬一這廟藏著更多麻煩怎麼辦。”
沈映宵看著它,不知在思索什麼。
劍靈被他盯的頭皮發麻。正想詢問,卻見沈映宵開口道:“既如此,不如走近細看,若有問題便不進去。”
說罷他正要往寺廟走,可這時,旁邊冷不丁伸出一隻手,把他拽進了巷子。
沈映宵望著那隻眼熟的手,目光微動。
他順著抬起頭,面前露出了梅文鶴的臉。梅文鶴大晚上的在這種鬼地方跟他彙合,先是驚喜,緊跟著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師兄,你要去哪?”
沈映宵抬起手,遙遙指了指遠處。
梅文鶴抬頭看過去,明白了他是在指那座長明的廟宇,臉色登時變了。
他壓低聲音,像怕驚擾了什麼似的:“那廟不能進。”
沈映宵面露遲疑:“可我已同青竹約好,要在那裡會合。”
“……”梅文鶴見了鬼似的望著他,許久他才深吸一口氣,低聲開口,“青竹一入夜便已經死了,師兄剛才……究竟是同什麼東西待在一起?”
沈映宵抿了抿唇,臉色也變了。
梅文鶴忌憚地望著那寺廟:“不能去那座廟。我們先找個地方躲著,我方才……”
話音未落,附近忽然有敲擊聲響了起來,四長三短。
——青竹竟然這麼快就已擺脫了那些追兵,他似是在這附近察覺了沈映宵的氣息,於是用之前約好的敲擊聲叩擊著牆壁,想要找他會合。
梅文鶴一下攥住了沈映宵的袖子,警惕地望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
青竹敲了幾下沒找到人,忍不住出聲:“沈映宵?”
沈映宵遠遠望向那邊。
梅文鶴蹙眉聽著,眼見著青竹的敲擊聲越來越近,他輕輕指了指附近一間院子,示意沈映宵跟他一起藏進去。
沈映宵猶豫片刻,放輕腳步,跟著梅文鶴進了屋裡。
屋內放著一些日用品,似是有人居住,但屋子的主人或許是加入了外面的找活人大軍,此時房間中並沒有人。
大廳的桌上,放著一盞油燈。
沈映宵走近,抬手要點。梅文鶴回頭看到這一幕,嚇了一跳。
他連忙攔住沈映宵,低聲道:“那些東西是靠著燈火找人的!雖然它們被燈照到,行動的確會變得遲緩,但每盞燈的燈油都隻殘留一點,點亮後很快便會燃燒殆儘,屆時沒有燈火傍身,隻有被引來的鎮民將你層層包圍,再走就晚了——難怪青竹那麼快就能找到你,你身上是不是帶了他給的東西?”
沈映宵一臉後怕,他想起什麼,摸摸袖子,取出一根火折子。
梅文鶴鬆了一口氣:“知道問題在哪就好,快把它扔了,然後我帶你換個房……”
嚓一聲輕響。
沈映宵冷不丁伸出手,把桌上的油燈點亮。
昏黃燈光暖融融地亮起,映亮了這對師兄弟的身影。兩個人相對而立,地上卻隻有一道影子。
沈映宵低下頭,沉默地看著梅文鶴腳下。
梅文鶴怔住了,開口似是想要解釋:“這…裡誰都沒…有影子,不信……看你自己。”
沈映宵望著他不動。
梅文鶴越發焦急:
“不要燈…他…騙你的…”
“寺廟…不…進廟……”
“信我…出城…快跑…”
他一臉關切地望著沈映宵,然而口中的話卻越來越顛三倒四,逐漸失去正常人的樣子。
燈光照射下,他原本修長挺拔的身形,像是變成了一坨被融化的膏脂,終於支撐不住,塌陷下去。
沈映宵不忍看他這副樣子,拿起旁邊的床單,蓋在上面。
然後踩著它走了過去:“裝得挺好,下次不要再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