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望看著秦黛黛闔上雙眼,身子不受控地朝池底墜落,幾乎立刻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極冰。
岑望眉頭輕蹙,莫名想起先魔之力發作時,她身上源源不斷的溫熱,他的手不覺一緊,目光落在她通紅的眼眶下。
那滴淚珠隨著她的暈倒流出,化作一滴水珠,消失在無儘的蓮池之中。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蹭了蹭她的眼下那一點濕潤,就像方才碰到她唇瓣的感覺,柔軟,冰涼。
下刻岑望倏地回過神來,眼中一沉。
他收回手,看了眼那兩瓶蓮池之水,暗嗤一聲自己怕是瘋了,牽著她便要朝出口而去。
眼前前方已能望見亮光,岑望一揮衣袖,便要加速,身後卻陡然有激流湧動。
岑望眉梢微動,回眸看去,卻見一條深碧色的藤蔓周遭裹挾著磅礴的綠色靈力,自漆黑的蓮池深處以極快的速度向二人襲來。
而原本漆黑的蓮池深處,有一束白光若隱若現,隱約能望見那是一株有著六片花瓣的雪白蓮花,此刻並未綻放,隻有一片花瓣徐徐張開。
而藤蔓正來自於那束蓮花根部。
六瓣蓮。
但並未全然綻放,便還有機會。
岑望眯了眯眼睛,譏誚一笑,抬手間金色靈力化作無水結界,抵住藤蔓的攻擊。
然出手的瞬間,岑望神色微凝。
境界仍被壓製著,靈力也不過金丹境罷了。
藤蔓被阻擋也毫不退縮,反而愈發強勁地攻擊著金色結界。
眼見結界壁愈發薄弱,岑望看向身側仍緊閉雙眸的女子,自己倒是無妨,隻怕她這弱不禁風的身板……
岑望無奈地閉了閉眼:“你真該慶幸,是本少君陪你下來。”
可笑她竟還選了旁人。
岑望冷笑一聲,將體內壓製先魔的金丹之力微微收斂,刹那間他的眉心一道血色紅線嵌在如白玉的眉間,赤色的先魔之力與金色靈力融合著乍然湧現,竟真的將藤蔓震了回去。
蓮池之水隨之劇烈搖晃了下。
眼見六瓣蓮竟有徐徐綻放開來的架勢,岑望並非逗留,攬緊秦黛黛的腰身,徑自飛向出口處。
身後更為粗壯的藤蔓破開金赤色的靈力再次襲來,在將要裹住二人的瞬間,岑望破開水面,抱著懷中的女子飛身而出。
遠處的亭台之中,花辭青慵懶地坐在石椅上,遙遙看向蓮池處。
少年柿紅的緞袍與少女藕荷的裙擺相互勾纏著,在空中漾起精純的光霧,恍得人雙眼半眯。
花辭青的眼神不由恍惚了下,許久垂下眼簾喃喃道:“倒是有點本事。”
岑望翩翩然落地,懷中女子的身軀仍凍得冰涼,沒有過多遲疑,便要朝玉京樓而去。
然而才走幾步,他的眼前驀地多了一道白影。
聞人斂不知何時被放了出來,站在他的面前,目光帶著絲謹慎地望著他的眉間。
岑望腳步微頓,他能明顯感覺到眉間那道象征先魔之力的紅線仍在泛著灼熱。
“岑兄身體恐有不適,我來吧。”聞人斂安靜地走上前,便要接過他懷中的女子。
岑望一時沒有動,隻是在聞人斂將要接過秦黛黛時,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些。
聞人斂看向他:“岑兄?”
岑望怔了怔,徐徐垂眸看向懷中女子的面頰,目光觸及到她蒼白的唇瓣,像是突然回過神來,揚了揚眉梢,扯唇一笑:“怎麼?怕我這隻魔物害她?”
聞人斂微凝。
岑望沒等他回應,嘖了一聲,飛快撤開了抱著秦黛黛的手。
聞人斂深深地看他一眼,微微頷首,抱著秦黛黛朝玉京樓飛去。
岑望仍立在原地,看著那一男一女消失在雲霧之間。
此時才發覺,聞人斂和秦黛黛的靈力,都是澄淨的藍。
許久他低下頭望向手中的琉璃瓶。
蓮池之水仍幽幽散著淺藍光芒,正在小小的瓶內輕輕晃動著。
這本就是他來此處的目的。
婚約早已退,升境之劫也已渡過,他曾變成那個癡傻阿望的過去也無幾人知曉。
隻要再洗去敕血咒印記,一切便可以回到過去,隻當過去半年間,什麼都沒發生過。
可是……岑望回憶起之前的種種。
聽聞秦黛黛承認與聞人斂有聯姻可能的煩躁;
對“聞人”與“玉麟少君”這大相徑庭的稱謂的計較;
對傻子阿望的不屑;
為自己過去那些刻薄得言語而懊惱……
還有方才,他清楚地感覺到,聞人斂想要接過秦黛黛時,心中的惱怒。
不是那個傻子殘留的意識作祟,而是……
他。
岑望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仿佛要融入周遭濃鬱的冷霧之中,眉眼顯現出幾分慌亂。
他豁然轉身,朝玉京樓相反處飛去。
四周景色飛快後退,岑望眼前卻浮現出一張豔絕悲憫的面頰。
被鎮壓在神玄宮主峰下的宮殿中,手腳被鎖鏈生生刺穿困住的女子,天地而生,卻淪落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能生生以己之血肉,滋養著那片囚困著她的土地。
而這一切,隻因……那所謂的愛。
甚至,還在那名為愛的哄騙之下誕下了他。
自出生之日,臍帶未曾剪斷便被放血剜肉,到後來被當做困住先魔的容器,這是他親生所曆。
而他,萬不能再重蹈覆轍。
現在抽離還來得及。
身後有靈力湧動,岑望沒有回頭,側眸一記金赤色的靈力朝後打去。
來人身姿靈巧地避開這道靈力,“唔”了一聲,一旁的靈木之上多了一道緋色豔影,花辭青懶散地立於枝頭:“竟真是先魔之力。”
“我說方才那個聞人小子怎會生了戒備之意,敢情是怕你瘋起來六親不認啊。”
岑望眼眸一暗,轉頭看向他:“鎮靈珠對先魔無用,你若活夠了大可試試。”
“脾氣倒是不小,?[]?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花辭青眯著眼睛打量他,“要離開?”
岑望挑眉:“怎麼?”
“無事,隻是還是那句話,”花辭青分明還是那副戲謔的模樣,眼眸卻沉了下來,“往後可不要後悔。”
岑望冷笑:“我也說過,我行事絕不後悔。”
花辭青若有所思地看著他,許久揚聲笑開,再未多言,隻飛身而去。
少年長身獨立,眉間逐漸消散的先魔印記若隱若現起來。
他嗤笑一聲,朝遠處飛離。
背影於浩瀚天地間,分外孤寂。
*
秦黛黛醒來時,已是翌日申時。
現實雖才過去一日,她卻好似覺得在蓮池待了百年,一直隻覺得眼前的玉京樓分外親切。
“千葉……”秦黛黛輕聲喚。
可識海內卻一片安靜。
“千葉?”秦黛黛飛快坐起身,焦灼道,“千葉,你還在嗎?”
識海內始終無人應聲。
秦黛黛內視識海,第一次,裡面空蕩蕩的,再不見那抹雪白的千葉蓮花。
秦黛黛的眼眶倏地紅了。
千葉去了何處?
秦黛黛掀開被衾正要起身,手腕卻一陣刺痛,她臉色一白,低頭看去,隻見腕間不知何時多了一圈紅痕。
秦黛黛凝眉,漸漸憶起那段記憶,阿娘沒有絲毫猶豫地返身去救“她”,她拚命想要阻止阿娘時,手腕便傳來一股灼痛。
“早便告訴你,不要試圖改變過去,”花辭青慢條斯理地從門外走了進來,目光從她腕間的紅痕上一掃而過,“這疤,可去不掉。”
秦黛黛未曾在意,隻問道:“千葉呢?”
花辭青看了她一會兒,一揮袖,桌面憑空出現一個琉璃盞,琉璃盞內,淺碧色的靈力中,千葉蓮花幽幽浮動著,如在她的識海時一般。
花辭青看著蓮花,眉眼恍惚了下,而後道:“千山族人,自出生便會將一魂與水靈蓮締結,千葉,便是你娘的本命蓮。”
秦黛黛靜靜望著千葉,伸手撫摸著琉璃盞:“阿娘……”她呢喃,眼眶一陣酸澀。
她曾以為阿娘拋下了她,如今才知,阿娘隻是換了一種方式,陪著她長大。
“可惜,”花辭青的聲音近乎呢喃,“我喚不醒她。”
秦黛黛神情凝滯了下,口中吐出三字:“淬魂盞……”
花辭青沉默了許久,忽的諷笑一聲:“如今你既已知道真相,蓮池之水,可還要帶回?”
秦黛黛長睫微顫,過往種種畫面浮現眼前。
阿娘本該在千山自由自在一生,卻為了秦胥,去往那個她全然陌生又凶險的外界。
然而秦胥沒有儘到夫君的本分,甚至連他承諾的“保護她”都沒有做到。
他為了蘇懷夕,害死了阿娘。
可是……
秦黛黛死死抿緊了唇,而後道:“要。”
花辭青沒有說話,隻是看著那株千葉蓮,不知多了多久,他轉過身,聲音逐漸恢複如常:“聞人小子給你渡了靈力回去休息,這會兒也該醒了。”
聞人給她渡了靈力?
秦黛黛心中一陣感激:“嗯。”
“還有那個姓岑的小子……”
秦黛黛微滯,蓮池內的事浮現在腦海,她深陷於過去將要溺水而亡時,唇上貼來的柔軟唇瓣,帶著熟悉橘奴清香的氣息……
“……那小子走了。”花辭青徐徐道。
秦黛黛目光定了定,幾息後應:“嗯。”
花辭青轉身看她一眼:“你很平靜。”
秦黛黛垂下眼簾:“不然呢?”
他已經得到蓮池之水,離開也沒什麼意外。
花辭青聳聳肩,並未多言。
秦黛黛想到他與阿娘的過往,遲疑片刻道:“你可要隨我們一同回去?”
花辭青身形微僵,而後轉過身看著她,繼而掩唇輕笑出聲:“我作甚要回去?”
“若是能喚醒阿娘……”
“你不是說了,這裡才是她的家。”花辭青看向四周,走到闌窗前,並未用靈力,親手推開窗子,遠處青黛山風此起彼伏,風景如畫。
秦黛黛的目光在窗外風景上停留片刻,餘光瞥見花辭青的手臂。
寬袖下的手腕抬起,因久不見光而異常蒼白的手臂上,隱隱露出一截紅痕。
秦黛黛輕怔,起身走到他跟前。
花辭青收回視線,看著走到近前的少女,挑了挑眉威脅:“不要以為你是你阿娘的女兒,我便不會殺……”
他的話未能說完,秦黛黛飛快操縱靈力,將他的寬袖拂開。
花辭青一時愣在原地,竟沒能避開。
秦黛黛低頭看去,神色呆了呆。
花辭青的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滿了數十道紅痕,與她手腕的紅痕一模一樣。
他也曾試圖改變過那些過往。
不止一次。
花辭青已反應過來,揮了揮手將她的靈力拂散,半眯著雙眼打量著她:“膽子不小。”
秦黛黛隻覺喉嚨有什麼堵著,默了默方道:“我明日啟程離開,你可有話要我帶出去?”
“沒有。”花辭青想也沒想道,而後拂袖離去,卻在走到門口處時腳步暫緩,“若她能聽見,告訴她……”
“太墟宗的風景,沒有千山好。”
*
秦黛黛三人是在隔日一早離開的千山,未曾知會任何人。
隻是當飛舟飛入千山的雲霧前,秦黛黛看見玉京樓之上立著一道豔如桃李的人影。
那一瞬,她恍惚中記起,在阿娘的過去中,遇見秦胥之前,阿娘也曾嗜好穿這樣如朝陽如晚霞般的衣裳。
“黛黛,”聞人斂不知何時走到她身側,“我看一會兒飛舟,你先回房休息吧。”
秦黛黛並未逞強,點點頭走進船艙。
秦洛水站在房間門口,目光複雜地看著她:“你為何要救我?”
秦黛黛沒有理會,徑自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闔上房門的一瞬間,秦黛黛隻覺腰間一鬆。
她低頭看去,腳步倏地頓住。
本懸空係於腰間的通訊符,在一道金光閃過後,如落葉一般輕飄飄地飄落下來。
短暫地停留後,符籙似有細微光芒微閃,飛入她的芥子袋中。
如同尋常的符籙。
敕血咒,解了。!